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与同行
孰与同行
想象本身并不能将我们带到更远的地方。现代人知道,眼睛和脚才是先锋,而想象不过是对经验的一种美妙的处理方式
在所有的旅行中,地理尺度上的探索,是最诱人也最有意义的一种。但现在,我们还能去哪里呢?人类最后一次走出非洲,已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地理大发现时代,也过去五六百年了。南极的企鹅,正在北方的动物园里汗流浃背。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鱼贯于山脊之上,而如果不是费用奇昂,这队伍会一直排到山下很远的地方。前几天我观看一部纪录片,拍的是勇敢的人潜入洞穴,那洞穴深极了,里边的鱼的眼睛早已退化到消失。但是,我对自己说,就这样了?我们在这个星球上的探索已经接近尾声,剩余的热情只好转向这些零碎的事物?当然不是,于是我换了一部电影,不朽的《2001》。这部电影完全是在地面上拍摄的,不过那些太空的镜头制作得很逼真,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所以我已经把它看了七八遍了。
谈到天空,维吉尔用过一个奇妙的词,说我们头顶上那广袤的事物是「世代承袭」的。的确,人类打诞生第一天起就为天空包裹,每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因此发问,而都又立刻得到挺让人满意的答复。
诗人和哲学家建立了瞻望天空的规范,并且将诗意的凝视与普通人的抬眼看天区分开来,以至于王尔德会极有信心地宣称只有少数人才「眼望星空」;即使在望远镜发明之后四百年的今天,仍然有人——我怀疑这些人在四千年后也有,甚至会比正常人类存在得久远——抬抬眼就觉得灵魂清洁如蒙救赎,理由只是他们的胸中充盈着诗意或哲思,而此时宇航员早已在上面飞来飞去了。
迈克尔·科林斯是一位宇航员 (阿波罗 11 号上惟一没有踏上月球表面的那位),他说过一句令我遗憾和惭愧的话:「假如将来某次航行的成员中包括一位诗人,一位神父,一位哲学家,我们也许能最清楚我们看到了什么。」
我对此深表怀疑。
暂垂下头,从堂皇的人类事物回到自己的区区琐事。我偶尔的、短暂的几次旅行,无非是在家里闲得难受,出门散散心而已,而每次的结果,都是兴尽而归,而不是尽兴而归。日常生活是可爱的,然而我想,对每个人来说,越是可爱的事物,越有机会展现可疑的一面。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找不到什么事物是不可解释的,每一样东西,包括最新鲜的,都携带着自身的说明书,如果说解释就是意义,那么,我们的日常生活就不是缺少意义,而是意义泛滥的。每天从睁开眼睛开始,面前的每一样,不管是桌面上的还是电视屏幕上,不管是实际还是数码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会以孤立的面貌出现,或者是已经拥有了地位,或者正有若干种理论竞争着要将其收纳其中。我们生活在人类最伟大的传统中,对已知世界拥有绝对的知识,我们以此为荣,但不知怎的,有时却因此烦恼。神秘主义者或拥有其他信仰的人,会生活得很好,但像我这样一点神秘情怀也没有的倒霉蛋儿,实无空地来安置疑虑。
于是出门。旅途中有陌生的事物,暂可冒充为新的事物或新的秩序,甚至新的无秩序,让人兴致勃勃。比如说,我遇见一个人,留着一副与当地风土格格不入的大胡子,尽管这当中没什么新鲜的元素,我仍然可以动员出新奇感来,从而产生兴趣。假如这个大胡子忽然说起奇怪的昏话,佐以环境的配合,我又会觉得有必要将他的话听完。最妙的是,假如他突然失心疯,从山崖跳将下来,摔得稀烂,我一定大声赞叹,惊为异人,其实我所见的不过是熟知之物,甚至连新奇的组合都谈不上,但对有所期待的旅者来说,一点点变化,就足以自欺了。这样的旅行本来足够美妙,可惜的是,总有一回,你又看见了自己的处境。那一天早晨,你离开已经盘桓了两天的村庄,行到山梁上,趁来得及,将热爱的眼光最后一次投向那些可爱的房屋,重温一遍温暖的记忆,回味你在那里收到的几个笑容。就在这时,如同一股冷风钻上脊背,你看到你其实哪里也没有去。
我读过几种住过监的大人物的自述,讲到囚牢里的生活,鲜不提及他们如何焦躁地踱步。有一个人,具体是哪位我已经记不清了,讲他将囚室的地面步测了不知多少遍,从任何一个位置,可以闭着眼睛行进,停下,鼻尖恰好在离墙壁间不容发的距离,既不多也不少。我忘了是否同一个人,还讲到有一天在窗子的下缘处发现一个裂缝,明显是陈旧的,他以前却没看到,而那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小屋里的每个细节,包括天花板的每个污迹,墙壁上每根支离的草梗,以及水洇的每种形态,都被他考察得烂熟于胸。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过得兴奋而充实,研究那裂缝的起源,沉思它是否某种神迹,还是对应于自己思维的漏洞,抑或暗示着牢笼的弱点,等等。
阅读有时真是有害的。不止一次,我在途中记忆起这些故事,那真是让人沮丧 (我还没提他们是如何讲述到庭院里放风呢)。阅读当然是有益的,我们可以安坐家中,而让思维跟随法显与汪大渊,迪亚士和麦哲伦,维他斯·白令与罗尔德·阿蒙森,和他们一起惊呼赞叹。当然,这只是想象,他们冻伤时,我们的脚可一点儿也不疼。
想象确如诗人所说,是我们的翅膀。面对一座绵延千里的山脉,除了想象,还有别的什么办法来致敬我们的祖先?一座这样的山脉,只会有几条古老的通道,或是蜿蜒上行,或是循着深涧,奇迹般地钻将出来,古人是怎么发现它们的呢,对此我们通常说「难以想象」。其实我们可以想象,在成百上千年间,祖先不断地前行,钻入每条山谷,翻越每个山脊,白骨枕藉,才摸索出这些道路,打开山脉那边的世界。如果我们能够化千载为一瞬,在想象中下瞻前人的探索历程,那真像盲目的蠕动,为他们自己并不完全清楚的动机驱使着。
但是,想象本身并不能将我们带到更远的地方。很多人相信想象的能力和边界是无限的,比如艾米莉·狄金森就说,头脑比天空更加广阔。现代人很少这样认为了吧?现代人知道,眼睛和脚才是先锋,而想象不过是对经验的一种美妙的处理方式。洞穴里的鱼,怎么会有光线的想象呢?说到洞穴,西塞罗曾有美丽的比喻,假设某一种族一直生活在地表之下,有吃的有住的,还有艺术品,过得同我们一样好,甚至比我们还富足快乐。突然有一天,大地开裂,这些生物上升到我们的世界,于是见到了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物,地面,海洋,大朵的云与迅疾的风,太阳在制造昼夜,月亮有盈亏圆缺,还有天空,星辰沿着永恒的轨道运行其中……
想象不能让大地裂开。真正让大地裂开的,是一代代的探索者,无论是向世界的深处还是向远处,人类活动的边疆,同时也是想象和思维的边疆,正如人类的进步程度,谢天谢地,是由这个物种的先行者而不是后进者定义的。而在当代,说句得罪人的话,先行者是科学家,而不是别人了。
前几天听朋友聊及美国的衰落,我贡献了一点意见,说任何国家都会衰落,哪天美国的太空计划不为民众支持了,那它就是衰落了。我的意思无非是说太空探索在当今有超乎股票上涨及手机更新的意义。我忘了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说太空计划从人类的黎明时代就开始了,这真是精辟。不过说到这些,我非常不愿意使用「使命」「命运」「永恒冲动」之类的字眼,而这些字眼,在讨论人类的探索历程时,出现的频率很高。我觉得它们出身可疑,富于激励而指向不明,比如与孔子同时的阿那克萨哥拉说研究天体是人最大的目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前述西塞罗的寓言,忘了引用他的结论。他说,那自裂缝上升的物种,见到地辰上、天空中的壮丽事物,「他们肯定意识到,神祇是存在的。」
在西塞罗的时代,这么想也算理所当然。以当今的眼光看来,太空是最有希望使意义的链条既免循环,又不用诉求神秘来作为最后一环的方向,是人类可以寄希望于自身的地方,总之,还有比太空更令神祇无处容身的所在吗?加加林从太空回来说,「我瞧了又瞧,瞧了又瞧,没有看见上帝。」即使考虑进当时苏联的意识形态背景,他的话也是真实表达。如此说来,在迈克尔·科林斯建议的航天三人小组中,僧侣就不必去了,否则一旦还俗,岂不令地面上的同行失望?至于哲学家,哪一个太空旅者不是哲学家呢?如果他升空之前不是,回到地面上也已经是了。有位宇航员回忆说,他在太空中看到天体,知道它们不是浪漫或抽象之物,而是关乎自己生死、像家中事物一样实在的东西,是他生存的一部分。这是很好的哲学。
航天事业开始之前,有个人乘坐热气球升到三万米高空,事后形容说,那里的天空是「敌意的」。这是真实的感受,没有新威胁的世界就不算是新世界。而小说家、诗人纳博科夫,特意租了架电视机来观看阿波罗登月的节目,然后说,把脚踩在月球的土上,是人类探索史上最强烈的「浪漫的震颤」,触摸石块,涵咀恐惧与辉煌的感受,深深体验与大地的分离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浪漫感觉,「我的评论便是这些。至于实际的发现,我不感兴趣。」
我有点好奇,假若读到了纳博科夫的声明,迈克尔·科林斯还会推荐诗人上太空吗?
文学家也不都是一样的。曾有句老话,说眼睛可以看天,脚则一定要踩在地上,是劝人脚踏实地的意思吧。对此最好的反驳,来自小说家保罗·奥斯特。他说,除非你的手够到了天,你的脚并没有踏在地上。
这样的小说家,也许有资格升空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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