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崎岖
往日崎岖
存在本质上是悲剧,然而人们一直以喜剧甚至闹剧待之,而科学正在恢复其本有的悲剧色彩,这至少能让人类变得庄严一些
上次乘坐火车,是在不到两年之前。以往诣京师,都是开车,那时也有所谓「进京证」,似乎限制不太严,我一次没办理过,照样逍遥自在。后来规矩越来越大,据说即使办了「进京证」,也进不了某环,又某点钟至某点钟,或某域某街,不能穿行,如此等等,也记不住。何况进京证者,本来就是侮辱,忍辱办了,一不小心,仍将落网,儒以文乱法,司机以车犯禁,岂不冤乎。是以望都门而逡巡,几年里很少去辇毂之下添乱。不过近又谣传六环之外,还将修七环,八环,一百环,盖「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官犹嫌小,说不定哪天早起一睁眼就看见城墙了,——当然这也是好事,没准儿给一笔钱搬我去「实」……我喜欢汉中,就去「实」汉中吧。实在不行,就只好不出门了。
话说上次确有大事,不敢开车,就坐火车去了。进火车站要从铁栏杆中间鱼贯穿过,这种栏杆,古已有之,洋亦有之,赶牛用的,推而及人,自是匠心独运,从前人们——包括我——不会列队,加塞儿之外,还排不整齐,胖瘦无常,趋跄失度,现在好了,忽里忽外、打喷嚏尥蹶子的事都没有了,如此亦步亦趋进了站,过了安全检查,上了火车。
所谓大事,就是喝大酒。最后一顿喝到后半夜三点多钟,四点多进站,我要搭乘的那趟火车正在检票,我懒得排队,便在椅上小坐,再一抬头,已经是早上八点钟,心里庆幸,万一方才上了火车,醒来不是湖北,也是河南了。赶紧再买张票上火车。
不知是酒精的影响,还是因为疲累,或车程只有一个多小时,心情与往昔有异,总之,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四周的一切奇怪地陌生。从前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人走在街上,熙熙攘攘,其实周围的人内部都已变了,是外星人还是虫子什么的,我不记得,反正此人颇为惊惶;还有一个小说,场景与此类似,只是变的是主人公自己,而他并不知道。而此时,人们踏踏实实坐在椅子上,有人望窗外,有人交谈,有人听音乐,看上去一点道理也没有;火车移动时窗外的景物后退,列车员检查车票,邻座的一个女人努力安抚孩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能帮我把这个放上去吗」,从别处飘来食物的气味,这些都不太对头。
小时候不停搬家,坐过几次火车而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大概或是年岁太小或是一上车就睡觉。大约在十岁到十四岁时,家里的房子,离一条铁路很近,相距只有两三百步吧。铁轨是那时我见过的最亮的金属了,表面从不生锈,光滑耀眼,从远处爬过来,一直伸向地平线外,让人好奇那边是否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铁路这面是草地,那边是农田,总之是玩乐场,孩子们对火车习以为常,如果是一列特别长的火车,也许数一数车厢的数目,而通常只是耐心地等它驶过,好像一群马奔过来,你总得给它们让路。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印象,第一就是火车的汽笛声。孩子们比试胆量,站在铁轨边,看着车头冲过来,那是挺惊心动魄的事,震动和气浪,司机越来越明显的憎恶眼神,车头驶近时的空间错觉,都想让人逃跑。尤其是汽笛声,司机用来吓唬孩子的工具,越来越尖利,一直钻到脑子里面,幸好转瞬之间,车头驶过,我们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安然无恙,这时连汽笛声也和缓下来。
插叙一个小故事。一百多年前,一位荷兰科学家也注意到这种现象,却产生了不同的想法。白贝罗家边新修了条铁路,他听到汽笛声的频率变化,心有所动。那会儿,多普勒效应刚刚提出,未得证明,白贝罗对多普勒的理论本来存疑,此时打算着手验证。1845 年 6 月 3 日和 5 日,注定是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两天里,白贝罗在马尔森火车站运行了两次试验,让锅炉工将火车加速到每小时七十公里,请一位专业的乐师,在车厢里用小号吹出一个长长的 G 音,另几位乐师分组相隔几百米,站在铁轨外聆听,然后描述他们听到的音值。回程时,则是地面上的乐师吹奏,火车上的人倾听。
如果没有新发明的蒸汽机车,多普勒效应的验证得推迟若干年,因为在那之前,陆地上运动最快的机械也不能带来如此显著的频移效果。(如果一头豹子吼叫着扑过来,人大概也能听到它的声音在变得狞厉,不过这样的实验明显不如白贝罗的方案稳妥。)——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知识就是秩序,可惜不是全部的秩序。在所有的秩序里边,我最喜欢的就是科学描述的秩序了。人或觉得物理世界是冰冷的,我想这多半是由于我们不愿意认真对待自己的处境。我记得读过一本书,末尾处写道,存在本质上是悲剧,然而人们一直以喜剧甚至闹剧待之,而科学正在恢复其本有的悲剧色彩,这至少能让人类变得庄严一些,——大意如此。内燃机车是了不起的发明,正如互联网是了不起的发明,在各种发明中间,它们同属于将人们联结起来的一批,既创造了一些美好的现实,又打破了一些美好的幻想。地平线外,互联网的远端,连对孩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吸引力了吧?这个时代正如每个时代一样,幻想继续萌生,却不那么寄托在他人身上了,我想。
陌生感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向往陌生事物是旅行的一大动机。即使对目的地及其附属事物,我们在出发前已有一定的知识和预见,途中的插曲和变故,也足令人想入非非。我们越是耗尽日常生活的可能性 (这种消耗通常是通过自我束缚——比如支持束缚性的制度或文化——来达到的),越是期盼别人成为自己的新的可能,而对方也在作如此想。没有比这种相互期盼更能毁灭陌生感的了,而我们见到明明陌生的事物,却没有陌生的感觉,这时,另一种陌生感,不是可喜的而是可畏的,或油然而生,那是对整个秩序体系的陌生感,就像看见一个熟人忽然露出种前所未见的奇怪表情,我们对世界秩序的信任,褪皮一样从心里的某个地方剥落下来。据我所知,人类在彼此之间制造出的寒意,要远超物理世界的冰凉所能致,而在这种时候,科学建立的秩序还是那么可靠,而且显得温暖了,所以那天我闭眼靠在座椅上,在心里回忆不久前读过的一部普及性的生物学读物,不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前面说到,住在铁路边,第一深的印象是经常听到的汽笛声,第二深的印象,则是偶然所见的一幕。每天夜里,在一个固定的时刻,一列客车经过;那时,孩子或被赶到床上睡觉了,或尚在外面玩。我记得仰头观望那排黄色的车窗,温暖的光线把邻窗的人照得像电影里的角色。这是些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正去向另一个世界。有一次,清楚看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右手半托着腮,脸贴在车窗玻璃上,若有所思地瞧着前方。那车窗在我的视野里经过,不会超过三秒钟,却是足够长的时间,使记忆中有一幅凝固的画面。若干年后,我坐在邻窗的位子上,在曾在夜间见到外面的人,却没有什么印象了。
乘坐火车旅行,如果说我对此事还有一点好印象的话,那就是夜间的感觉了。这需要许多前提,其一是拥有一个邻窗、面向车头的座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种好事的机会,我想想,大概是二十分之一吧。那时的列车之拥挤,说是移动的炼狱,并不算很夸张。我从朋友那里听来一个故事,我把它讲过许多遍,一有机会就再讲一回: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节前,他从广州回重庆,上了火车,刚将包裹放到行李架上,还没来得及和它说声再见,就被汹涌而至的人流裹胁起来,一连过了三四节车厢,脚才落地,展挣不得,至多探头探脑地呼吸一二。
如果运气十分好,到了夜间,通常是过了子时,车厢里终于安静了,如在卧铺车厢,灯光也早暗淡下来,这是睡眠的时刻,也是让人最不舍得睡觉的时候。车窗外漆黑一片,正好不打扰旅客的心绪。流动不居,让人既安宁又有点惊恐,这是正确的感觉。事物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人在秩序与混沌之间,而秩序与混沌恰好各得其任,这不是可以随便遇到的美事。如开头说的在驶出北京的列车上,一切都严丝合缝,会让人觉得秩序是虚假、刻意的,那种情况下,人不知道他人以及自己是否只是角色。
乘坐火车时间最长的一次,用了六十个小时,在火车上过了三个夜晚。
第一夜,我的座位邻着通道,椅子上挤着四个人,座位底下还有两个小孩钻在里面睡觉。我不记得有没有成眠,反正次日天亮时,每个人都面无人色。长途旅行可以预期的疲劳,使人们彼此体谅而友好,如一个落难的人群,虽然如此,从第二天起,车厢里几乎总是安静的,因为大家累得已经没有聊天的力气,只有新上车的人,才喧哗几声,而我们摆出老资格的微笑,那种先掉到井里的人对后面掉进来的人的微笑。
第二夜,我幸运地换到一个邻窗的位子,那真是美好的一个晚上。那时的车窗还可以打开,我被吹得面颊麻木,也舍不得关窗,而且别的旅客也正需要新鲜的空气。列车在山区穿行,黢黑的山峦如一簇簇手掌,缓缓摇过,偶尔一点灯火闪耀,也不知光源是房舍还是行人。每过一两小时,列车会停靠一个小站,有时有人上下,有时没有,站台上的加水工慢吞吞地动作几下,然后「叮」的一声,列车又移动了。我曾在一个小站走到车外立了一会儿,不知身处何处,是难得的事。
至于第三夜,除了疲倦还是深入骨髓的疲倦,最后终于接近终点,每个人都复活了,像从壳里钻出来,甚至能够微笑了,阳光也凑趣地点亮了车厢,最后,我听到汽笛适时长鸣一声,如要呼出胸中的一口闷气,正所谓「路长人困蹇驴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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