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说旅行十事

2020-01-19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这也是旅行的妙味所在,哪里还有比水月镜花,那些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视之则在、持之则失的事物,更吸引人呢

NORWAY. 2012. Voss.
Norwegian paddler Benjamin Hjort, river kayaking around Voss.

Photograph by Jonas Bendiksen

上篇《 旅行十事 》说得简略,这次择二三事再啰嗦几句。

旅行十种好处之八曰谈资。想起我的一位老父执,姓张,他是文人的脾气,武人的命,喜欢看书,却从了军,因此谁都看不大起。他最爱高谈阔论,讲到有些人躲着他走,就连我父亲,有时也要微笑着打断他,要说听得专心,只有藏在一边的我了。他没听众时,便向我说几句,算是有教无类吧。

我记得有一回,他历数平生到过的好去处,各种景致人物,奇风异俗,以及好吃好喝的东西,听得我眼睛既直且亮。他说的那些地方,如今都忘记了,除了一处,井冈山。那可是个好地方,他说,一直钻到天里去,从上往下看,要是晴天,南京北京,都看得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一年四季地开……

杜鹃花我们那里也有,俗名药死羊,只在春天才开几日。至于那么高的山,就没见过了。我那时八九岁,已知井冈山的赫赫大名,但模模糊糊的印象,只是山上有很多旗帜,还有很多强人。

他说,对,那里最出好汉。我没走几步,树窠子跳出个人,我就跟他对暗号,说对了就请上山,白吃白住,吃羊肉,喝蛇汤。山里全是蛇,得抹了药才能走。

我搬弄从书上看来的知识,插嘴说,有五步蛇吗?他说有啊,几步的都有。这有点吓人,不过我还是很向往,向往了很多年。几年前过境江西,便把井冈山作为第一目的。结果,我在井冈山没有停留,几乎是一驶而过,又壮着胆子想,张伯伯也许并没真的来过这里。

且莫误会,不要以为我在非议这位长辈,相反,我认为,旅行归来的人,讲述路上的见闻,便该如此。 古今中外的游记,我见过的有几百种了,最喜欢的,便是大张其词、有的没的一块说的那一些。我们需要切实的知识,我们同样需要想象及刺激想象的内容。马可·波罗的游记,有一大半是将耳食之言捏合而成,不如此,怎么能勾引人东行呢?《大唐西域记》倒可信,不研究历史的读者,则不容易发生兴趣。在这一行里,谈天衍,雕龙奭,好过荀孟的老老实实。

USA. New Mexico. 1985. Moonrise along the Albuquerque-Santa Fe highway.

Photograph by Thomas Hoepker

人类旅行,目前的极致,是宇航员所达到的。但他们似乎都没有写过正经的「游记」,在别的场合谈及太空生活,一点儿也不吹牛,这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受过科学训练的人,且在众多科学家的眼皮底下行动,实不便胡说八道。逼得我辈只好去向电影里寻满足,如去年的《星际穿越》,看后双重的失望,第一是里边的人际故事陈腐之极,第二是力求符合物理学与数学 (其实也还有些讲不通之处),却忘了旅行 (包括逃生) 另有一种哲学本质,存于使命之外。《星际穿越》将难得的远行拍成肥皂剧与纪录片的合成,虽然花哨,总如锦衣夜行。

所以我想致语所有讲述旅行的人,放心地吹牛吧,我们爱听。

九曰回味。每个人都有想出门而不得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变老。如果他碰巧是喜欢转悠的人,那么,先前的记忆,就格外宝贵了。

我见过老年人,拄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这种情景,曾令我惶恐。他们在想什么呢,不敢多猜,只觉得这是挺悲惨的事。现在我不总这么想了。每棵树都有叶子落光的时候,但只要还作为一棵树而存在,它的维管里,树的定义仍在流淌。对生命来说,记忆是如此之本质,甚至可以说,自我与绵延是同义词。拥有丰富回忆的老人,我这么猜想,从来不会寂寞,世界不在他面前时,他也用不着在世界的面前,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不在乎我们了。

当然,用不着变得很老,就能享受回忆的妙味。旅行在记忆里留下许多东西,有些痕迹深些,有些印象浅些。人容易记得什么,容易忘却什么,因人而异,因时因地而异,有些事情霸占着记忆,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还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还有些事,我们或者强迫自己记住,或者相信自己能够记住,却溜之大吉了。写日记是好习惯,可惜我没有;也曾记过一点,过几年再看,颇感惊异:真有过这事,真的去过那里,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这些本来忘记,又被记录打捞出来的事,除非不断温习,总还是会忘掉的,若不甘心,只说明我们对自身理解的不足。记忆,如心理学家所言,是变形的,经常为喜好过滤而不真实,然而这恰恰又是它的真实所在,它可以不符合别人眼中的实际,却因而更符合我们自己。一次旅行,你记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忘了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旅行,不管好坏,惊心动魄或无聊之极,比较而言,总比居家的日常生活多些痕迹。五年前的六月份,你做什么来着?如果没有可观的事变,谁也说不上来,而如果那年恰巧去过某个海滩,就很有机会想起点什么来,比如被水母刺到了。

对我来说,最容易忘掉的是地名。还有人名,各种实际事物的细节,出现的顺序,彼此的关联,等等。到最后,日期混乱,张冠李戴,什么都模糊一片了,幸存的只有情绪,一次旅行,总体的情绪是不容易忘记的。你可以忘了二十年前在山西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总会记得,那是次挺愉快的旅行,或者相反。更不用说,旅行中偶尔的惊心动魄,一定强度的感动或喜悦,初次袭来再也挥之不去的某种情感,印记比什么都深,你可以忘记与之联属的事物,而很难抹掉情绪本身。

举其小者为例,我走过的高峻的山路,都一直记得。恐高症真是人之至宝,用不着什么成本,就能让人激动不已。我能想起来我的恐高症如何从无到有,从轻到重的完整过程,能想起来山间的渡槽,上下不得的石壁等等可恶布置,清楚记得坐在友人的车里,在横断山区,拼命扭住车门把手,好像那能管点什么用似的,而每天早起上路前,心情无比沉重,傍晚下车,又是多么感激上苍。我才忘不掉大雾中的一段路,正在洋洋得意,忽然阳光泄出,吓得我立刻逆行了,因为看到了路外的悬崖。在家里,经过闲散、无可措意的一天,晚上我有时给自己找点乐子,回忆经过的可怕道路,总能把自己吓得四肢蜷曲,其程度不怎么亚于实际的情形。这些回忆无疑将随我终生,保证我将来不管老到什么程度,肾上腺总是年轻的。

GB. England. Dorset. From 'West Bay' and From 'Common Sense'. 1996.

Photograph by Martin Parr

十曰爱家。对旅行,最喜欢的是什么时刻?这类问题,不会有一致的答案,因为每次旅行都多少有点儿特别之处,在此为此的,在彼则为彼。

我曾经以为,对长途旅行来说,出发的时刻,是我最喜欢的。不论是一时兴发,还是筹划经月,该上路了,总有新鲜之感。如果是开车出行,我习惯一大早就动身,在大家还没来得及把道路和好心情堵死时,摸黑溜将出来,这时的心情,又是高兴,又是忐忑。 旅行本身让人兴奋,而离开熟悉的事物,家庭和城市,虽只是一时,也会让人心虚,尽管事先有点方案,然不过是自欺所用,我没有一次按着计划干过点什么。尽管去的地方,与自己熟悉的城市,无论人或事,实无大的差别,也不指望遇到什么新奇之物,但半真半假的,久违的陌生感还是勃勃可喜。 这种复杂的心情会持续到天大亮,路上的汽车多起来,然后一切如恒,什么额外的感觉也没有了。但前面的一两个小时,还是美妙的,能够留下记忆的。

但慢慢的我开始怀疑,也许我更喜欢返家的那一天。有一次,我转得真是日暮途穷了,心情一点点向恶劣的方向发展,兴趣磨得精光,最后走到神农架,连山也不想上,躺在旅馆里看地图,假装做继续前行的计划,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向北指。那是次很失败的旅行,路上见到的一切,都早早褪去伪装,现出日常生活里天天见到的本来面目,连美丽景色以及虚假的戏剧性都不能挽救,于是沮丧与不甘自认失败的心情搏斗,结果我又转回陕西,挣扎了一个星期,终于决定回家,那最后一天,心里真是轻松,车开得真快呀。

回到家里,自然又要嗒然若失。于是又出行,又急匆匆回家,周而复始。而这也是旅行的妙味所在,哪里还有比水月镜花,那些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视之则在、持之则失的事物,更吸引人呢?如果旅行的目的是可以完全实现的,总有最后的旅行,使人再也不想出门了。幸运的是,人之本性中有些奇妙的东西,无论是我们的无限的愚蠢,还是有限的智慧,都不能遮蔽。

这几年的奉旨长假,高速公路免费,都有大批的人出行。可以在想象中蹲在路口,想象自己能看到第一天及最后一天人们的心理,看到自我的振荡,在内心与外界的两极之间,扩张与收缩,收缩与扩张。如果我能在更多的人那里看到这些,就会不那么惭愧了。

有一次,我回家之疾,像逃命一样,很有点厚颜无耻。早上起来时,还在四川的松藩县,像正常人一样吃了早饭,去内城转了一圈,然后上路。不到中午时路过九寨沟,斜眼看了一下,没有停车。进了陇南地区,吃午饭时定了定神,心想还是向武都方向,如若没什么新鲜,还可以去我熟悉而且喜欢的略阳盘桓几天。想得挺好,汽车却执拗地带我向南,向文县而去。一下午心里天人交战,一会儿觉得这么往家跑,像个小丑,一会儿觉得勉强撑着,才像个小丑。两个小丑厮打到广元,已是傍晚,这时我心里已经向自己认输了。赶到佛坪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过佛坪而不停留,我还是第一次,穿过秦岭,立刻上高速公路,一口气跑回家。

到家已是第三天凌晨,受到家人和猫的欢迎。还是家里舒服啊,我想,我真是个恋家的人,只有在家里,才能够从从容容的,躺在床上,构思下次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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