专访董明珠：我是一个经营者
专访董明珠：我是一个经营者
是经营者而不是股东和股票决定着企业的生存。股东要为企业选一个好的管理者
2019 年底，随着格力电器 (000651.SZ) 一纸公告，历时八个月之久的国有股权转让事宜获得批复，这场关乎格力未来的大戏终于落下帷幕。
以格力电器董事长、总裁董明珠为首的管理层，借助天时地利人和，整合市场资金、政策资源，搭建了一个拥有管理决策权的治理结构。这意味着，为格力服务长达 30 年、65 岁的董明珠，在这家「无实际控制人」的上市公司的中心地位，不再受国资体制羁绊。外界关于她与珠海国资委之间种种微妙甚至戏剧化的传言，都已成为历史。
高瓴资本旗下的珠海明骏投资合伙企业 (有限合伙)出资 400 余亿元，从格力集团受让格力电器 15% 的股份。董明珠控股 95% 的格力管理层实体在珠海明骏上层的 GP(普通合伙人) 中持有 41% 的股权，并在整个交易中持有约 24 亿元 LP(有限合伙人) 份额。管理层不仅在管理权上居于主动，也在财务上与格力的未来收益更紧密地绑在一起。
格力的示范效应立竿见影，诸多竞争领域的国企管理层亦闻风而动，试图研究和复制格力的解题方案。对于市场而言，最期盼的当然还是董明珠自己的回答：她是如何处理国资和战略投资者的复杂关系，进而掌握自身命运的？她又将把格力电器带向何方？
不过，一向健谈的董明珠对此惜字如金。2019 年 12 月 28 日，在格力电器主办的一个论坛上，财新记者起身追问与高瓴谈判的难点。「没什么难点。」董明珠称。她继而以比喻间接回应：「就像现在，我想让你坐下，你觉得你站着还挺舒服的。我们一起讨论了一下。最后，你服从我，坐下了。」
十天后，董明珠终于决定接受财新记者专访，首次公开谈论股转事宜。2020 年 1 月 7 日下午，她出现在格力总部办公室，身着牛仔裤，一条珍珠项链在毛衣坎肩衬托下熠熠生辉。董明珠语速时而平缓时而轻快，但显然对所有问题都有过深入思考。在三个小时的采访中，她畅谈对此次改制的理解，感谢珠海市领导的开明和支持，不避讳对新股东的评价，以及对未来接班人的思考。
自始至终，董明珠的关键词只有一个——经营者，即经营团队才是决定企业命运的关键力量。「投资生意是计算出来的，而做企业，要一手一脚干出来。」董明珠说。
「经营者决定企业生存，而不是股东和股票」
财新记者： 格力电器的股权转让接近完成。这不仅对于格力电器意义重大，对国有企业改革也有标杆意义。外界都很想听你对这次股权变化的理解，以及背后的艰辛。
董明珠： 艰辛？好像我没有感觉到。我个人并没有太关注这件事，我更关注的是企业的经营。只有经营好，企业才能好。
这么多年，我对股市和股价从不关心。作为一个经营者，我更关注企业的核心竞争力，企业能否生存下去，能否可持续发展。在位一天，我就要把经营作为中心点，而不是我拥有多少股票。
财新记者： 股权转让完成后，格力电器毕竟就不是国有控股企业了。
董明珠： 股改的目标，是把格力做成一个真正的市场化、法治化、公众化的公司。不仅是国有一股独大可能会出问题，民营一股独大也会出现问题。那么多爆雷的上市公司不是有很多民营控股企业吗？
国有机制的一个问题在于人才的流动、岗位的调整，有很多不确定性。民营企业可能不存在这个问题。但这都不是绝对的致命问题，关键还是在于领导。不管什么性质的企业，经营者都很重要。是经营者决定着企业的生存，而不是股东和股票。股东要为企业选一个好的管理者。
财新记者： 格力的股价上涨，也反映出市场认可股转将改善公司治理结构。
董明珠： 股价高低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高了我也不会卖。无论得与失，你都不能放弃你对企业的忠诚。作为经营者，不是因为有了股票我才拼命啊。是这个位置决定了，我要拼命干。如果我要有一点点歪心，想考虑个人利益，格力的股票早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
对于我而言，格力电器的股价越高，我的压力越大。我要考虑让高价买进的股民得到合理的收益和回报。我个人观点是要给予合理分红，而不是按市场炒得过高的股价来分红，这是对股东负责。
我一直在研究什么是最好的上市公司。在我心目中，最好的上市公司就是企业能长盛不衰，其他都不重要。这次改制引起了方方面面的关注，我觉得起到了一个好的示范，展示了什么叫「好的上市公司」。
财新记者： 你怎么看待股东和经营者这两个角色的权限和职责？
董明珠： 股东和经营者都要知道自己的职责，不能越位，也不能退位。作为股东，不懂经营但跑来指手画脚，肯定不行；作为经营者，如果说这个资产又不是我的，我管它呢，能捞就捞，那也要完蛋。
格力电器 30 年，真的不是股东给它做了什么，是因为股东没管事儿。格力集团其他几十家企业都破产倒闭了，惟有格力能活下来。为什么？外面讲我们跟国资委关系不好。其实并不是，是我们坚持了以市场为导向的经营管理。这就是我们的主张，不惟上，也不为自己牟利。
格力电器不做任何其他增值快的产业，比如房地产，比如搞融资。我们遇到困难就想办法去克服。在以前，如果国资委愿意来管理，我也可以放下。如果把格力作为自己谋利益的平台，你肯定舍不得放下。但是既然不为自己的利益，你有什么放不下？
格力最大的亮点就是这个经营班子，整个班子每一个人，都没有因为自己的利益去思考问题，而是任劳任怨。我觉得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你拥有多少财富，我为中国打造一个格力品牌，出口的基本上都是自主品牌，能让世界能够看到格力，我觉得这才是价值。
财新记者： 你怎么理解国资委转让格力电器股权的动因？事先有和你沟通吗？
董明珠： 最早是市委意识到问题，格力电器在珠海举足轻重。什么时候动，他们思考了很久。我对股转没意见，但绝对不能发生万科那样的事件。
东家 (格力集团和珠海市国资委) 有战略眼光。在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过程中，珠海市希望引进更多的大型企业和科技型企业。格力电器身处充分竞争的行业，要的是市场，要的是产品。珠海市希望能够将格力电器做成一家公众化、法治化和市场化的上市公司。
老东家也很会做，它开始投资了 3000 万元，现在卖了 400 多亿元真金白银，前面分红还拿到将近 100 亿元。在更早期，它还卖掉一些股票还了债务。但是珠海还是需要自己能够造血，不能只靠输血。所以在大湾区开发的契机下，珠海市自然会思考怎么在产业上布局，格力电器是它的一枚「棋子」，卖了 400 多亿元，这可以引进多少好的产业进来。
另外一个角度是，格力电器的 15% 股权现在卖是 400 亿元，假如未来发生变化，比如说，我不敢说格力离了董明珠不行，但是最起码我退休肯定会对格力有影响，它还可以有 400 亿元吗？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政府现在的选择，确实非常高明。
财新记者： 高瓴资本在新经济领域有大量投资，这是高瓴资本得以胜出的原因吗？选择高瓴是国资委的意见，还是管理层也参与了比较？
董明珠： 这个问题需要珠海市国资委回答。好比女儿嫁人，两个对象都不错，但肯定要选最好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认为，高瓴资本可以给珠海市的产业带来协同发展，甚至引入新的产业。我非常支持珠海的建设。另外，高瓴资本也可以在格力电器的上下游发挥产业协同作用。
财新记者： 高瓴资本的一个长处，在于对行业的研究，以及对传统企业的科技赋能，比如在百丽国际取得的经验，这适用于格力电器吗？
董明珠： 百丽和我们不是同一个行业，没有可比性。如果在格力复制百丽的经验，可能会失败。我更希望高瓴能帮我们开阔眼界和思维，带来新想法。我对张磊 (高瓴资本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说，我希望你持有股票 10 年、20 年。我希望企业做得更好，你们的分红也更多。
财新记者： 未来，怎样才能确保格力电器依然将经营者放在企业中心？高瓴资本和管理层谈的时候，对这一点有共识吗？
董明珠： 不用担心，格力电器将一如既往。
既然珠海市国资委选择了高瓴资本，它就不可能是为「牟利」而来，而是为「谋事」而来。我相信高瓴看中的是格力电器的内生动力，所谋求的是分红，而不是靠炒作股价实现价值最大化。
凡是不利于社会的行为、不利于企业发展的行为、不利于珠海市发展的行为，在我这边都过不去。
张磊和我认识十几年了，他很早就持有格力。当然作为资本运作的人，他要利益最大化，但要在一个法定的条件下，你这个不能胡来。特别是跟我打交道的人，更不可能。
这点我相信张磊，他是有高度的。在某些企业，资本确实有可能做不到与企业共同发展，会低买高卖，但是格力不一样。
财新记者： 市场有人评论，机构投资格力电器一部分原因是看中了格力的现金流。
董明珠： 这不可能。我的现金流只可能给格力电器服务。高瓴要有这种想法，我们和他签不了协议。我对高瓴还是有信心的。假如有一天他那样干了，那对不起，我绝对奉陪到底。
总书记说，宁可得罪数千人，也不得罪 13 亿人。这句话用到我身上，就是你要为上市公司所有股东谋利益，这点是必然的。包括我们自己的内部管理，我们有我们独特的方法，不是逐利而行的。在社会浮躁的状态下，格力电器坚持做自己。
「我哪有那么多钱去收购股权」
财新记者： 这次股权买受人的锁定期是三年。届时高瓴资本如果退出，格力是不是也有相应预案保证上市公司稳定？
董明珠： 假设高瓴资本要退，不可能全退。另外，它要退给谁，也要征得我们的同意。这也是为了保证格力电器的可持续发展。
财新记者： 到时，管理层会是股权的受让方吗？
董明珠： 我哪有那么多钱去收啊？今天改制 (股转) 是想格力电器变成真正的公众化公司，管理层何必持有那么多。
锁定期是三年。我对张磊说，「你敢走？」他说，「不会走」。未来是未知的，相信每一步都走好，未来也能走好。
财新记者： 管理层耗资 20 余亿元参与了这次交易。这是否会给格力电器带来分红压力？
董明珠： 放心，我们不会逐利而行。我们这次是借了钱 (参与交易)。不买，政府也不答应。我们只能逐年逐年还，争取五到八年能还完。原则上，我们买了，就不再卖了。我们买也不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格力电器的稳定。
财新记者： 在管理层实体，你个人持有比例超过 95%。
董明珠： 我和下属说，你们砸锅卖铁投，剩下的 (份额) 给我。总要有人兜这个底，我来兜底。我从来不把财富看得特别重。
财新记者： 市场评价，珠海市委和市政府在这次股转的表现都很有魄力。2018 年 2 月，郭永航调任珠海市委书记。上任后的第二个月，他便前往格力电器调研，关于格力的发展，你们是怎么沟通的？
董明珠： 第一次调研时，郭书记曾问我，怎样才能让格力电器保持可持续发展。我回答，这需要一套好的经营班子。
财新记者： 格力电器已经有一个好的经营班子。为什么会想到股转？
董明珠： 市场化才能保证格力可持续发展，不能有人为的因素干预。郭书记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我认为他是敢担当、敢作为。
财新记者： 2019 年 11 月 22 日， 珠海市委书记、市长来到格力电器，与您座谈交流，还提出「举全市之力支持格力电器做强做大」。但是股转协议推迟签署，这次座谈会是不是推动了进程？
董明珠： 这不是一回事。郭书记来格力，只是表示支持格力电器发展。
财新记者： 股转协议原本定于 11 月 11 日签署。实际上，签署时间推迟。那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
董明珠： 我没过问这件事。我这么说，估计你们都不相信。我对股转只有一个原则，要符合企业的发展。
财新记者： 股转后，格力集团在格力电器保留了 3.22% 的持股，将来会发挥什么作用？企业变成了无实际控制人。以后在董事会、人事、激励机制方面会有什么变化？
董明珠： 国有股东未来就是履行一个董事的作用。也有很大的好处，还可以分红。企业要法治化，无论国有还是民营，股东都要遵守上市公司规则，不然就得出局。过去格力集团曾经想动格力电器的资金，我就说不行。这就是斗争。给，你就给个红头文件给我。任何事，就是依法办。从这以后，股东就不敢打主意了。
「我最关心接班人问题」
财新记者： 混改的思路是早已有之，还是随着事件的进展不断碰撞磨合出的呢？
董明珠： 这个只能问珠海市国资委。对外转让股权，国资委也没征求我的意见。以我看来，收购任何一个企业，首先是先看人。
财新记者： 对于个人，您有什么规划吗？
董明珠： 大家通过考察，发现确实格力电器没有人可以替代我。这可能也是他们思考的问题。我说心里话，我几年前就想退了，但必须对这个企业负责。不能我退了企业就垮掉，而是企业可以延续下去。培养人比什么时候都迫切。
财新记者： 在公司经营层面，你现在最关心什么？
董明珠： 我最关心的就是接班人问题。2001 年，我上任总裁，至今已有 19 个年头。但是，接班人不是说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他需要自我修炼。有平台，自己不努力，也撑不住。我也在关注下属。目前看，他们在做单项的时候，可以称职。在全面综合的时候，还是会遇到问题。
财新记者： 你认为接班人应该具备哪些特质？
董明珠： 担当精神，还要有判断和应对能力。最关键的是需要解决能力，可以给出解决方案，这是一把手应该具备的特质。说起来容易，但实践和理论相差太大了。
财新记者： 现在在考虑接班人计划吗，打算几年内完成？
董明珠： 当然在考虑，一年能行，一年就可以上。我看好的人行不行，最终还是取决于他自身。这几年，我也试了好几次。我虽然是总裁，也在「重操旧业」，开始抓销售。
财新记者： 股转后，大家对未来的期望、对分红更为迫切。你要传承计划恐怕更难以实行了？
董明珠： 这不怕。这几年，比如说销售营销，我基本在外面旁观。三年下来，感觉不行，我还得把销售亲自抓起来。这不等于选人选失败，还是要培养接班人。
财新记者： 珠海明骏还承诺，未来将推进格力电器层面给予管理层实体认可的管理层和骨干员工总额不超过 4% 的股权激励计划。这次 4% 股权给管理层和骨干员工，是不是考虑到对年轻人的培养？
董明珠： 我不认同用股权激励就可以把人才培养出来，那培养出来全部向钱看。他付出那么多，应该得到合理的回报。我认为这是作为回报给他的，而不是作为激励。
「6000 亿元的营收目标不会放弃」
财新记者： 混改完成后，格力电器摆脱了国有控股的企业身份，对外投资的节奏会不会加快一些？
董明珠： 我们对外投资没有因为国有控股就动不了，决策都是董事会过。至于国资委派来的董事说行不行，他回去汇报，但不能干预。
我们对外不随意投资，宁可慢一点，风险一定要可控。比如，我们在巴西投资 18 年，真正做起来就这几年。你想想有多辛苦。
财新记者： 市场习惯拿格力电器与美的集团进行比较。近年，美的集团的收购比较多。格力电器会不会把并购作为做大规模的主要手段？
董明珠： 这两年，美的集团增速很快。它收购库卡就将近 300 亿元。当然，每一个企业的路径是不一样的。格力电器也在往大里做，但原则上我们不会做兼并。我经常说，台风才能考验房子的质量。靠兼并把数字做大，基础不牢固，也不可持续。
财新记者： 格力电器的对外投资大多是参股，控股型投资比较少。比如，格力电器斥资 30 亿元参与闻泰科技 (600745.SH) 收购芯片企业安世集团，20 亿元认购三安光电 (600703.SH) 非公开发行的股份。这些都是参股。
董明珠： 某种程度上，这些投资有支持国内战略产业发展的意义。另一方面，这些投资也和格力电器存有产业协同效应。我们不控股，不并表，对外投资不是为了经营规模的扩大。
财新记者： 格力电器研发的芯片目前怎么样了？
董明珠： 自己设计研发的芯片已经运用到空调产品当中，现在不错。2019 年上半年，格力电器的自产芯片已经达到 1 亿片了。
财新记者： 空调业务在格力电器营收中的占比仍然较高。对此，有没有调整的计划，有时间表吗？
董明珠： 空调的营收占比大概 75% 左右，我希望这一比例最多维持在 50%。不过，调整需要一个转变过程。我们的冰箱和小家电业务，市场也要有认知过程。
时间表很难说。我当然希望是明年就做到，但这可能吗？用户提到格力就想到空调，其实我们还有洗衣机、冰箱等业务。这急不来。
财新记者： 空调的销售渠道也在逐渐发生变化，格力电器也正在电商加大发力。
董明珠： 也不叫在电商发力，而是把线上和线下怎么完美地结合。纯线上的也都会死掉。现在线上单纯靠低价，不讲品质，消费者也不懂，就是恶意低价。
财新记者： 2018 年，您提出格力电器在五年之内将实现 6000 亿元的营收规模。现在还是这个计划吗？6000 亿元中，各个产业板块会占到多大的比重？
董明珠： 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我们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有问题才有挑战。
从结构上看，每个板块都做成主业最好。但客观来说不会，比如模具产业不可能做到几百亿元的规模，全世界也没有先例。6000 亿元营收中，我希望工业板块的营收占比能达到 30%，也就是 1800 亿元。按此计算，空调业务做到 2000 亿元、冰箱洗衣机和生活电器再合计 2000 亿元。我们 6000 亿元营收目标就实现了。
财新记者： 2018 年日本家用空调保有量高达 281 台/百户，中国居民空调保有量达到 109.3 台/百户。中国的潜力依然巨大，但时间是一个问题。
董明珠： 除了时间问题，还有怎么打市场的问题。如果都是低质产品充斥市场，怎么办？
财新记者： 格力电器在 2020 年的战略调整会重点突出哪一块？
董明珠： 今年重点是让格力品牌走向世界。过去，我们在海外的产品很多是贴牌，消费者不知道是中国的产品。我们希望能让中国的品牌、技术和产品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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