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与读史

2020-01-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旅行中最可怕的一个念头是:其实你哪儿也没去。如果你的旅行目的之一,是逃出某种事物或情绪,那么,你就觉得逃无可逃,还不如本本分分地呆在家里

VIETNAM. Da Nang. June, 2019. Golden Bridge.

Photo: Steve McCurry

心情是旅行的朋友和敌人。有天下午高高兴兴地出了秦岭,从仙游寺北望低处的西安,当真是红尘滚滚,摩天大楼昂首而出,底下的树木和街道,只好有待想象,而想象又是暗淡的。我想起上次穿行西安市区,汽车鸣笛,商人叫卖,人们目光严厉,各自在拥挤的交通中向前又向前。我打消了投宿的念头,寻着高速公路,向家的方向驶去。

我的打算是在路上随便找一个县,便去休息。要说有吸引力的地名,没有比西安一带更多的了,我们都是读汉唐的文章长大的,那些曾让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在这里触目皆是。不过,我可不是头一次来西安一带, 我早已知道,越是名字美妙的地方,越应该躲着走

有一回我路过灞陵一带,现在属灞桥区,心想,噢,这便是「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的灞陵,「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的灞陵;把眼睛从路牌收下来一看,前面的景色无以形容,仿佛有十万人在四下奔走。

京昆高速出西安后折而东北向,不一会儿,我见到路牌上说,前面就是富平县。说起富平县,我孤陋寡闻,只想起李因笃来。顾炎武晚年时因李因笃而来富平,颇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富平是英豪荟萃,本省的有「关中三李」(另两位是李颙和李柏)、王弘撰等,外省的有傅山、朱彝尊等。顾炎武的最后几年,大多时间竟是在富平度过的,而他北游二十多年,居无恒所,此地究竟是靠什么吸引他驻足,除了一批志气相投的师友?

我从富平出口驶下高速公路,进入西向的一条道路,不过走了一两公里就停了下来。当时我处的位置地势略高,不知算不算台塬,如果是,那一定是我见过的最低矮的台塬了。虽然不高,我仍然看得清前面的许多事物。这条黄土带从北面伸过来,低处是农田和零落的树木,这会儿已到傍晚,树叶子闪闪发亮。我见到一丛丛的房屋,彼此如此相像,如同我在许多别处见到的房屋;我见到许多行人,面目如此模糊,如同我在许多别处见到的人。我站在路边,道路的另一侧是商店和停放的红色大卡车,我有点儿想去对面买点水喝,看看让人目眩的车流,又作罢了。

我犹豫不决。 历史或对历史的一点点知识,本来应该是使旅行更有风味的,然而,我遇到的大多情况,是徒更令人沮丧。如果说适当的事物能够刺激我们的历史想象,那么,另一批事物,则更有能力让这种想象无法进行。

我相信,如果对人类行为及其历史的理解达到一定程度,那样的人,没有什么环境是他不可理解的,对他来说,累积的痕迹无所不在,那些让我们觉得混乱、缺少方向的东西,在他却充满意义。这样的人,甚至可能喜欢你我努力避开的事物,因为他喜欢给自己的理解力找一点小小的谜题。

可惜,我远不是那样的人,我对历史一知半解,人类行为对我来说高深莫测。旅行和读书是相辅相成的,然而有时,或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互相捣乱的。从书本子里,我们很容易建立自己的世界秩序,因为任何书籍,不论好坏,一落笔便已是秩序的产物,而实际事物,并不总服气于接受这种秩序的统辖;相反,如果运气不太好,还会动摇我们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套解释,像是在说,对不起,这次你的运气不好。

在我读过的游历记录中,最喜欢的一类,是有的作者,在某一瞬间,能让某一地点承载的历史在他心中复活。他站在那里,好像能看见千万年来的人流,人们经过又离开,足迹踩下又给覆盖,亦如树木倒下又生出,水涌过又枯竭,在这周而复始的循环中,世界的面貌改变为他所见到的样子。

我做不到,有时或许接近一点,大多时候,则接近也无从谈起。此刻,看着夕照之下的果树和农舍,我觉得想象力离我越来越远,剩下的只是枯干的理解,而这理解却是有害的。是的,如果说有什么比茫然不解还要有害,那就是不良的理解,自己并不喜欢,却无以逃避,因为想不出别的解释。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我心里便泄了气。并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事物让我泄气,说不定是相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物让我泄气。 旅行中最可怕的一个念头是:其实你哪儿也没去,你所见到的事物,特别是人事,与你居家所见,实无不同。如果你的旅行目的之一,是逃出某种事物或情绪,那么,你就觉得逃无可逃,还不如本本分分地呆在家里。

比如说,假如你有一种心事,为了避免沉湎其中,出去散散心,然而日常所见,不但不能消融之,反而不停地提醒你。人在旅途,总有各种聊以分心的新鲜事儿,然而总有一天,积累所致,你忽觉心情不但没有轻松,反倒愈发沉重了。这时,你就该回家了。

我曾听一个失恋的人讲他的旅行故事,他说在家时对方的倩影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弄得他伸手去挥,旁边的人都以为他得了什么病,他便出行,慢慢地症状轻了些。

可是某一天,见到一位异性,面貌有些像他的前女友,他又胡思乱想了。第二天,第三天,以后每天,竟都见到相似之人,不是头发,便是衣裙,或一或二,或竟一日数十见,他便赶紧回家,躲在屋里了。

如果说他是境由心造,世上的大多事情,不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类社会,总有一些力量,影响着各地的风貌。

有个词叫「现实」,在日常用法里,它并不是指全部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是特指那些对个人意志有威胁意味的事情。某种现实,在某种社会中,当真会笼罩一切,威临一切,没有什么事物,大到山川的面貌,小到一块一粒,无不提醒着它的存在。如果它是可以接受的存在,一切都好,但如果相反,那可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

前面提到顾炎武。顾炎武后半生有二十多年在北方游历,我读他这一时期的文字,不免要揣测他的心理。他有这么几句诗:

南方不可托,吾亦久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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