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冷战中的金马奖:开放,困境,未完成

2020-02-20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遭中国抵制的台湾金马奖,今年的图景是台湾电影,新马出品和香港独立制作,它会有一个替代品吗?

《夕雾花园》剧照

陈秀秀算一算,自己已经前前后后在金马奖做了好几届兼职短期工。

「我说的只是个人观点,不代表金马奖的意见。」金马的工作人员都有着同样的谨慎。据她观察,金马奖大约有四五十人负责协调和活动安排及宣传等工作,其中一半是全职,「大约有一半和我一样,我们都是短期来帮忙。」这些兼职的工作人员手头有不少工作,「上半年我们可能在做其他活动,比如台北电影节,下半年就集中帮金马。」台北电影节是如今台北另一个极具代表性的影展,活动大约分布在六月底到七月中,很多自由职业者与兼职员工才在台北电影节碰面,转眼又会在金马重逢。

11 月 14 日早上,金马执行委员会举行了一场媒体协调会,从 18 日起陆续安排前来采访的媒体领取通行证,同期伴有金马影展闭幕片上映,金马创投会议闭幕式,金马电影学院成果放映,执委会和金马宣传小组正式进入最忙碌的时期。如今的金马奖不单是评选奖励优秀国语片的电影奖项,1980 年金马国际影展诞生,2007 年执委会创立了金马创投会议,2009 年当时的执委会主席侯孝贤主导创办了金马电影学院,2010 年开始举办金马奇幻影展。现在提起「金马」,大家都指的是每年 4 月至 11 月历时半年,囊括电影评选,观摩影展,投资平台,人才发掘等不同层面的电影活动。

是以,执委会在金马奖颁奖典礼结束之后未必能松懈,他们很快就要继续工作,为第二年春天的奇幻影展做准备。今年的金马与往年有所不同,主办方慎重之余忙碌依旧,陈秀秀说,大家的工作量相对前几届「并没有变少」。

2018 年金马奖颁奖典礼上嘉宾和得奖者的言论引起反响,后劲却又远超出人们所能预料。今年 6 月 17 日,中国电影家协会秘书长闫少非在上海国际电影节宣布第 28 届中国金鸡百花奖将与 11 月 19 日至 23 日在福建厦门举行。初时民众视之为一种软性的强迫站边,大家很好奇两岸三地的电影人会如何安排行程。

想不到第 30 届金曲奖颁奖典礼之后,气氛更加紧张。入围的中国音乐人几乎全数缺席了 6 月 29 日的颁奖典礼,典礼上部分得奖者令中方不喜的言论也更直接了。8 月 7 日,中国国家电影局正式宣布暂停中国电影及电影人参加金马奖。除金马奖外,两年一度的海峡两岸暨香港导演研讨会也宣布取消。研讨会由中港台三地的电影导演会联合主办,轮流在三地举行,曾一度是业内交流的重要活动。

与中国市场联系紧密的香港电影公司及电影人也不得不放弃参加这些活动,只有少数脱离大发行商的独立制作报名金马。撞期金鸡奖之后,金马执委会公布评审团主席由香港导演杜琪峯担任,杜琪峯也在九月中旬请辞,主办方改为请王童导演救火。10 月 1 日提名名单公布,除了台湾电影之外,名单中还可以看到香港出品的《叔·叔》《金都》,新加坡出品的《热带雨》和马来西亚出品的《夕雾花园》。

《叔·叔》剧照

两岸三地在九十年代中期逐渐开放交流,媒体转播却一直小心翼翼。即便直播技术越来越成熟,通常买下金马及金曲奖播放权的中国媒体平台也会采用延时直播的方式,审查并剪辑中方不乐见的现场情况。太阳花运动及雨伞运动之后,剪辑的情形越来越多。2016 年买下香港电影金像奖播放权的腾讯最终取消了直播。《岛屿天光》在金曲奖片段,《树大招风》在金像奖的片段都从直播中消失。《我们的青春,在台湾》获奖时,中国的播放平台即时暂停了播送。

陈秀秀今年在金马奖帮忙,直到执委会核准各方传媒记者证时,也没见到中国传媒有进一步的接触,「过去每年都会或多或少来参加。」金马奖官方则从未统计过前来参与的中国媒体数量。2007 年,凤凰卫视中文台首次直播金马奖,但当时在中国很多地区还无法收到该频道,新浪网则获得网络播报授权,不过相比直播延时两小时。2009 年中国搜狐娱乐面向大陆全网直播,成绩亮眼,整台颁奖礼收视冲上当时搜狐娱乐直播史第三的位置。

金马奖是最早寄望打破地域藩篱的文化活动之一,主办方也从行政院新闻局到教育部文化局,如今交由民间电影基金会主办,不断淡化早年冷战期间所透露的政治意涵。主办方在 1993 年曾尝试设立「大陆影人特别奖」,三年之后放宽报名资格,不限出品国,资金结构与演职员国籍。1997 年,台湾新闻局更将金马奖定位为全球华语影片竞赛。2007 年,电影跨国趋势愈强,导演加上半数主创为华人即可报名金马,不再受限于对白语言。它也启发了金曲奖,后者于 1998 年同样彻底放宽国籍限制,促成了新世纪初两岸三地流行文化蓬勃的交流态势。

1995 年,新泽西州立大学的学生白睿文申请到了去台湾的奖学金。他在留学台湾期间知道了金马奖,于是一边各个大学和书店等场所追听柏杨,李敖,张大春的讲座,一边经由金马奖的提名名单大量观看华语电影。「后来我在研究院做研究时买了很多金马场刊和出版物,」他的研究获得肯定,在哥伦比亚大学取得现代中国文学与电影博士学位,期间也译介了大量中文小说。2010 年和 2018 年他两度获邀担任金马奖评审,也是少数担任评审的外籍学者之一。

「金马奖之所以很重要,就在于它很开放。中国大陆的影展通常更聚焦大陆制作的影片,相对来说金马奖在过去的十余年里变得越来越开放。」今年中国电影对金马的抵制在他看来是一种「倒车」,「希望那只是一时的停滞吧。」

白睿文参与的两届金马奖分别由侯孝贤和李安担任金马主席,但日常运作在执行长闻天祥的操持下很统一,在他眼里,金马影展一直采用严谨,透明和民主的程序让评审选出大家心目中的优胜者。评审团经由充分的观影和讨论,确保结果公平,公正,公开。

「共事的评审们都是令我仰慕已久的电影人。陈博文在去看片的巴士上告诉我很多剪辑《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故事,和张元宁浩午餐的时候聊大家不认同的作品,让我五岁的女儿在 FaceTime 和巩俐打招呼,」评选期间发生了好多令他难忘的回忆,「没倒过来时差的时候一口气要看所有入围作品也真的精疲力竭!」

2018 年时,白睿文在 UCLA 做贾樟柯回顾展,日程和金马奖有所重叠。他飞来台湾看了四五天入围作品,又飞回洛杉矶做了一周放映,再回到台湾补看了剩下的入围电影,最多的时候一天要看六部片,而每一位评审在决选前的两周内必须看完所有入围作品,即便此前看过,执委会也会要求评审在台北集体观看一次,确保他们对入围作品有鲜活的印象。「那么短时间看完四十多部片真是挑战。」

近十年来,报名金马奖的电影数量成倍增长。2010 年第 47 届金马奖一共收到 133 部影片,到 2018 年 55 届时,报名总量已经增加到 667 部。执委会于是将评选过程设定为初选,复选和决选三个阶段。剧情片初选由七位左右的初选评审将报名作品全部看过,再选出 45-46 部值得关注的优秀影片,交由阵容不重合的复选评审确定入围名单。

历届金马奖邻近报名截止时间的数量统计

香港影评人陈志华和台湾影评人郑秉泓都担任过金马奖初选评审。陈志华第一次做初选评审是 2014 年,又在 2017 年担任复选和决选的评审。2014 年一共有 138 部剧情长片报名,已经上映的作品由主办单位速递到香港给陈志华参考,还没上映的就必须在执委会的办公室看片。在初选评审会召开前一星期,陈志华飞去台北密集地看了七天片。没上映的电影报名这在金马非常普遍,「2014 年的长片当中最少有三四十部是这个情况,甚至有的电影交的是初剪,这些都不方便邮寄,海外的初选评审一定要到办公室进行评审工作。」

执委会充分相信评审的专业判断,只是给出一些简单的指引。初选阶段评审不会评析具体奖项,他们只是从报名名单中选出 45 部电影进入复选,复选名单也不会向公众公开。「不过初选看的版本只是 DVD,如果通过初选,主办方会联络相应的电影公司,希望他们提供 DCP 在大银幕放映给复选的评审看,因为很多技术奖项需要用更好的版本判断。」主办方希望初选评审能够从各方面考量电影表现,「会提醒我们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完美,若有作品瑕疵明显但一两个单项特别出色,也应该予以考虑。」

郑秉泓 2018 年第二次担任初选评审时,报名金马的剧情长片数量达到惊人的 228 部。报名数量增多,评审们必须要分成两组,各组先各自剔除完全没有可能通过初选的片,再交换看片,看完约一个时间大家坐下来讨论。从七月初到八月中,郑秉泓花了一个半月才看完报名的剧情长片。初选讨论的时间也变长,2014 年的 138 部花了四小时讨论,2018 年翻倍之后讨论也延长到八小时。

45 部左右的剧情长片,加上短片组,纪录片组和动画短片组及长片组,复选评审要在 9 月初到台北的放映室开始看片。每一部电影放映两到三轮,主办方排出日程,为方便海外评审,尽量把第一次放映安排在上半月,第二次放到下半月。

电影学者郭力昕担任复选和决选时,金马还没有自己的放映室。评审们会在金马影展和观众一起看片,「但主办方会要求我们不要参加映后谈,也希望我们不要单独接触入围的电影人聊作品,对待入围作品要公平。」这是评审不能私下透露身份,必须在限期内看完入围作品之外的另一要求。2010 年时最佳剧情片放在压轴讨论,李安担任主席后,建议把最大奖放在最开始讨论,再逐渐由个人奖项去向技术奖。入围记者会订在下午四点,复选评审在早上八九点钟开始开会讨论,确定结果之后,立刻由一位工作人员赶车去记者会公布。

《热带雨》剧照

决选则在颁奖日当天早上举行。「在前一晚,评审们会进行一次模拟投票。」陈志华介绍说,这一次模拟投票不记名,但在第二天正式开会之前评审们电话被收掉以后,工作人员会宣布模拟结果,「有时大家不知道怎么开场,知道昨晚的投票意向之后,大家就知道哪些是热门,然后可以拉票,发表自己的意见。」评审团主席主持讨论的风格因人而异,主要责任是引导讨论气氛,控制讨论时间。有的主席比较有说服力,他的阐述也许会影响到一些游离票,「但大家还是会坚持专业判断,并不是主席说什么就是什么。」主席和其他评审一样,手中有一票,「主席有时候会说自己想投哪一位候选,但说服不了其他人,主席也会输的。」除非直接宣之于口,评审不会知道其他人的投票意向,电脑统计完成之后,超过半数的胜出者便直接出现在大屏幕上。无人超过半数就淘汰最低票数得主再进行投票,直到有候选超过 9 票为止。

除了细节上的微调一直在进行,在台湾电影学者和观众的角度,金马奖的变化有目共睹。「早期的金马奖有一些中华民国主旋律的气质。」郑秉泓重视金马奖,但不会讨论影片艺术成就时参考早期的赛果。当主办方从官办转为民间团体之后,金马奖邀请不同的资深电影人担任主席,他们的创作态度和价值观帮助奖项转变中慢慢建立了公信力,制度也逐渐完善。

2007 年焦雄屏担任执委会主席时,邀请闻天祥担任秘书长,金马奖开始比较明显的改革。评选的机制,评审的数量,入围名单的确定,金马奖如今的面貌,很多操作事项和细节都在这期间建立。金马奖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也逐渐从过去的主旋律气质,明星聚会慢慢朝向电影艺术评选的方向转变。郭力昕认为金马奖近十几年的改革,利于评审们忠于自己对电影美学的判断,最后得出的赛果虽然不见得能从工业角度帮到得奖者,却能肯定他们作品的艺术成就。

「香港似乎错过了时机。」陈志华认为香港如今很难创办出以艺术成就为衡量标准的电影奖,「金马奖经过这么多年慢慢改进和吸收,过去那五十多年不是白过的。如果香港要办,需要一定的资源,视野,社会气氛也有影响。现在金马奖遇到的情况很可惜,但我在未来也看不到有其他奖项可以取代它。比如中国导演毕赣和张大磊都是通过金马奖的肯定,而有了不一样的发展。两岸三地之外的电影也得到肯定。」

1988 年,焦雄屏通过中时晚报曾创立过中时晚报电影奖。当年也邀请影评人和专业人士担任评审,从艺术考量去选出得奖电影,奖项面对的作品和审美标准与金马奖项似。「中时电影奖当年像是金马奖的一个平行或补充,很多没拿到金马奖大奖的作品在中时电影奖获得了肯定,比如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中时晚报电影奖即是现在台北电影奖的前身。陈志华也参与过中国南方都市报举办的华语电影传媒大奖,后者同样从审美和评论角度去品评电影,「但还是金马奖的包容度更大一些。」陈志华看重各地评审相聚时的讨论,「比如一部讲文革的电影,香港和台湾的评审可能需要在那个语境中的评审或电影人解说,才可以看出其中的细节和问题,而香港或者马来西亚的电影,当地的电影工作者相对也更有话语权一些。这些交流比什么都重要。」

「金马奖的厉害之处是,它很难猜。」郑秉泓被称为「杂食」的影评人,但长期集中地关注台湾电影,「金马奖不太会随着世界潮流起舞,但它又有它的坚持。」《春光乍泄》扬威国际,在金马的成绩并非那样耀眼,入围六项最后只取得最佳摄影。《灼人秘密》引人注目,最后入围也不多。「在华语电影两岸三地加东南亚及海外华人这个大华语架构下,金马奖以台湾美学平盘标准为主导线——毕竟金马奖是台湾在办,但金马并没有独厚台湾,在前几年形成了不错的交流氛围。」郑秉泓希望金马奖度过目前的冷遇之后,还能继续抱有开放的态度,迎接对岸的电影作品。

《金都》剧照

很多与中国大陆市场联系紧密的香港电影公司及电影人未报名,今年香港制作却并未缺席金马奖。高先电影有三部香港独立制作报名。电影《金都》的导演黄绮琳说自己单纯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希望作品可以去金马奖交流,并没有其他层面的考量。高先电影的销售及采购经理曾宪玟从 2012 年起参与金马奖:「通常高先发行的电影,不管制作规模我们都会尽量建议报名金马奖。所以在香港业内,常常看到大家在 7 月都忙疯了,因为都在赶金马奖的报名时间。」电影的上映档期也会相应金马奖做调整,如果对赢得金马奖有信心,通常会配合金马奖的颁奖日期,不会在奖项公布之前就上映。电影在香港的宣传也可以跟着金马奖的一些报导推出。

未上映的香港电影获得金马奖对之后在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表现也很有帮助。「比如前几年的《一念无明》,先去了金马奖拿到最佳新导演和最佳女配角,令这部戏回到香港之后有很好的宣传点,观众也对电影品质有了信心。」曾宪玟也遇到有电影先在金像奖拿奖再去金马奖,但那样就错过了上映的高峰期,对宣传和发行来说相对比较吃亏。而主攻台湾市场又符合金马风向的剧情片,都将岛内的上映日期选在金马前后。今年的入围作品中《阳光普照》在 11 月 1 日上映,叫好又叫座;《大饿》《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均在 11 月 15 日上映;《夕雾花园》则将公映日期定在 11 月 29 日。

在金马奖揭晓前的最后一周,执委会进入冲刺阶段。在活动现场,执委会行销部宣传统筹吕彤暄反覆向记者抱歉,解释为何无法接受访问。「我们太忙了,虽然我们简单聊一聊不会花太多时间,」她摆摆手说,「但是我不能只是讲我,或者单一个部门,我希望可以让不同岗位的人在一起大家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她说只有这样,才可以好好聊清楚金马奖的脉络。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几年还要办奇幻影展,要办经典影展呢?」她说借由这些安排,台湾可以为电影活动保持一个活跃的场景,而在这些大大小小活动中的伙伴们,可以因此维系起来,「我想让你看到这些人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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