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期罢工」超过一个月还有六成民众理解,法国怎么做到的?

2020-02-20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反退休改革罢工背后的盘算、权衡和妥协

2019 年 12 月 17 日,反对退休改革的示威者在巴黎民族广场聚集。

Photo: Kiran Ridley/Getty Images

罢工这会儿,巴黎歌剧院乐团第二中提琴手蒙谢尔罗 (Jean-Charles Monciero) 比平时更忙。他今年 51 岁,是法国歌剧院四大公会之一「工人力量」(Force ouvrière,简称 FO) 的工会代表。自 2019 年 12 月 5 日全国反退休改革罢工以来,每天早上,他都先要统计乐团罢工人数,及时跟管理层沟通,后者视整体罢工,决定是否取消当晚剧目,并尽早通知观众。

巴黎歌剧院历史上,从未遭遇如此大规模抗议风潮。巴黎歌剧院平均每晚取消一场演出,门票入账减少 35 万欧元。罢工一个月,共计取消六十多场演出,票务损失逾 1200 万欧元。加入工会三十年,蒙谢尔罗深知罢工要讲究「战术」:拦截更多演出,向政府施压,但少惹怒观众,避免丢掉民意。

巴黎歌剧院约 1900 名员工享有特殊退休体制,早于法定年龄退休,退休金计算也更优渥。该体制可追溯到 1698 年路易十四时期,在此次法国政府公布的退休改革中,被列入了要被撤销的「黑名单」中。2019 年 12 月 11 日,法国公布新一轮退休改革初步计划:撤销特殊退休体制,打破旧有退休金计算方法,统一改为全新的全民积分制;此外,政府希望将退休「基准」年龄延后两年,至 64 岁。

二战之后,法国开始实行分配退休体制,即在职员工通过交纳退休保险供养退休人员,随著婴儿潮一代逐渐退休,双方比率不断下降,已经由 2004 年的 2.03 跌落到 2016 年的 1.72。如何促进退休制度与时俱进,实现财政平衡?成为历届政府改革要务,马克龙也不例外。

一石千浪,结束特殊退休体制动了一些群体的「蛋糕」,虽获普通民众好评,改革支持率一度达到 50% 左右,但陌生的积分制让他们多少有些焦虑和担忧。此外,年龄条款未曾列入马克龙的竞选纲领,尤其引发争议,导致支持政府推行结构性退休体制改革的第一大工会——温和派工人民主联盟 CFDT,也加入反对派阵营。

2019 年 12 月 5 日,法国巴黎北站,列车因车长罢工而停驶,车站空无一人。

Photo: Joel Saget/AFP via Getty Images

2019 年 12 月 5 日,全国无限期罢工模式正式开启:铁路大面积停运、巴黎公交瘫痪、航班取消、炼油厂被堵,甚至局部地区断电;教师和医护群体因工资待遇低且工作条件恶化,早有怨言,陆续加入罢工队伍。工会在 2019 年 12 月 5 日、10 日和 17 日动员组织了 3 天大游行,每次都吸引近百万人走上街头。新年过后,1 月 9 日和 11 日新一波全国大游行,或将吸引更多人参加。

本次罢工已是公共交通领域史上最长的罢工。但是,即使社会正常运行受阻,2020 年 1 月 2 日,Odoxa 民调所发布的最新民调显示,61% 的法国民众,对当前社运罢工仍表示理解。不过,同两周前相比,该数据下降了 5 个百分点。

罢工是法国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罢工者受到法律保护。但实际操作中,挑战不少:罢工者享有免解雇权,但罢工期间没有薪水,单枪匹马没法打持久战;私企员工很少罢工,否则将承担「秋后算账」或升职无望等隐形风险。

人们因个体利益受损,反对退休改革,但背后也是对「改革家总统」马克龙所宣扬的「新世界」以及政府「自上而下」强势改革方法的不信任。2019 年底席卷法国的这场罢工,是民间和政府一场输赢未卜的博弈,也是普通人在现实和理想、理智和情感以及短期得失和长期维权之间,作出的盘算、权衡和妥协。

2019 年 12 月 24 日,巴黎歌剧院的舞蹈团参与罢工,并在剧院门前表演。

Photo: Stephane De Sakutin/AFP via Getty Images

维护「特权」,还是反对形式平等?

巴黎歌剧院有四个工会的分支,包括法国全国总工会 CGT、工人力量 FO、互助工会联盟 SUD 和工人民主联盟 CFDT,通过定期选举产生,大致代表 4 类工种——芭蕾舞者、乐团音乐家、舞美技工和管理指挥人员。

2019 年 11 月 28 日,这 4 个工会派出 8 个代表,到法国文化部商议退休改革。蒙谢尔罗便在其中,开了两个小时会,他很清楚政府无法针对剧院特殊性,调整当前退休改革计划。工会很快达成共识,决定加入 12 月 5 日全国无限期大罢工。

退休改革关系到蒙谢尔罗和同事的切身利益和保障。他举例说:「如果我的一只耳朵坏掉,一般退休保险机构只认定我 5% 的残疾,但依据我们特有退休制度,我无法工作,属于 100% 残疾。」

其实罢不罢工,员工自行决定。不过,四大工会还是在 12 月 5 日和 7 日,正经组织了两天罢工,但是即将退休的和收入最没保障的员工无需参加。蒙谢尔罗说:「这些人罢个工,经济损失太大,我们替他们罢工就好」。罢工实为双方博弈,没能力但硬去罢工,于人于己没多大意义。掐头去尾之后,两天的罢工率达 100%。

蒙谢尔罗接受端传媒电话采访时,罢工正好满一周。说是一周,其实同事里,罢工最多的也只有 3 天。他们实行排演制,不是每个晚上都有演出,只需在排演日罢工即可。这些天,蒙谢尔罗演出安排不多,但他强调:罢工结束后,他们会设立互助金,统计每人罢工时间,确立平均数,相互之间缺多少补。

平日里,不同工会各自为营,相互攀比,少不了勾心斗角。有时,同一工种多家工会共存,内部竞争激烈,导致矛盾升级。但这次各家能达成共识,比较罕见。「这次很不同,我们团结一致。」蒙谢尔罗强调了数次,「这是三十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一直以来,巴黎歌剧院的劳资对抗是出了名的激烈。法国国家审计院 2016 年的报告显示,2005 年到 2013 年,巴黎歌剧院平均每年罢工 9.5 天。前副院长塔尔提耶 (Christophe Tardieu) 就曾写道:「在想像中,歌剧院是艺术文化圣地;在现实中,技术团队工运文化浓厚,才是最大的指挥。这里的规则便是劳资冲突,老板和工会势不两立。」

在 2019 年末的这次大罢工里,剧院高层却十分理解员工的愤怒。院长利斯奈 (Stéphane Lissner) 给员工写了一封公开信:退休改革处理不好,巴黎歌剧院乃至法国艺术荣光将受损。不过,高层由政府任命,不好公开支持罢工,在工会和政府之间,处境颇为尴尬。

法国目前存在 42 种退休制度,拥有各自退休金库,其中十几类针对特定机构,涉及 400 多万雇员,被称为特殊退休制度。巴黎歌剧院的属于其中一种,因无法自负盈亏,就退休金这一项,文化部就要每年拨款约 1400 万欧元。

工种不同,退休年龄和退休金计算也不同。芭蕾舞者 42 岁退休,随后可转行。根据不同级别,他们每月可领取 1000 到 3000 欧元的「退休金」。退休条件看似优渥,背后则是不同寻常的习舞之路。以 41 岁的舞者卡尔尼亚图 (Alexandre Carniato) 为例,他 6 岁开始学舞,在巴黎歌剧院舞团工作了二十年,肢体过度消耗,现在「每天早上需要捣腾半个小时,才能唤醒自己的身体并正常走路」。

在此次退休改革中,法国政府希望结束特殊退休体制,实现社会公平和正义,这也符合多数法国民众的期待。只是,「一刀切」推改革,未根据各行业特殊性,调试具体过渡方案,引发诸多焦虑。在很多人看来,追求形式上的平等,只是看上去很美。

在全国文化机构中,巴黎歌剧院和法兰西歌剧院员工拥有的特殊退休体制,属于个案。巴黎同行罢工,引来不少地方芭蕾舞团揶揄。但这次退休改革,并非小修小补,而是结构性大调整,触及每个人的利益得失。全国数家话剧院和歌剧院,也加入了罢工队伍。

2019 年 12 月 18 日晚,里昂歌剧院《胡萝卜王》(Le Roi Carotte) 大幕拉开后,剧组站到台前,现场通知观众罢演,并指责政府近年在文化领域实行樽节措施。在座观众,有人愤怒大喊「这是你们的耻辱」,有人即使白跑一趟,仍拍手叫好,予以支持。

2019 年 12 月 17 日,法国巴黎的消防员参与反对退休改革全国罢工。

Photo: Bertrand Guay/AFP via Getty Images

「罢工 2.0」:在匿名自保和博得关注之间

在全国性罢工中,「主力军」来自公共领域,很少见到私企员工的身影。法国经济社会学教师比松-弗耐 (Emmanuel Buisson-Fenet) 早在 2004 年便做过统计:「过去二十年,私企劳资冲突大幅缩减,罢工天数减少了四分之三;公共领域罢工反而呈上升趋势,占据全年罢工总数的三分之二。」

法国法律对私营领域罢工规定相对宽松:2 个员工即可单独发起罢工行动;所在行业工会发起全国罢工,员工可自发参与;员工没有义务向老板提前报备罢工;雇主不能因员工罢工对其进行任何形式的处罚等。当然,罢工必须得有劳工层面的诉求,否则合法性鲜被法律认可。

比松-弗耐认为,私企员工罢工率走低,背后有两个原因:经济不景气大背景下,劳动市场供大于求,削弱了私企员工罢工力度;与公职人员不同,私企员工罢工,一旦拖垮企业,自己同样面临失业风险,可谓一损俱损。

无意中,私企员工——罢工的旁观者——变身「民意代表」或「沉默大多数」,成为劳资双方博弈的筹码。12 月 5 日罢工前,全国总工会 CGT 表示收到 2000 个私企罢工呼吁,认为退休改革引发普通民众担忧,超越单纯的「特殊退休体制」之争。但是,在法国最大雇主协会 Medef 眼中,低收入私企雇员住得远,且大多无法从事远程作业,被公共交通罢工「绑架」,才是此次民运的最大受害者。

在这场极具法国特色的喧嚣和骚动中,游戏工作者工会 STJV(Syndicat des Travailleurs et Travailleuses du Jeu Vidéo) 是个特别的存在。这个工会成立仅两年,扎根私企,且会员都是些 30 岁上下的年轻人。

在书面回答端传媒采访时,工会特意采取了「包容性书写」(écriture inclusive,即在同一个词语中同时呈现阴阳性两种表达,结束法语中用阳性词语代替中性的惯例),在日常表达和官方诉求中,都把两性平等理念放在显眼的位置,跟其它建制派工会在大众文化留下的「老古董」形象,形成鲜明区别。而且,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全国性跨行业大罢工。

法国游戏行业规模不大,约有 5000 名员工,每年创造 43 亿欧元营业额。员工入行,始于对游戏制作的「一腔热血」,这也似乎正中老板下怀,导致他们自愿处于「被剥削」的境遇——大多工作不稳定,少有人拿长期合同,且如 STJV 工会所说,「工作条件差、工作时间长、工资低,并普遍存在歧视和性骚扰现象」。

只是,这是个新兴行业,大家普遍缺乏维权意识,没有什么工人运动文化传承。甚至,有些人不清楚如何行使自己的罢工权。

进入工会阵地来自自上而下的「威胁」。近年来,法国劳工改革不断为企业「松绑」,收紧劳工权益,推动游戏工作者对自身境遇的反思和觉醒。2017 年马克龙上台,继续劳工改革,削弱雇员保障,在劳资谈判中,更多赋权行业和企业谈判。游戏工作者意识到,个体维权受限,急需建立工会,通过劳资谈判,签订行业协定,规范游戏圈工作环境。「内外夹击」下,法国游戏工作者工会 STJV 逐渐浮出水面。

其实私企员工并不享有特殊退休制度。不过,现有退休制度规定,退休金会和工作 25 年中的最高收入挂钩,但改革之后,将根据职业生涯收入总额来计算。法国政府推行的退休改革,事关全体居民利益得失,职业初期工资很低的游戏工作者,更觉的自己是输家。

与铁路工人相比,游戏工作者们罢工施压空间小,参与度相对低。他们的策略是:争取更多的人上街游行,增加工会能见度,表明私企和公企同进退,引起媒体关注,从而向政府施压。

在过去的三天大游行中,游戏工作者工会在 4 个城市组织了官方阵营,吸引了数百人参加,并同「友邻」工会建立联系,「取得不错的成绩」。

2019 年 12 月 5 日,法国巴黎,示威者向防暴警发射烟火。

Photo: Zakaria Abdelkafi/AFP via Getty Images

首次参加全国行动,也是这个年轻工会寻找自己位置的过程。在官方推特上,游戏工会转发游行图片,涉及到人像的,皆做了虚化处理。STJV 工会说,「我们尽量保证工会成员匿名。当然,罢工没法匿名,我们能做的,便是尽量避免让外界知道哪些罢工者跟工会走得近,尤其不能让企业老板知道。」游戏行业几乎没有劳资抗争,雇主特别担心员工罢工和维权活动成为常态。诚然,罢工受到法律保护,但在实际操作中,雇主仍处于强势地位,他们需特别谨慎,避免各自工作受到影响。

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中,很多游戏工作者通过捐助的方式,支持前线罢工者。甚至有人在游戏直播平台 Twitch 上发起「无限期直播」项目,为罢工筹款,目前已获得 10 万欧元支持。

不过,即使得到老板支持,新兴行业罢工面临同样掣肘,即如何提高罢工效率,并向政府施加更多压力。12 月 5 日和 12 日,法国新闻调查网站 Mediapart 90 名员工中 25 人进行罢工,反对退休改革,但鲜有读者知道。Cécile 和 Gaëtan 是网站员工,负责网站社交媒体官号运营,也有参与罢工,但两人很清楚,即使停止工作,脸书和推特平台仍会通过算法,自动分发推文链接。

在数码世界,传统的罢工模式只会导致自己和雇主受损,并不会产生任何效应。

12 月 17 日,两人决定采取另一种策略进行罢工,即通过社交网络,告知读者他们罢工这一事实。具体来说,便是在社交媒体官号上,每推送一篇文章,都会写上「社媒运营者罢工」这句话。他们后来写了一篇文章,解释自己的行动,并发表在 Mediapart 博客专区。网站联合创始人皮里内尔 (Edwy Plenel) 还在自己推特账户上转发了这篇文章表示支持。

Cécile 和 Gaëtan 的「罢工 2.0」引发不少共鸣,一名护士特意留言说:「我罢工,但我也在继续工作。其实,我是在尽可能罢工,因为遇到有病人说,『我要上厕所』,我没法无动于衷。」

2019 年 12 月 5 日,法国南特,反对政府退休制度改革的示威者手持烟火。

Photo: Sebastien Salom-Gomis/AFP

「放弃今天一点,赢得明日更多」

比起其他西欧邻国,法国的工会文化特别。对此,巴黎歌剧院前院长、比利时人莫尔提耶 (Gérard Mortier) 同时作为旁观者和当事人,体会尤其强烈,在 2009 年卸任时特别在媒体上谴责了「法国式」的工会运作:「法国工会在谈判之前下罢工通牒,但德国工会都是等到协商途径用尽才会下罢工通牒」。

德国工会一只独大,侧重求同和共识,但法国传统老牌工会分散,倾向对抗和抵制。法国大罢工,必然伴随游行示威,通过冲突的方式,调节劳资和社会关系。这次也不例外,12 月 5 日,政府尚未公布改革草案,强硬派工会已开启无限期罢工,并同时在全国发起大游行。

法国劳工部数据显示,2016 年,员工参加工会的比率为 11%,其中公共行业入会比率为 19.1%,私营领域入会率仅为 8.4%。从欧洲层面看,法国加入工会的员工比率相对较低。工会代表性弱,但势力强大,之所以有能力发动大规模罢工,同法国特有的劳工和工会体系有关。

在法国现行法律体制内,工会负责劳资谈判,跟雇主协会和政府,共同确定劳工改革法律,以及行业内员工的权利和义务。工会平均每年签订逾 1000 项行业协议,3.5 万个企业协议。各工会谈判权重,同各级职业选举支持率而不是会员人数挂钩。

法国企业、行业以及跨行业定期举行职业选举,指定人事代表,替员工进行各级劳资谈判。 2008 年后,法国每隔 4 年按照工会在以上职业选举中的「支持率」综合衡量确定工会的「代表性」。

工会在全国性和跨行业侧面只有获得至少 8% 的「支持率」,才具有「代表性」,参与谈判。法国法律规定,劳资条款上路前,需要得到至少代表 30% 「支持率」的一家或多家工会的同意。因此,在全国性谈判中,政府成员有时因工会会员人数质疑其代表性,借机打压工会反抗势头,但也很清楚会员人数多少,并不影响工会在法律层面的「代表性」和谈判权重。

员工无需加入工会,便可自动获得工会谈判争取的利益;再说,加入工会没有额外好处,说不定还会影响职业发展和薪酬,因此大多数人选择坐享其成。法国「公民权利捍卫专员」机构 (Défenseur des droits)2019 年发布报告显示:逾 3 万受访工会成员中,46% 的人称参加工会曾导致自己遭区别对待,其中包括职业晋升受阻、工作环境下降、工作条件恶化以及工资薪酬停滞等。

2019 年 12 月 5 日,法国巴黎,一名男子穿过烟雾弥漫的街道。

Photo: Bulent Kilic/AFP via Getty Images

不过 56% 的企业均设立工会组织,工会在职场的影响力非同一般。赛尔农 (Bérenger Cernon) 今年 31 岁,在法国铁路 SNCF 担任火车司机。他的另一身份便是全国总工会 CGT 巴黎里昂火车站点负责人。该站点共计 4000 名工人,其中 400 人加入他所在工会。他参加工作 12 年,本该 58 岁之前退休,但法国铁路特殊退休制若被取消,他得等到 64 岁。为了罢工,他每天要损失 100 欧元,选择罢工并非易事,但用他的话说,「在生活中,有时需要放弃今天一点,赢得明日更多」。

12 月 5 日罢工第一天,法国铁路工人罢工率为 55.6%,其中司机的罢工率更是达到 85.7%,导致当天高铁运力仅为 10%。十几天过后,火车司机罢工率仍保持在 50% 左右。这么高的罢工率,同赛尔农及其它基层工会组织的协调动员不可分割。他每天需要「感知罢工天气」:9 点内部开会;中午联合火车站其它工会召开全体大会;下午做总结、发传单,且时不时组织小型集会。组织罢工其实是一项全职工作,耗时耗力。

法国铁路的历史也是一部罢工史。根据公司提供资料显示,1947 年至今,每年都会发生或多或少的罢工。有这个传统在,铁路工人每次都会遵循既定路线图,有序参加罢工运动。

在这一路线图中,「罢工稽查」(piquet de grève) 传承于上世纪工人运动,是很重要的一步。

每年早晨 6 点,火车站开门,随着第一辆列车驶入,赛尔农和同事组成小分队,开始「罢工稽查」,问车上的员工为什么不罢工?是不是不同意工会诉求?或者有经济问题?「罢工稽查」队试图说服工作人员参加罢工。论据有好多,但罢工率高低,对大家左右比较大。这时候,「罢工稽查」队便告诉他们,自己手头掌握的最新数据是多少,劝诫他们不要只听信官方的一家之言。有的人会听,有的人置之不理。罢工这事,没法强求。其实,也有相熟同事找到赛尔农,说已坚持到最后,没法继续罢工。赛尔农也理解。

不过,罢工者和非罢工者发生冲突,也不少见。12 月 11 日,在法国东南郊塞纳河畔维特里 (Vitry-sur-Seine) 巴黎公交地铁公司 RATP 集运站,「罢工稽查」活动中,罢工者便辱骂开车司机,且涉及反同言论。视频发布到网上,引发轩然大波。随后,全国总工会 CGT 巴黎公交地铁分支发布公告,谴责辱骂行径,肯定非罢工职员在前线工作,符合「公共服务价值理念」。

工会还将矛头直指政府,认为「政府追求社会冲突,为绝望的情绪和混乱场景,提供了温床。损害社会运动声誉,便是政府奉行的策略」。

罢工期间,法国铁路公司每天票务损失 2000 万欧元,这对工会、政府和普通乘客来说,都不是好消息。罢工是工会同政府之间的一场博弈,面对这些连带损失,只能相互指责。他们知道,在这次罢工中,参与度、时间长短和舆论倾向,都会分别出现在双方天平的托盘上,体现出各自的力量对比,影响在 2020 年 1 月 6 日起开始的谈判。

「还记得人生中第一次罢工吗?」赛尔农听到马上笑了起来,回忆起青涩往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是 2007 年,也是反对退休改革。」不过,那并不是一次成功的罢工——时任总统的萨科齐,未向街头运动妥协,成功收紧了退休措施。在今天的赛尔农看来,那其实是个技术问题,全因动员不足上街人数不多导致。

这次的罢工,他不确定何时结束,但深信,「只要大家都走上街头,不管是哪届政府,哪位部长,都会退缩。」

2019 年 12 月 5 日,法国马赛,反对政府退休制度改革的示威者手持烟雾弹。

Photo: Arnold Jerocki/Getty Images

公共服务的意义

上任后,马克龙曾绕过工会,迅速通过劳工以及铁路改革。强势作风,人称「马克龙方法」,一度赢得不少美誉。不过,工会担负的社会调节性能被削弱,同样威胁「社会民主」,也埋下不少隐忧。2018 年底,「黄背心」运动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席卷法国;一年后,法国爆发反退休改革大罢工。两者和工会的关系不同,前者排斥工会,及其代表的建制系统;后者则象征工会经历诸多失意后,重返战斗舞台。

在此次退休改革中,法国政府吸取经验教训,在宣传中强调对话和谈判,但仍留下了「跋扈」的印象。2019 年 12 月 31 日,马克龙发布新年贺词,强调要将改革进行到底,呼吁政府和工会达成妥协。2020 年 1 月 20 日,政府内阁会议将正式推出退休改革法案,随后进入立法程序。但是,政府是否会在接下来两周内作出妥协,仍是未知数。

其实,马克龙对当前的愤怒情绪有清醒的认识。在贺词中,他说:深刻变革会引发愤怒,但在深刻变革之下,社会必然会审视本身的身份认同和存在意义。「黄背心」运动和罢工风潮似乎超越了个人利益这一现实范畴,同「何为法国」这一大的命题缠绕相连。

马克龙执政中场爆发的这两大社会运动,以各自方式,将法国特有的「公共服务」这一议题,推到镁光灯下。「黄背心」运动中,乡村公共服务机构消失,呈现出「荒漠化」现象,逐渐浮出水面;反退休改革罢工中,公交、教育、医疗和司法等公共服务危机则进一步激化,纷纷走上街头。

在法国,公共服务是个独特的存在,作为私有资本的对立面,免不了成为官僚和低效的代名词,但同时也会上升到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层面被审视。公共服务,即为每个人提供服务,需要遵循持续性、适应性和平等性三大原则。法铁司机赛尔农参加工会的原因便是父母都在公共服务部门工作,从小接受抗争文化的薰陶。公共服务涉及传承和教育,参与了公民世界观和价值观构建。

2019 年 12 月中旬,保罗·德鲁瓦耶研究所 (Institut Paul Delouvrier) 发布年度报告显示,53% 的法国人在提高公共服务和少交税之间,选择了前者。时间退到 2013 年,该数字只有三分之一。换句话说,在马克龙希望打造的高竞争、高度市场化的「创业国度」(Start-up Nation) 里,越来越多的人则对公共服务情有独钟。

巴黎歌剧院也是隶属文化部的公共机构,肩负文化推广,并扩大受众阶层等责任。票价在 5 欧元到 231 欧元不等,但多年来没怎么提高低价票收费。即使为了实现财政平衡,也很少采用纯自由市场经济原则。

12 月 24 日,圣诞节前一天,巴黎灰蒙蒙的。巴黎歌剧院四十多名芭蕾舞者,一袭白衣,在剧院前的露天台子上,免费献上一曲天鹅湖。背景是两个大条幅,上面写着:「巴黎歌剧院大罢工」和「文化处于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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