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照片

2020-01-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我希望能够抛开那些一知半解的哲学和美学。这是一个精神即物质、物质即精神的时代,我们无往而不在潮流之中,能抓住什么就抓牢什么吧

CUBA. Havana. 2014.

Photograph by Nikos Economopoulos

八十年前,本雅明说,未来世界的文盲,不再是不谙文字的人,而是不会照相的人。假如他活到现在,读到自己当年的意见,会不会苦笑?会不会重写那本《摄影小史》,或将另一部作品的标题改为《数码时代的艺术品》?那在当年是需要特别的敏锐才能预言的,在今天已经是铺天盖地的实际,他曾吃力而生涩地分析的一些因素,如此也未能因一再呈现而变得清晰,彼此的关系仍是谜团。

八十年前,照相机还是稀罕东西。现在,数码相机每年卖出几千万台,除此之外,每个人都有手机,每个手机都有两个镜头。没办法统计每一年里,全世界人按下快门的次数,但我想,说不定有一天,它要超过打字的次数。我喜欢读别人写的游记,然而至少好几年里,不曾读到真正的游记了。一个人花了一个月完成了令我羡慕的旅行,他发表的是一百张照片和一百字;另一个人花了一年环球旅行,然后发表了一千张照片和一百字。

记录和分享。即使是最认真的写日记者,如无特别的原因,大概也不会浓墨重彩地写下「晚上吃了炒土豆丝」,然后把这条日记念给朋友听。然而在饭桌上,不乏热心的人,用镜头记录下炒土豆丝的形色,再通过网络,让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他的这一经历。图像和语文是如此的不同,在图像中,我们规避了可能的表达错误,那错误可能来自修辞,来自不当的口吻、意图,不当的时机,不当的对象,而一幅图片,有着无辜的外表,它的主观性隐蔽又随意。如果你觉得受冒犯了,主人大可以说,那不是我的意思,如果你碰巧喜欢这张照片,不用说,那正是主人要达到的效果。

至于「艺术性」,谢天谢地,我终于能够做到——或几乎做到,不再假装有什么艺术追求了。这是最近才有的觉悟。这并不容易,因为我受过几年文学训练,而这批人,没有几个不认为自己是审美方面的行家。用了很多年我才明白,文字与艺术根本是不怎么搭界的,然而又用了些年,才将「摄影」这个词归给别人,自己只是照相。这是有点遗憾的,因为我接触照相很早,小不点的时候,父亲就允许我钻进他的暗房,做他的重要助手,就是在红光下盯着正在显影的底片,大声报告「出来了」。 多年后,我成了那一种人,装腔作势地端着相机,东瞄西瞄,好像在寻找什么真家伙,对别人的随手一拍,打心眼里瞧不大起,然而自己又从来没拍出过一张「想拍」的东西,而又迟迟不承认,其实自己并不知道「想拍」什么。

这种可笑的自负,造成了损失。我的旧照片,因为自己看不上眼,随手掷弃,存下来的就没有几张。比起父亲来,真是惭愧,他的子女,每人都有厚厚的相册,自出生之日,至成年前。现在翻看,感慨良多。而我从青年到中年的一长段时间里,向不保存可资记忆的物事,对于别人的良好习惯,反而或腹诽为蝜蝂,或竟面刺其要入但丁的第四层地狱。结果就是,现在老友相聚时,别人谈及许多旧事,细节鳞然,我只有张口结舌,因为我记性很差,又无提醒之物。偶有朋友示以当年的合影,看着真是亲切,我是一张也拿不出。

现在我终于明白——或几乎明白,对我们普通人来说——这里的「普通人」指的是非艺术家——照相的首要功能是记事,而不是审美活动。比如我路过某寺,匆忙中只拍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毫无机心的全景,一张是檐角和旗竿的局部,在当时,我一定觉得后一张「有点意思」,因为那几何形状可能是好看的。数年之后,假如我不得不从两张照片里删除其一,我一定会删除后一张,因为第一张至少帮我想起些事情,「哦,原来我曾经过扬贡寺」,甚至,如果时间相隔不算久远,能连带回想起当天的风尘,台阶上休息的一家人,那位躬身的老年妇女,在我经过她身边时犀利的一瞥。至于后一张,它什么也不是,至多是某种幻想人格的绝望努力。

是的,删照片。自从用上数码相机,我也存下一批照片了。笔记本电脑里,有大约一万张照片,在硬盘上占了很大的一块。上个月,闲来无事,我终于攒足精神,把这些照片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边看边删,最后剩下四千多张。

我一点也不后悔做这件事所耗的时间。首先,这是一个回忆的过程,很多事,如无照片的提醒,我会全然忘记的。一些人的面孔,本来也记不起的,在照片上见到一个笑容,当时相处的细节便如潮水之来了。有一张照片上,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一面石墙,扬手提足,舞之蹈之。我愣了一下,便记起那是在调兵山市的一个热闹地方,人们都被几个拉胡琴唱戏的老者吸引了,我偶尔注意到这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在那里打一种拳 (不是跳舞),已经有些时间了。

其次, 我删除的照片,有一批是重复的,同样的场景,拍了好几张,而更多的是所谓的景致。回想当时,为了拍这批照片,费了最多的心思,忽而三角架,忽而快门线,或钻到草丛里,或爬到石块上。然而这次,我把它们删除了十之七八 (也许有一天我更加觉悟,把它们全部删掉)

有一天我夜宿的地方下临一个美丽的河谷。半夜无故醒来,看到月色皎然,以为机会到了,竖起相机,用各种曝光拍了十多张照片。那是个特别冷的晚上,我像鬼影一样在河边折腾,冻得半死不活。这次,我把照片全删了,只留下了一张,以纪念那天半夜里的瞎忙活。

秦岭,我经过少说也得有七八次,每次都会拍些照片,加在一起大概有一两百张。这次幸免的,有二三十张吧。我喜欢秦岭,不知为什么,每次道经这里,总有莫名的感触,而我的照片,对这些感触,几乎一无表达。在我的照片里,秦岭,不论是房屋还是草木,不论是冬夏春秋,永远死板,永远单调,我真恨这些照片啊。

我去过一些草原,不同的草原。草原是单调的,然而单调中自有深意,等待我们领会。有时我领会到一点,有时没有,此时会拍些照片,彼时也会拍一些。这次重看这些照片,只有单调,没有深意,令人沮丧。于是我想,我从一开始就错了。照片只是记录下我们眼睛看到的事物的一部分,而我们的眼睛,又不仅仅只是视觉器官而已。一张照片,是一个碎片,将我们观看世界的行为,从连续的活动中分离出个个瞬间,而谎称重新拼凑这些瞬间,便可复原起初的精神活动,如同电影将画面放映得足够快,看起来便是无缝的。一次精神活动,如果是可以重温的,那也只是由于这一活动从未实际上中止,至少照片,虽然有提醒记忆之功,指望它能摄入更多的东西,如同指望当我们对着一个山丘想入非非时,自己的思想能够投射在山丘之上并改变其外表,这是不实际的。确实有些照片,特别是出自专家之手的照片,能够传递情绪等精神性的东西,我想,那只是因为经验的模式所致。

删完之后,我重看了一遍剩下的照片,这一回,看到真相了。留下的照片,大多竟是记人记事之作,比如进入小镇时,隔着车窗拍下的第一张照片,面前是外表普通的墟镇,汽车和拖拉机行驶在街道上,随机的行人,没什么特点的房屋,近处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看起来就像我一样漫无目的。这样一些暗淡、散乱的照片,我却舍不得删除,因为它比起那些外表漂亮的照片,更有记录之效。我还留下了所有地名牌、所有房舍内部的照片,和几乎所有人像,这是我先前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威廉·詹姆斯曾写道,四个人到欧洲旅行,一个人记得的是鲜亮的东西,漂亮衣服,公园、风景和建筑物,第二个人注意的是排水设施,门窗插销等值得考察的事物,第三个人谈论的是餐馆和跳舞会,而第四个人可能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至于所见所闻,只能记起几个地名。

我是哪一种呢?每种都是,又从没专心地做好任何一种。 我屡次嘲笑过「旅游式」的拍照者,他们将镜头对准解说牌、大树、对联和丑陋的大门,在刻着「天涯海角」或「在水一方」的石头前面合影,像是要拍一本说明书,现在,我倒希望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希望下一次能够专心致志地游览,抛开我那些一知半解的哲学和美学,如果我不知道拍些什么,就看看别人在拍什么吧,毕竟,这是一个精神即物质、物质即精神的时代,我们无往而不在潮流之中,能抓住什么就抓牢什么吧。

这次删照片的过程中,我的另一个心得,是应当克制「分享」的欲望。分享,现在是流行词,互联网的精义所在。最近,我访问了几个「分享照片」的网站,是很有名的网站,拥挤着无数漂亮照片,多数来自手机。恕我直言,看起来千篇一律。千篇一律的原因,表面上,是这些照片都经过同样软件的修饰。有一个软件,据说提供上万种修饰组合,然而便是一亿种花样,也无补于趋同的倾向,至多让这倾向不那么刺激人而已;表面之下的事实是,拍照成为共同行为,拟想中的观看者越多,拍照的个人意味越稀薄。

我删掉的照片,一大部分,之所以索然无味,最捣乱的便是想给别人看的动机。我们不是孤独动物,当然要分享,可是,这愿望如果不加以合理的抑制,有可能把我们带到本来不想去的地方。分享是好的行为,但假象也寄身当中,某种虚假的社会感因能缓解焦虑,使我们迷醉,便把真正的问题隐藏起来了。去年这个时候,在青海东部游玩时,我通过手机向朋友发布过几十张照片,都是我认为漂亮的、值得炫耀的,现在看来,这些照片几乎毫无记录性,浮浅之极。

为什么将镜头对准一件东西?如果这样的决定是一种共同行为,后果是多方面的。 只从拍照本身来说,若干年后,如果我忘掉了当时是怎么想的,我会迷惑,当初为什么要拍下这张照片,如果记得,则会羞愧。我记得某天,在班玛和达日县之间,在雪天穿过巴颜喀拉山脉的一片山地,我一边艰难地控制汽车,一边还不时举起相机,隔着脏污的前窗,拍下可怖的前路,只为以后向朋友炫耀。这是双重的愚蠢,致自己于两种危险之中,其中较小的危险,是滑下山谷,较大的危险,是滑入虚幻。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

#Nei.st 的其它文章

--最新- -最早--
  • 失言与失语
  • 补说旅行十事
  • 回家路上
  • 回家路上 B-s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