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放不下对婚姻的贫瘠认知,谈论《婚姻故事》就是浪费

2020-02-20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这部失意于奖项的电影并非要讲婚姻和感情的吊诡,粗暴的感同身受便错过了作品的精彩之处

集编导一身的电影人 Noah Baumbach 擅长写日常的情感与关系,他的作品一向讲生活之中最真切的事,最平易近人,没想到却一直不讨好。我是说,他在欧美总是得到铺天盖地的好评,却从来都失意于奖项。所以他去年和 Netflix 合作的电影《Marriage Story》(婚姻故事) 在奥斯卡和威尼斯影展收获甚微让我很遗憾之余,却不太意外。

我见到一些点评,说导演拍摄这样的故事很刻意,便觉得可以连带讲讲这部电影,它也与导演自己的生活密切相连。熟悉 Noah Baumbach 的影迷会知道,他的上一任妻子 Jennifer Jason Leigh 是知名演员,两个人 2001 年相识,四年后结婚,在 2010 年 Jennifer Jason Leigh 递交离婚诉讼。

两个人的离婚官司打了三年,在 2013 年的 9 月才最终定案。他们在婚姻的尾声还合作了一部《Greenberg》(2010)(谂多咗先生/爱上草食男),如今还保持着来往。而《Marriage Story》的创意雏型是在做导演的上一部作品《The Meyerowitz Stories》后期时诞生的,男主角 Adam Driver 是第一个得知这个构思的演员。Noah Baumbach 于是开始进行大量的资料搜集,他访问了不少婚姻诉讼律师,也和自己的同行和朋友畅谈各自的婚姻经历,最终写成了这个剧本。某程度上,《Marriage Story》是表演戏剧界知识分子的离婚群像。

从电影的卖相看,人们可能会联想到瑞法那两部世界名片 (《婚姻暗流》英玛褒曼与《婚姻生活》杜鲁福),及 40 年前的荷里活新浪潮作品《Kramer vs Kramer》,这些电影均已诞生于近半世纪前。它们的重点倒都不是在解读婚姻本身 (至少不是社会层面及婚姻事实层面的解读),褒曼拍形而上的人,拍戏剧化的情感关系;杜鲁福拍俗世的人,拍戏剧化的爱情故事;《Kramer vs Kramer》是第二次女性解放和新荷里活风格混合的产物,指向男女在家庭中的角色互换 (中间可插播关于性解放的《女人就是女人》)。《Marriage Story》并不见得要解读婚姻真谛,导演并不想在保守的定义上去诠释「婚姻」这一个名词,电影反而是放弃了「家庭」这单位的传统解读,从个体,个体之间的社会关系等方向去串联起 2010s 年代的婚姻画面。

这五十年来,常常有电影重新思考爱情/两性关系 (例如《情留半天》/《爱在黎明破晓前》三部曲),也有《谁知赤子心》(《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 和《小偷家族》这样的电影反思亲情和家庭。细究起来,很难见到有电影作品深刻地去思考婚姻。另一方面,关于婚姻的电影却非常之多。大部分却都沿着社会主流意识,走很安稳的路子。在这些电影里,婚姻通常都是一个非常平板和刻板的概念,提及「婚姻」时,故事往往与爱情,亲子,不伦等话题大乱炖,创作人想要在观众面前蒙混过关,然后自己可能也迷糊了 (暂时想到的例外是日剧《最高の离婚》,但相比《Marriage Story》这部日剧非常轻盈)。

过往的婚姻题材作品,为了面目讨好,设立了婚姻的假想敌,为婚姻的失败寻找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往往是第三者——具备简单的情绪面目,也很容易塑造正反双方。久而久之,不知道是后来的创作者参考的作品越来越呆板,还是后来的观众被这些呆板的叙述限制了想像力。电影作品中的婚姻失败变成了一个应激反应,一种差劲的速写,涵盖的意象过时又贫瘠。

《Marriage Story》谈及离婚的动机变得立体和丰富了,导演搜集素材有功,他的观察很明显跳出了过往平板的想像,从男女主角的个人欲望和自我认同出发,很快便牵扯到两人的社群社会关系。两人要想解除婚姻这种契约,手续远比想像中复杂。电影形象地展示了法律层面上个体意志及情感无法主导离婚的戏剧性场面。这种描写消弭了解除契约的「欲加之罪」,不把关系的结束归咎为任何一方的「错」,也拒绝将其粗暴归纳为一种「邪恶的外因」。这样的影像写作显然比粗暴划分正反方具备深度及真实度,细腻的多方归因也并没有弱化其中的戏剧性。这种创作方法不是简单讲「对生活的体验」可以完成,它要求导演面对素材有归纳整理的能力,要有分析素材和人物的合理方法,若不是如此,这剧本无法写成,电影也就无法问世。

故事里也有第三者,但 Noah Baumbach 把这位第三者的故事和情节放得很轻,他明白过往太多叙事对第三者有一种污名化。他们对婚姻的干扰或者毁灭往往比那些七情上面的影视剧所说的少很多,与此同时,世界各地的师奶剧还在继续将第三者描绘成大魔王。正室见到第三者如临大敌现已变成名场面,似乎不拍都过不了关。二十一世纪过去了五分之一,才终于有人在主流叙事里更新了「婚姻」的时态。

《Marriage Story》所涉及婚姻结束的原因,最重要也最与时具进的,它陈述了如今世代独立人格在婚姻关系中的重要,尽管后者是一种结合,是社群关系中的单元结构,Noah Baumbach 很清楚现今世界的价值观,也明确女性在家庭和婚姻关系中有新的渴求,她们的需要不该只是情感上的满足,是从事业,生活和成长等多面的考量。婚姻的失败不是情感未能满足,恰恰相反,《Marriage Story》中的妻子在情感上与离婚中的丈夫并非彻底断裂,倒是她的其他渴望在婚姻中无法完成,因而选择离开。若这样的作者电影还能散播形态,它不妨去刷新人们对婚姻的认识,不妨让两性 (或者是同性) 重新独立思考自己在婚姻中的付出和收获。

写到这里我不禁再去翻看 Jennifer Jason Leigh 的经历,很明显看到她在那一段婚姻期间 (2005–2010) 大幅度减产,从发展稳定的演员进入低调期,再对照电影里的妻子,这也让人十分伤感。电影中妻子亟待在事业上进步的情节设置,显然不是导演凭空捏造,或者为了制造戏剧冲突而刻意创作,这样的矛盾终究来自生活,它带来的感受很沉实,又很唏嘘。

除去内核上的深刻,这部电影在形式上也不简单。也许它也可以谨守在家庭肥皂剧的界线内,平铺直叙地讲完这故事。Noah Baumbach 用了很多手法制造出锦上添花的观感。电影开头用谘询的段落打开丈夫和妻子双重视角,中间不断用镜头凝视二人的面部,从容走入角色内心,再加上演员的出色表演,人物的鲜活呼之欲出。Adam Driver 倒数第二场戏精致得震撼人心,导演在场景和调度上将写实和戏剧化进行了微妙的调和。男主角的这一段独角戏兼具白描和舞台剧两种神采,拍出了特有的高光时刻。

最获得大众认可的女配角 Laura Dern 不出所料强势赢得了奥斯卡奖,我赞同王诗淼文章所说,她所扮演的律师角色从学院历来热衷褒奖的平板母亲形象中脱颖而出。若从戏剧创作的基本讨论,一个丰富立体,又脱离善恶黑白两分的女性配角本应再普通不过,环顾荷里活的大部分电影,才发现这样的创作和表演如此稀缺,也很难单纯地讲她的胜出让人是忧还是喜。

但最后回到主题,一方面《Marriage Story》是作者电影,另一方面它打破了很多婚姻/家庭的戏剧刻板和预设,若只当成保守的婚姻侧写,从情感和自身体验去讨论它便低估了这部戏。尽管它在威尼斯影展和奥斯卡都未能收获大奖,但我会将它与英国电影《The Souvenir》一起放进 2019 年度最好的电影那一栏。

No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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