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土

2020-01-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我附近的太行山中,有许多可爱的山村,但村里的小街,又无不散落着垃圾。至于公共厕所的状况,实难形容,我只想提醒各位一句,当年晋景公就是掉到厕所里去世的

LIBYA. Misrata. May 29, 2011.

Photo: Jerome Sessini

闲翻伟大的旅行家伊本·白图泰的游记 (马金鹏译本),他记载赖尔城,说「该城之肮脏,实属世界之最」;「其所以臭气熏人皆由于遍地鱼腥,处处屠宰骆驼的血粪所致。我至该城后,宁肯待在有风险的海边,不愿进城寄宿」。读到这里,我的鼻子便与伊本的肺叶,起了极大的共鸣,不恰当地出现的想象力,使一种熟悉的气味在脸前足足萦绕了好一会儿。

去年,我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里闲逛,误入一个规模宏大的鱼市,我又不认识路,好一会儿钻不出来。事后我扔掉了一双鞋,因为从街上沾回许多血水,我一进旅馆的电梯,旁边的人就皱起眉来。如果我的衣物富余,那件衬衫本也该扔掉的,不仅浸透了鱼香,还有些鱼在水箱里活蹦乱跳,将汤汁溅到我身上来。

当地人热情十足,他们挑选,分辨,切割,甩动,猫儿也跟着大嚷大叫。这个市场的水生动物种类之多,实堪惊叹,我觉得全世界的鱼都在这里了,此外还有我不识得的带壳的,带触手的,黏的,滑溜的,红色或蓝色的,有眼睛或没眼睛的,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将其最后的生命力喷放出来。在此之前,我在武夷山区转了几天,满鼻子都是茶叶味,我以为终生也摆脱不了啦,直到这里,才将茶香驱赶干净。

我肯定不如伊本·白图泰那么讲究干净,所以不致于不敢住在城里。但我还是憋不住要说,我们广大乡村,尽管景色美丽,风俗可亲,公共卫生的状况实有改进的余地。我附近的太行山中,有许多可爱的山村,在那里,不管去谁家做客,都是窗明几净的,但村里的小街,又无不散落着垃圾,而大宗的垃圾,照例是扔到河道里的。至于公共厕所的状况,实难形容,我只想提醒各位一句,当年晋景公就是掉到厕所里去世的。

人在旅途,应该降低些讲究,何况我便在家,也不是很讲究的人。尽管如此,还是有几次经历,使我觉得,旅行中的卫生是一个适当的话题。十多年前,有过痛心疾首的一夜,那是在高原地区,我和同伴冻馁已甚,投宿向能找到的最近的村庄,离道路最近的第一家人。主人是个单身汉,黑夜里我没看清他的形貌,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才肯在后半夜两三点钟给我们打开房门,让我们住进一间屋室,还找来御寒的类似被子样的东西。我已经记不清那间房屋的布局,也想不起它本来的用途,我和同伴借助手电,各自找到平坦处躺下,心里大为宽慰,因为危险已经过去了。等半僵的身体恢复了功能,我便喘不过气来了。盖在我身上的织物,沉重和坚硬都堪比铁皮,摸上去滑腻腻的,它的气味……噢,天啊,它的气味!而这只不过是鼻中气味的一部分来源而已。我的旅伴疲累过度,似已入睡,我则一秒钟也没有成眠,由于寒冷,不能够去掉被子,且一动不敢动,怕的是激发出新东西来。

这类经历,其实是可珍惜的,遭罪一时,回味终身。这么说来,卫生问题,可作两面观,一面是,出门旅行的人,以不罹病患为限,随遇而安,白手套放大镜之类,依我看是用不着的;另一面,卫生问题需要改进,城乡一例,该指出就指出,如怀着「小地方脏点儿实属正常」的心思,是另一种自大。

我心目中最干净的人是屈原,「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朝濯发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等等,虽有譬喻的成分,实情想亦不远。古时器物简陋,礼记内则里那些卫生的讲究,便在上层社会,也未必实践得好,屈原好洁,难怪别人看他不惯。屈原自己是干净的,所以有资格说不愿意「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我等旅中投宿,一鞋土一头汗,离「皓皓之白」远得很,也就不多讲究了。

数次与多人同行,到了地头儿上,投宿总要费些周折,因为同行的人里,总有几位干净人儿,到了旅馆,履地毯而踌躇,望顶棚而皱眉,房间是现成的,而要先巡检一番,然后由旅馆甲而旅馆乙,乙而丙,丙丁而又甲乙,权衡再三。这时我早已走不动了,哀求说,就这里吧,对方说,这里不行,镜子上有口红印。

世界上卫生改善,都是这些人推动的,我这样的人只是坐享其成。在我看来,别说口红印,就是整整一面红镜子,又有何妨。说到这里我是有点骄傲的,曾被款待茶水,本来洁净的杯子,主人恭敬,又拿黑抹布从里到外擦拭一遍,这样的水,有多少人喝得下呢?我喝得下。还有一次,一位壮硕的喇嘛用他的大手给我们揉糌粑,揉好后,他的手心中央明显白了一片。事后我和同伴都说,那是我们吃过的最好的糌粑。

说到干净,总与水联系起来。水者,生命汤也,不过又确能将泥土与微生物从我们的身体上冲掉。当年欧洲曾有人认为水是危险的物质,能将疾病渗到身体里边,只是一时一地之议。总的说来,古往今来,洗浴是卫生的第一要务。说起来,我所在的城市,这几天正罹水患,先是下大雨,然后发大水,然后大家就没水用了。我住的区域是幸运的,听说别的许多地方,要依赖送水车,排队接取。我的一位工程师朋友,正在创作《怎样用两瓶 350 毫升纯净水洗一个痛快澡》的论文,不知进展如何。

那么,旅途中遇到无水可供洗沐的情况该如何呢?曰不洗。若一连几天没水可洗,又不能挤用饮水,怎么办呢?曰不洗。实在难受怎么办?我有个法子,曰土浴,就是裸身到泥土里打几个滚,类似煎肉之前沾上淀粉,可保数日康健。听着骇人,其实大有道理。土把我们的身体或衣物弄得很难看,但那只是观瞻方面的,其实土很少是肮脏的。如在我国,数日没水用,想必是在北方的某些地方,缺水地区的土,连草也生不出来,实为净土。

这个方法我差一点就尝试了。在村庄里住了三天后,我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土壑上行,找到一个所在,那里的黄土细腻如精磨的玉米粉,干燥得十分完美。刚把衬衣的扣子解开一只,就来了个老汉,跟在几头羊后面,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他大概是想找个人来闲聊,而我看着他的羊在地上打滚,心里很是窝火。

「那个羊跑远了,」我指着远处说。

老汉手搭额头望了一下,说:「那是别人家的。」又问,「你住老胡家?」

我否认。他再说什么我都只是摇头,然而他并不觉得无趣,也不肯离开。我明白过来,一定是占据了他的浴池。我就走了。我离开村子,来到县城,住进一家提供热水的旅馆。旅馆的床单敝旧,毛巾上有破洞,热水虽有,却带有奇怪的气味,这时我仿佛看见那个老汉在讪笑。

土可以是干净的,水可以是不干净的。我们北方水少,一旦有水,多半清澈,盖土石裸露,鱼藻稀罕,这样的水,没什么出产,却可以放心涉足其中。南方多水,但在北人如我眼中,看着绿油油的很美丽,但要我到水里游泳,是绝不敢的。看看水面上疾奔的水蜘蛛,就知道这水中生命的旺盛,实非人类所宜干扰。

有一回同行的朋友到溪里玩,我在岸上瞧着。他并不会游泳,瞅瞅我,怀疑地说:「我要是淹到了,你可得救我。」我说:「一定。」他说:「怎么救?」我说:「打电话。」朋友很是不满。他果真滑倒在水里,半截身子都湿了。那几天我总担心他会得什么怪病,比如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生长,然后从胸口钻出来。最终也没有。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于是今年在广西,我在河水中洗了一只梨,给当地的一个小孩吃了。我相信渐渐地我会习惯、甚至喜欢上南方的水,总有一天会在河里游泳的。

确实,我们的卫生观念,固有一部分来自经验或科学,也有不小的一部分,如同迷信,并无实际的基础。比如饭前洗手,照中外的文字记载或实物证明,足流行了几千年,我看就未必总有道理。有一回,四个人一起出游,其中两个人有饭前洗手的习惯,另两位没有。我们在寒冷且缺水的地方过了几天,饭前很少有机会洗手,于是两位洗手派便坏了肚子,另两位则无事。我要说,肠胃是需要锻炼的,与其骄纵,不如日常施以小小的虐待。至少,假如您将前往类似的地区旅行,提前一个月避免洗手,对旅行安全大有好处。

还有一种人不该洗手,便是出于信仰而誓不杀生的人。我认识的一位居士,听我等世俗的人说起杀生害命的事,大为伤感,流出眼泪来。这是不对的,因为眼泪里有溶菌酶,他这么一伤心,很多小生命就逝去了。照我看,他还该把体内的白血球全灭掉。当然,这些都是强人所难,也不合经义,不过,为了生命的繁荣,不洗手还是应该做到的。

居士对我的谬论,大摇其头,我便向他推荐钱谦益写的一篇《征士录》,记的是晚明一位书呆子,叫程元初。程元初有志经史,惜囿于才具,成就不高,编撰的书,也有留传至今的,好像也没什么人去看。他的死很可哀伤,是听说边事急迫,就赶往辽阳,查看关城地势,努尔哈赤将攻辽阳,人都劝他逃开,他不肯,辽阳城陷,他便死在那里。

钱谦益写程元初之游学:「家累千金,妻子逸乐,弃而游四方,行不携襆被,卧不僦邸舍,终年不浣衣,经旬不洗沐,抟烂饭裹置衣袖中,以为糇粮。夏月秽臭逆鼻,闻者呕哕,元初咀嚼自如。」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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