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颜上黄山

2020-01-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对我来说,越是与旧式生活方式相关的,越是令我迷糊;一个人的观察,如何不丧失历史性,同时又是完全此时此地的呢?

CHINA. The Yangzi Basin. Huang Shan Mountain. 2000

Photo: Stuart Franklin

去年此地,我写过一篇题为《 为什么没去黄山 》的文章,其最后一段说:

「至于黄山,我相信它是漂亮的。我不怕我不喜欢它,我倒怕我喜欢它。或说,如此与自己抬杠,难道不有违天性?我想,此处谈论的不是天性,而是相反的东西。我费了这么多年的劲,以为自己能做到不喜欢黄山了,万一爬将上去,见到石涛之八胜,梅清之十九景,心生欢喜,又是多么沮丧!」

我不管写什么,写完后,总是破甑不顾,如逃如弃,不忍再看一眼。然而本月,我们两口子谋划徽州之游,绕不过去的议题便是上不上黄山。她说上,我说不上。她说上,我说不上。她说上,我说上。于是找出前文,忍痛读了一遍,读到最后这段文字,觉醒到:这哪里是开放的态度啊!一个人,越是预感到某种事实有可能撼动自己原来的主张,越应该趋近之,上黄山,才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个人要是善于说服自己,完全可以常有理的。于是在中旬,我理直气壮地上了黄山。

先推荐给各位的,是从泾县到黄山的路上,有一段旧 322 省道,现半废半弃的,穿山越岭,极为幽静。走过这段路,我便觉得身心俱做好准备,可以上黄山了。至汤口宿下,天气预报说明天山里有暴雨。

晚上翻看程敏政编的《新安文献志》,读到汪泽民 (元代的一个文官) 的《游黄山记》,这是我所见最早的记游黄山的文章了。其述远眺黄山云:「至汤岭上,仰视群峰,犹在霄汉间,岗阜蟠结,凿石开径,嵁岩欹危,瀑布声訇,磕如雷怪,石林立半壁,飞泉洒巾袂,當新暑,凄然如秋。」我可是什么也没看见,没听着,幸好有互联网,查了一下,原来汤岭在西边,与汤口没关涉,才放了心。继续看,其述道路云:「往往攀崖壁,牵萝蔓,或小木贴岩,若栈而度,几不容武,旁临绝壑,惴惴焉不敢俯而窥。」我是有恐高症的,看得这里,着实兴奋。又说三十六峰:「屏列舒张,横绝天表,众岫叠岭,效奇献秀,尽在一览。」这是陈词滥调,且睡一觉。

次日清早,打开耳朵便听见雨声。街头已经如溪如涧,当地人劝我们,这种天气就不要进山了,什么也瞧不见。我们不听,执意走了几十步才回身。去黟县转了一天,晚上回到原来的旅店住下,听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气不错。

第二天便进了山。乘缆车至云谷寺,前后已有十数人,他们往哪里走,我们便跟着走。不多时至一处,雾气从低处上漫,不一会儿就沟满谷溢的,我想,这就是云海吧。对面有圆溜溜的石峰,我身边有指示牌,说它是仙女云云。

喜欢讽刺的人,千万要留神的,是切不可讽刺过低的对象。傻里傻气的东西,无处无有,还是留作小学生的练习品为宜,一个成年人,将智力运用于这类对象上,不惟浪费,且容易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便化为别人的讽刺对象了。以黄山而论,难免有一些浅近的因形赋名,金龟探海,梦笔生花等等,小学生或可拿来命题作文,批评几句,中学以上,最好不去注意那些名字。

讽刺之道,其上下不论,其中者,最宜讽刺别人视为神圣美妙之物,如茶道,如黄山,如你奶奶个熊,放眼望去,这类对象正亦不少。越多的人以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越值得讽刺,且维护者层出不穷,讽刺的乐趣亦汩汩不绝。不管是国家,宗教,亲谊,爱情,凡是护卫如林的,一说起来就纷纷气急败坏的,哪怕是我们自己都热爱的,如不能应对讽刺,都属原始状态,而助其进化,正是我们的责任。先帝有云,「与人逗,其乐无穷」;然而,似不可为讽刺而讽刺,如不能发现对象的可笑,也不必强笑,如我,就没发现黄山或人们对黄山的敬仰有什么可笑之处,所以也没什么可讽刺的。

相反,黄山让我生出些严肃的想法。黄山松的样子有点奇怪,然而,在植物学家眼中呢?植物学家同时也是审美的观察者,但他的植物学知识,会不会影响他——当看到黄山松时——的审美观感呢?同样,黄山的花岗岩,在地质学家眼中,和在我们眼中一样外形「奇特」吗?可惜没有什么数据来支持对这些问题的任何一方面的解答,所以我只好把某些揣测塞回肚子里了。

我又想起,在《新安文献志》中又读到赵汸 (元代理学家) 一篇序文,说黄山「兹山之胜概,世罕闻矣」。在我的印象中,黄山之渐渐出名,当在明末清初,新安画派有影响之后,至上世纪才大盛于时,可惜我对美术史是外行,这样的印象可能全不正确。我还想,欣赏黄山所代表的一种趣味,虽然绵绵自古,忽然流行,则是在竟陵、公安与桐城、阳湖这些文学流派现身的中间,而我们知道,虽然公安力诋竟陵,他们的精神气质是有一点相通的;可惜的是,我对清初文风的流变,也不怎么内行,多说一句便捉襟见肘,只好又将某些揣测塞回肚子,这时我已经过了始信峰,快到「北海」了。

过了「北海」,下探深谷,就是「西海」。一路窄而且陡的石磴,真的有点危险,而且膝盖越来越不舒服。在这段路上,我总算见到了大家说的奇石。生长在平芜的人,见到的山石,也是如卧如睡,而这里的都是如立如斗,画家拿来寄托,正不奇怪。

若偏要刨根问底,石头千姿百态,为什么我们认为其中的一部分为奇,另一部分则不然?首先,少见多怪,人之常情。然而,当某种审美趣味建立起来之后,某类因素,早已不少见,甚至千见万见之后,我们仍然以之为「奇」,又是为什么呢?

十八世纪有位威廉·佩利,因「表匠类比」而出名的,论辩说,如果我们在野地里见到一块石头,我们会觉得这没什么出奇,但如果我们见到一块表,我们会认为它本来不属于这里,而且它一定是出自表匠之手。

「表匠类比」在神学与无神论以及且特别是进化论的斗争中,已经臭名昭著了,不过我们且借用其推理的一部分,那就是,有些东西,至少就常识而言,能令我们相信,它不是自然物,而是人工物。借此我要说的是,是否有些自然物,因其外表的特征,使我们更容易将自己映射其上,而且暂时 (在有些人那里是长久的) 赋予它一种混合属性呢?有个词叫鬼斧神工,是用来形容自然物的,通过这个词,我们想说什么呢?与此相对应的,江南园林的高手作品,在那什么大一点的地方里,纳入山树石泉之胜,这时又有一个词现身,叫「巧夺天工」,它又是什么意思呢?

先放下这些问题,不然我就跌下山谷了。胆战心惊地下到谷底,坐上地轨车,回到人间,上光明顶而下迎客松,我走得中规中矩。不到两点钟,就要离开黄山了,回眼望去,游人比早晨多许多了,我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对自己说,黄山还是很好看的。

老实说,我对黄山——实际上不是自然的黄山——怀有混合的心理。换个例子说,走进一所旧式的园林,谁能不赞美作者的细节功夫,谁又能不恼火这对自然的冒犯?谁能不轻视那表演性的自怜自足,谁又能不同情主人的精神困境?对我来说,越是与旧式生活方式相关的,越是令我迷糊;一个人的观察,如何不丧失历史性,同时又是完全此时此地的呢?

在皖南游玩,少不了去「古镇」。我这次去的不多,因为镇镇有门,门门索票,实在贵死人。且说某日来到某镇,转了半日,到对面山腰的凉亭小座休息。自高处看去,烟雨中的小镇着实可爱,我无法不赞赏前人对细节的重视,又无法不想起方才在镇内的所见。比如说,一所几百岁的旧房子,虽经陆续修缮,旧规犹在,我不知道是该向它致敬,还是回头痛骂自己的没出息。一方面,我会觉得这房子没什么出奇,房主人,不管碑文上怎么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清代的一个腐儒或明代的一个俗官,那几块艰辛保存下来的楹联,意思陈腐,书法一无可观,如是等等,另一方面,我又承认这些不仅每可悦目,还有一种精神性,无论高低,单其流动本身,都有让人生敬之处。一方面,我觉得花一百多元看这种房子就是人生的失败,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镇子很有寓意,足可供人琢磨好几天,门票也一点不贵,简直就该要两百元,三百元。对了,镇中还有出租小板凳的生意呢,花很少的钱就能坐好一会儿。

在徽州的这些天里,我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好在我喜欢迷糊,喜欢让自己的想法停在液体状态。离开时我取道新安江,「洞澈随清浅,皎镜无冬春」的新安江,继而取道富春江,「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富春江。两处我走的都是江北的路,我想我可能走错了,不过还是有机会来到江边,想象一会儿,千载之前,这里没有我此时见到的这些,多出我没见到的那些,真的好看,也未可知。

可惜想象只是内部的循环,提供不了新鲜东西,不然,我就可以在家里安居,用不着四处乱转了。

我家临近滹沱河,若想象能奏效,我大可念半首朱彝尊游雁门关时作的诗,「滹沱河上流澌急,骑马春冰滑可怜,百尺浮桥空断板,孤城哀角动荒烟」, 闭上眼睛,心里就美滋滋的了。可惜睁开眼睛,既无浮桥,亦无孤城,如不是给城市凑趣,建坝憋起一汪水了,本来也没什么水的,但见一个年轻的母亲,监督着幼小的儿子,在河边或水库边玩耍,那小家伙不停拣起铺路用的砖块,向低处抛去,那下面有什么,为花木所掩,我这里看不见,不过我真希望他砸中点什么活物,趁这会儿还小,干什么也不负刑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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