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下台的普京,与俄罗斯无解的未来

2020-02-20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今天的俄罗斯的确离不开普京,但当普京本人即将步入七十岁高龄,继承人问题变得越来越难以回避,俄罗斯却再难找出一个可能接替普京的领导人选

2018 年 1 月 19 日,普京在俄罗斯 Tver 地区庆祝主教节,浸在冷水中。

Photo: Alexey Nikolsky/AFP/Getty Images

在本周三,俄罗斯总统普京在面对议会成员的国情咨文演讲中突然宣布即将修宪。大约一小时后,俄罗斯政府内阁宣布解散,总理梅德韦杰夫辞职,又过了几个小时,普京宣布提名原税务局局长米舒斯金——一个谁也不曾特别留意过的普通官员——担任新总理。

对这一系列出人意料的动作,全球媒体很快达成了初步一致:这次修宪的直接目的,是给 2024 年以后总统任期将达到宪法规定上限的普京,以更多权力操作的机会,使他保有在离开总统职位以后仍继续领导俄罗斯的可能性。

但除此之外,仍有另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这样的局面对于俄罗斯,和俄罗斯之外的全世界,可能意味着什么?

或许已别无选择

自 2004 年高度集权的「垂直权力体系」初步成型时起,来自克里姆林宫内部的几乎所有消息都指向两个关键判断:在俄罗斯政界,普京并非斯大林式的强势独断类型的领导人,他的真正角色是各派系之间的调停者与裁判;此外从全局视角而言,普京是一个机会主义者,而绝不是战略家——他擅长的是随机应变,而非长远布局。

也是这两点,导致了今天俄罗斯不得不面对的两重现实:普京极力打造了一个只能以他为中心运转的国家系统,这一方面导致「后普京时代」一旦出现,随着平衡瓦解,体制内部极有可能爆发无法控制的派系争斗;另一方面,民众对于谁将接替普京迄今仍然毫无概念,在体制「黑盒」之外,可能的政治对手都已在过去二十年中被驱逐或及时扼杀。

2007 年秋天,俄罗斯强力部门中的两个关键派系,一度为争夺海关控制权爆发公开冲突,由于国家安全局 (FSB) 特工意图以 「收保护费」的罪名逮捕联邦禁毒局一位重要人物,双方人马在莫斯科多莫杰多沃机场发生小规模对峙,此后则互发公开信将问题归咎于对方。

这场冲突以普京介入调停告终,而处理方式亦具有很高的代表性:斗争中弱势的联邦禁毒局局长在海关控制方面获得了更高授权,国家安全局与其盟友总统卫队的权力受到轻微削弱,强力部门内部的平衡得到维持,而下一次冲突又进入酝酿之中。普京的地位和权威也因此得以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冲突当中不断彰显出来。

如果回顾俄罗斯政局在过去二十年中的权力交接,2000 年普京替代叶利钦,伴随着车臣战争和对叶利钦「家族」成员的权力清洗。而在 2007 年,普京的总统任期第一次达到了宪法规定限制时 (最多连续两次任期),是修宪连任还是依法下台成为头等问题,正是在这种高度不确定性之下,各方抢夺主动权的斗争进入白热化。

2017 年 6 月 22 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和总理梅德韦杰夫在莫斯科出席无名英雄墓献花仪式。

Photo: Mikhail Svetlov/Getty Images

「2008 问题」最终以梅德韦杰夫成为「看守总统」,普京交位不交权的方式解决。同时,梅德韦杰夫在第一次任期届满,将总统职位还给普京之前,修改宪法将今后的总统任期由四年延长为六年。这意味着,普京在 2012 年又一次担任总统及 2018 年连任之后,最早到 2024 年才会下台。

而经过了 2014 到 2018 四年的激烈震荡,今天的俄罗斯社会与 2007 年又已大不相同。一方面,世纪初的石油红利已经在 2008 金融危机与 2015 经济严重衰退的反复打击下消散殆尽,民生指标不断下滑,导致各种社会矛盾都在激化。另一方面,2014 年侵占克里米亚以来俄罗斯与外部关系的迅速恶化、新形态「信息战」的蔓延与普京对于东正教势力的倚重,导致国内意识形态迅速趋向宗教保守和极端民族主义,社会的分裂进一步加剧。

派系倾轧和冲突在俄罗斯政治的各个领域都在继续。2015 年,北高加索强人卡德罗夫曾公开威胁国家安全局不得进入其管辖范围,2019 年,又有数起安全部门互相查抄对方办公地点的事件发生。

但从 2019 年秋天持续数月的街头抗议运动的规模,以及随即举行的地方议会选举结果来看,当前俄罗斯社会并不存在足以颠覆普京及其整体体制的可见力量。被视为克里姆林宫最大对手的反对派领导人纳瓦利内,在全国民调中始终表现惨淡,这虽然有反对派长期受到打压的客观原因,但也注定一旦进入选举环节,其胜算极为渺茫。

以上种种,既是普京的政治团队长期控权的结果,也在 2024 到来之前成了普京和俄罗斯必须面对的致命困局:今天的俄罗斯的确离不开普京,但当普京本人即将步入七十岁高龄,继承人问题变得越来越难以回避,俄罗斯却再难找出一个可能接替普京的领导人选。

普京因此不得不开始为自己与国家的未来进行布局,不幸的是,这恰恰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

无解的俄罗斯政治

从本次俄罗斯修宪的内容来看,普京的方向是明确的:强化议会权力,削弱下届总统职权,同时将「国家委员会」定为国家权力机构的一部分,从而在国内形成一段时间的「政治过渡期」,以议会或其他集体领导机制作为主体,确保国内政治走向不致失控。这是他的老朋友纳扎尔巴耶夫过去几年来在哈萨克斯坦已经做过的事,也是长期以来俄罗斯国内猜测他将会选择的最佳退路。

但即使这一计划顺利执行,也并不能保证继承人和权力移交问题能够解决,更何况在此之前,普京面临的问题远比纳扎尔巴耶夫复杂得多。

在距离 2024 年还有四年的当下,普京的国内支持率已经在低谷位置上徘徊了一年有余:2018 年的养老金困局严重打击了民众对于政府的信心,与养老金问题同时遭遇困境的则是俄罗斯如今不上不下的经济改革举措——由于财政捉襟见肘,经济改革的第一步指向的是削减社会福利以获取必要资金,而这显然与民众意愿背道而驰。

这不仅仅是一时的社会不满,受此威胁的也不仅有普京的政治过渡计划。在俄罗斯的社会现实下,有限的社会扶持措施意味着更低的出生率,同时也就意味着养老金前景等问题的进一步严峻。这导致同一个问题正在被不断提起:经济改革,或者至少是养老金改革,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在 1 月 15 日普京宣布修宪以前,国情咨文主要围绕着两个即将启动的重大民生项目展开:首先是对于生育第一胎的母亲给予现金奖励的「母亲资本」计划,其次是对所有在校中小学生给予免费在校午餐的「热午餐」计划。

现任审计局局长库德林在离开会场时向守在门口的记者表示,「这是史上最贵的一次国情咨文。」他被认为是俄罗斯当前经济改革计划的第一作者,此前曾长期担任俄罗斯财政部长及分管财政的副总理职务,而这两个民生项目的根本方针与库德林式的「减税、节流、开放」显然并不相符。

同期俄罗斯媒体的事实核查与讨论也表明,目前俄罗斯政府并没有相应的资金能够投入到这两个项目当中,如果它们没有像此前普京的其他民生承诺一样化为一纸空文,那么等着俄罗斯人的下一步可能就会是再度加税。

1 月 16 日,在新总理米舒斯金的第一次议会发言上,养老金问题也成了他面对的第一个问题。直到目前,答案依然是模糊的:尽管米舒斯金表示不会取消养老金改革,但当天晚上俄罗斯商业媒体 Vedomosti 爆出的一则消息称,米舒斯金可能会选择前总统经济顾问别洛乌索夫作为自己的第一副总理——后者是库德林长期以来的主要政敌,其经济发展计划的核心一直是政府投资下的国家项目,也明确反对养老金改革。如果这一传闻最终成真,它有极大可能导致库德林经济改革 (尽管并不彻底) 的最终夭折。

过去二十年,与他频繁出手的外交进攻不同,主导普京国内治理的最重要的执政思路可能是「拖」。在此之前,所谓的经济改革已经先后三次不了了之,经济结构和活力问题始终没有解决,维持经济增长的难度越来越大,也导致改革面临的阻力不断加大。在 2024 年真正到来之前,如果说普京出于稳定政治过渡期的考虑再次放弃经济改革计划,恐怕也并不会令人感到意外。

正如早在 2007 年就已显露的「后普京问题」被以各种方式一直拖到了今天,2020 年的俄罗斯或许依然可以选择在养老金和经济改革问题上拖下去——这可能会帮助普京首先度过未来几年高度敏感的时期。

但 2024 年之后,无论普京选择以何种方式继续掌权,它们都会成为他脚下无法预测的不定时炸弹。而俄罗斯社会在那时,无论继续面对普京领导的国家还是终于等到没有普京的国家,可能都会陷入对未来同样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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