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中行

2020-01-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所谓「分享」,本来是好事,后果就是,大家渐渐形成对世界的奇怪态度,以为世界不过是些碎片,而观看便是认知。真正的知识体系,也有日夜灌注而稀薄起来的危险

Europe. Latvia. Riga. A man uses his mobile phone from his bicycle while sheltering under his umbrella.

Photo: Ian Berry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买了台笔记本电脑,每次出门都携带上那个黑黑的小东西。当时并没想到,旅行中的一些习惯,从此改变,且难有回头的机会。首先是住宿的选择,总是以有网络为优先,且不止此,——我一个人出行,住旅馆时,自是优先挑选所谓的「大床房」,可以躺得很舒服。而且,按照在家里养成的好习惯,将烟灰碟放在枕头旁边,最是方便。

那时,无线网络很不普及,旅馆——至少是我住得起的那类旅馆——的设施,通常是床对面一只长条桌子,上置一台电脑,电脑边的墙上,接出网线来,这网线是支援那台电脑的,所以也不会很长。我固然可以使用旅馆的电脑,或将我的笔记本电脑接向那条网线,但这样一来,便得坐在桌前上网了,——那太像工作了。我正是不愿意工作,才四处乱跑,岂有奔波一天,晚上歇下来,还要正襟危坐的道理。我的习惯是盥洗之后,叹一口气,表示对自己辛苦的慰问,然后软若无骨地躺下来,把笔记本电脑架在膝上,进入网络,开始做在家中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

可是网线不够长。第一二次,我试着掉转方向,将枕头摆在床尾,这样一来,或可接入网络了,但是很不舒服,且夜里枕头,还有烟灰碟什么的,落在地上,扰人清梦。何况有的房间中,即便在床尾,也够不到网线。于是,我改变方针,选住所谓「标准间」,即有两张单人床的那种房间。说到这里,我想每位读者都能明白我的用心:单人床便于拖动,而大床可真是拖不动啊。

那一两年里,每次入住之后,锁紧屋门,便着手拖床,将床头移至离网线很近的地方。这件事有时轻易便可完成,有时颇费工程,需要仔细测量、计算。有一次在数回失败后,发现竟需画张草图;那个方间的布局,逼仄而奇异,最后我只好将一张床竖起来,才腾出空间,将第二张床旋转移动。回乡后我向朋友抱怨此事,一位朋友,盯了我一会儿,缓缓地说:「其实你可以买条长点儿的网线,随身带着。」

有的人就是这样,越是在帮助他人时,越是显得可恨。

我买了一条五米长的网线,这年秋天去四川时,便藏在包里。晚间投宿,我听到一句久违的话从自己嘴里跳出来:「要大床房。」到了房间,我取出网线盒,那是个挺精巧的玩意儿,有点像卷尺,网线盘绕着缩在里面,用时一拉,三米五米,短长随意。我得意洋洋地将网线拉出好几米,一端接入壁上的网口,然后穿过房间,在床头的木柱上绕了几圈,以略固定之,再接上笔记本电脑。那个店员,应我的要求来换毛巾,不知为什么,并未立刻离开,我猜想她是看着我的一番布置,大开眼界,给吸引住了。这个姑娘或者是迟迟不明白我在干什么,或者是天性可恶,总之到最后才小声说:「我们这里有无线网的。」世界变化快呀。

互联网,包括我们的大局域网,让人觉得既方便,又沮丧。所谓沮丧者,是在家中的旧习,在旅中也难改。有句老话,曰宾至如归,好客者每谓来宾:「就像在家里一样啊。」——如果同家里一样,我还不如不出门呢。而这不仅仅是耽于上网这种恶习本身,网络使旅行的某些性质发生了改变,或竟消失,而那些性质,恰属于旅行最诱人的一些方面。比如异乡感,自有网络,十去六七。或曰,异乡感是不好的,也许是吧,但如果不全是呢?

前些日子偶翻唐代的一本诗集,书是年轻时购入的,页上有些红笔的勾勾点点,想是当年喜欢某首某首,标以记之。这次看到便觉得奇怪,因为这些诗读来实无特别的感觉。因记起买这本诗集,乃是在一次旅中,心情大概不怎么好,所以对那些抒发羁愁乡思的诗篇,每有共鸣。现在无往而不在网络之中,比邻天涯,想起哪位亲友,打个电话便是了,或连电话也懒得打,在社交软件中写上几句就是了,或连字也懒得写,发送一张图片,或所谓「表情」者就是了,或连图符也懒得发送,想想随时可以联系,明天再说罢。

杜诗千首,很多人认为,最好的一篇是《登高》。我也这么觉得。「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类句子,非古人写不出来。换到今日,什么叫悲秋呀,大家都认为秋天是最宜出游的季节。君未闻「十一小长假」乎,总工会一声令下,好几亿人都上了路,连我这样的闲汉,今年也同去同去,但见人人喜动颜色,何悲之有,除了嫌人太多,堵在半路不得动弹耳。秋天而能经常在外面作客,简直是可羡可妒之事,自当发表大量照片游记之类,昭告亲友,以炫耀之。至于独登台者,更是没有的事儿,就算的的确确是独自出行,不登台则罢,一登则身已处众人之中,盖可登之台,都早名传网络,游人如织了。只有百年多病,略可同情,不过使生杜甫于今,日啖抗生素数十颗,百病不生,五十五岁,岂敢言老,离退休还差得远呢。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也是我极喜欢的,尝云就凭这两句,也得去赣州一游。有一年真去了,在泰和县便遇见赣江,自此一路南行,直到近得赣州,看那江水也不怎么清,很多木头在沿江下放,别的有无不敢说,行人泪是一滴也没有的。再远眺赣州城,红尘万丈,光彩夺目,遂回心转意,掉头而东去了。

此间的差别,在于情绪。屈原茕茕南行,是以睹芳草而伤夭,感霜降而思戒;张衡孤行茕茕,这才侧身四望,打算回驾蓬庐。如我者一出门便欢天喜地,如逃如逸,所到之处无不人烟阜盛,连吃带住,虽云单身在外,实无影只之叹。若在许多年前,尚勉强挤出些感叹,自入网络以来,连感叹也不怎么有,偶尔觉得孤单,打开移动电话,社交软件里的消息,立刻扑面而来,再上上网站,天下之干卿底事的种种新闻,尽在掌中,果然是芥子纳须弥,一部小机器包打天下。这时再谈什么旅思,未免矫情吧。

有人会说,享受着互联网的好处,还要抱怨,是否也是矫情呢?也许。反正人和人不一样,有人领受好处之后,感恩戴德,终身无二,这样的重情重义,我可做不到。对我来说,只有有价值的,才值得抱怨,至于百无一是,恶贯满盈的东西,只有咬牙切齿,惟恨不能摧枯拉朽,才不希得去抱怨呢。

当代通讯以及网络对旅行的影响,自有研究社会和人类行为的人去深思,以下仅再聊举数端耳。

有所谓邓巴数,谓一个人所能稳定交往的人,数目最多在一百五十左右。我电话中的联系人,曾有数百之多,所喜电话这东西,经常会损坏丢失,每丢一次,电话簿随之而去,而一年之内,一批去而复来,盖总有人会在一年之内同我联系,于是记下,或两年三年,待电话本的条目渐至两百,电话又会丢的。然而近年,我学会了通过网络保存电话簿,于是条目有增无减,令人心烦。有时在旅中打开电话簿,见亲友的名字,赫列其中,心里欢喜,虽然不必立刻联络,而知道要联络便是触手可及的事,是何等心安。或道经某地,立刻想起,此地有某某朋友或熟人,虽然并不会去打扰,心里总是舒服的。

这些是好处,而另一方面,又让人觉得拥挤。为免得罪多士,这一点不多说,且说如今有社交网络,广域网中有,局域网中更有,在这类微型的关系网络中,人的行为有时会很奇怪。比如所谓「分享」,本来是好事,而严重起来,见个猫儿狗儿,耳朵生得格外圆一些或扁一些,也要立刻拍摄下来,报告友人,在我看来,这实际上是转移某种精神的苦难。后果就是,大家渐渐形成对世界的奇怪态度,以为世界不过是些碎片,而观看便是认知,由此人人见多识广,而真正的知识体系,也有日夜灌注而稀薄起来的危险。所幸,我的朋友们都是知所节制的人,他们只是偶尔交流一些见闻,都是既有益人心又增加真正的见识的。

还有一项,是意外之喜的损失。我没方向感又不大记路,以前出门,三步一询,五步一问,尤常走错路。自从用上 GPS 导航,错路越走越少,而意外之喜,也越离越远。很多人身有要务,自是需要路线精确,而我不同,闲人闲逛,为什么需要「最佳路线」?这一点虽自知而不能自拔,工具于人,每有这种效果。现在出门,总要带上地图册,以助选择道路,虽然也用导航,总要干预,试图让它实现我的意图,而导航仪这类软件,执拗远甚于我,每起争执,赢的总是它,我也只好秃子跟着月亮走。

过去人说,千条道路通罗马。在使用着导航软件的人们中间,去罗马的道路只有一条。网络的本领不只如此,它还能帮我们远远地预订旅馆,而一个城市,旅馆众多,为什么订此而不订彼?通常我们总是要参考别人的评价,而这些评价,我看得见,别人也看得见,于是人们的行为,日益彼此相似,或不自知,或如前所说,自知而不能自拔。在网络中,一个人不管使唤着什么功能,以多么特别的方式,可以放心的是,你不是孤独的,一定有成千上万的人与你相同,因为方式被限定为寥寥数种,所谓特别,亦无法逾越软件的设计。网络中的世界,与实际世界的区别,或者说,网络给我们处理实际世界中的事务的影响,或在于此。我喜欢网络,我们都喜欢网络,而我确实也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至少在前人经验中没有得知——比这更威胁自由意志的事物。网络令人自由,同时令人应用自由的途径变少,这真是奇怪的东西。

上个月,我下载了一个处理照片的软件。它的「滤镜」本领很大,平凡的照片,经它之手,立刻艺术起来,仿佛我们用手指点点触触之后,便有某种精神性的特质流注其中,——我一边坚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一边又惊叹它的效果。我之所以坚持艺术品不会如此产生,理由之一是它的每一种效果,都有无数人在应用,来到它的网站,立时可见千万张看起来很艺术同时又很相似的图片。只有这时,我的欣赏能力才略有苏醒,在此之前,单独看去,我差点真的以为我拍出的破照片,随便一处理就成艺术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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