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十年:一位「中间派」港漂的自述

2020-02-20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香港社会在这次运动中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是我们港漂其实没有机会参与进去。我们不是持份者,以后大和解中,就失去了讲话的份

2019 年 10 月 1 日国庆日,港岛有游行。

摄:林振东/端传媒

反修例运动在本周,进入了一个危急时刻。几起伤人事件引起舆论哗然的同时,来自中大的「战事」,直接导致香港几所大学提前结束本学期课程或改为网上授课。这一事件引起的内地生撤离风波,再次将港漂群体抛进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过去几个月,这一群体时常失语,偶尔被针对,多次被利用,最近则陷入了恐慌之中。在媒体的报导里,他们有人将香港视作「战区」,每到周末就乘坐第一趟回深圳的大巴,逃离弥漫催泪烟雾的街道;也有人因为支持或仅仅同情香港运动,在内地网络上被人肉和举报。其实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个复杂的群体,并不能被任何个例所代表。

这篇文章的口述者,已来港十年有余,2008 年到香港时,「奥运刚刚结束,一片大好,大家欢天喜地」;再往后,她却发现香港和内地的分离,「是一步一步加深的」。2014 年占领中环时期,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段时间车很少,空气都新鲜了」;这一次,她却说「因为反修例运动,才对香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对于未来,她是悲观的,因为「中国失去了整整一代香港年轻人」,也很遗憾,作为港漂无法发声,「没有和他们经历这段事情,对以后香港社会的形成,没有发言权」。

通过采访,本文试图完整地呈现一位「对香港抱著好感」的港漂,对这个社会和它正在经历挣扎的理解、同情、反思。至于她的声音有多重要,是否「中立」,或有多少代表性,则留待读者去判断。


我 2008 年本科毕业,来到香港读硕士。当时申请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有做太多预备,申到学校就来了,所以到了这里都不太了解这座城市的情况。

我们来的时候,不会讲广东话其实蛮难生活,不像现在普通话这么普及,刚来时不太适应。我当时是听都听不懂,TVB 也很少看,连「唔该」都听不懂。

因为没来过香港,来到后挺失望的。当时我住在九龙的一个区域,楼都挺旧,也没有觉得香港特别好,而且地方很小。刚开始对香港不是很喜欢,跟内地的环境相比,我觉得它的设施好像没有内地好。特别是当你一出来红磡火车站,面对的是红磡那些小旧房子、那些唐楼的时候,落差还是蛮大的。

听不懂广东话,外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那时也没有 Google Map,我又不太认路。出门要经常问路,香港的路又很难找,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基本靠著个手机就能去任何地方了。

毕业以后留在香港,也是因为很多随机因素,没有说特别想留。但也没有看到内地有什么地方我很想去,就一路待下来,慢慢时间就长了。2015 年的时候我又想读书,想读神学,读神学我就只能在香港读,就继续留在这里,对这边也比较有感情了。

我从 15、16 年开始一直到去年,很多时间要去上海出差,有的时候在那边一待就是三个月,反而和香港开始有一个比较。我觉得上海已经是内地最适宜居住和工作的城市了,但是在比较之下,不只是吃喝玩乐,在工作中的感受,要和不同的政府部门打交道,要和那边的专业人士、那边的同事打交道,会感受到香港的好处。会感受到香港的各方面除了住房小之外的好处。

我可能跟香港本地人的接触算比较多,所以对比会比较明显。与内地城市相处过的人相比,香港人更简单一点,更真实吧。这个可能是你待在普通话群体里不太能感受到的,但我的很多同学这么多年来确实都待在普通话群体里。

香港有些人对这个世界了解可能也不是特别多,就天天待在这座城市,偶尔出去旅行一下,不能说他对世界或者对内地的了解很深刻。但我觉得不能因为这个去指责他们,内地很多人也不了解世界、更不了解香港。在这之外,我觉得他们对人情什么的考虑地比较简单,不会有像内地那种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会跟一些香港同事吵,那时候的我,可能比较像现在的所谓「小粉红」的同学。

比如,同事会用「乡下」去称呼你回家的地方。但因为内地农村和城市的界限很明显,我就不是很能接受。慢慢才知道他们这个习惯,那刚开始心理上就会觉得很奇怪,就会跟他们辩称这个问题。香港人很多都是老家在广东的,但是很多都在很偏远的地方,比如说他们回去怎么不方便、要坐车,坐什么小三轮车,然后他们就会问,你回去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很不能理解,会跟他吵,觉得他对内地的认识实在是太少了。但我后来就放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其实内地确实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只是我们生活在城市,在城市长大,不知道。而且可能我们过来香港的这批人,还是家庭环境相对是比较好的。所以,香港同事的认识其实也不一定错。

而且我发现,当你看香港的媒体报导,比如说像香港公共电视台 (RTHK),它其实天天就报导、嘲讽内地不好的东西。天天在这样的环境下,看到的就是内地的不好,你看不到内地的好,我也就释然了。

而且人家放的不好的地方也确实存在,只不过它集中性地、每天大量地放给你。好的部分可能就,有一点点好的可能就不报导。我觉得这样你跟他争辩是没有用的。而且这些年,确实收得是越来越紧了。我和别人争辩时可以说服别人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也就没有坚持继续讲下去。

其实 2008 年是一个分界点。2008 年的时候还刚开过奥运会,一片大好。大家欢天喜地的,没有觉得内地很不好的情况。包括我刚来的时候不觉得香港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就觉得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

现在回过来看,2008 年到现在,还是发生了占中、铜锣湾书店这些事件,还有很多例如「光复上水」、自由行、内地孕妇的事件。其实有很多东西,香港人的不满是慢慢在增加的。它和内地的分离,是一步一步加深的。

如果说陆港矛盾,最早从说「蝗虫」开始,还有那些说孕妇冲到医院我是有印象的,但是感受不太强烈。因为我觉得不论他们说的这个「蝗虫」好不好听,但他们说的现象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看法就是香港政府对这个事情要负很大的责任,它在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上有很大的责任,比如说允许这些水货客进来,通关的时候你不管他们。所以我同意他们讲的这个现象,但是我觉得他们还是更多情绪化的宣泄吧,语言上的表现。

我觉得这个是在一个大众社会下都很容易有的,内地也有很多宣泄,可能我就见多了。而且作为一个河南人,在内地也经常被人编排歧视的话,我对这个现象其实不会有特别强的感受。这个感受可能要到我们的首都人民,或者上海人民身上,对这个会忿忿不平。我已经习惯了。

2016 年 12 月,铜锣湾书店事件后一年,香港「禁书」出版业面临灭顶。

摄:卢翊铭/端传媒

而且实际你和香港人的相处、工作中,他们都是很关心你的。他们可能一边骂著「蝗虫」,但并没有把你当作「蝗虫」。因为他们讲的可能是很抽象的一个群体,我并没有感觉到他们在针对我。

香港这么小的一个地方,资源也确实有限。每年冬天的时候医院都爆满,很多资源本来就是不够的,而有些政策确实使得香港的资源被瓜分。我以前家里有人生小孩,我也要从香港给他们带奶粉。刚开始没有限制,我真的是一行李箱一行李箱地运,每次运 12 罐奶粉上去。

香港那时基本上还是算比较开放的态度,只不过长期这样下去,它是不能支撑供应那么多东西的,或者资源给这么庞大的内地。我觉得这是它面对的很矛盾的地方——它有想赚这个钱,但它又确实支撑不了,然后民生会受到影响。

占中与港独

从那之后,可能从梁振英上台开始,就已经有很多冲突矛盾在爆发。而这次运动,也要从占中开始讲。它和占中是连续的故事,应该说是从占中开始,慢慢加强,爆发出来,变成全民参与的一个事件。

2014 年占领中环运动的时候,因为当时我们家没电视,不太看新闻,都是看 Facebook 上面一些人转发的东西。而且在我看来,那个时候香港全民参与度还是很低的,时间又短,影响不是特别大。

而且,当时身边很多的香港人本身是不支持那个运动的,所以对我来讲,好像那个是没有太大的、积极的作用。那个时候也对香港的政治生态了解非常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概。我们平时去太子的时候车很多,那个时候车很少,空气都新鲜了,就在占领旺角的那一小段时间。

我真的是这个运动中才回去了解以前发生的事情的,才对香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我前两年经常出差去内地,回来之后就跟我这边的老师们交流,我觉得内地这些年变化很大。为什么大?因为我 2008 年来了之后,基本上没怎么回内地,发现我回去之后连点餐都不会了,全都是用 app,有很多新的发展。

我跟我老师交流的时候,他就问我,你不觉得香港变化更大吗?我当时还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我是在这次运动中再回顾香港这些年的事情,才发现香港真的是变化很大。所以我觉得是香港潜藏的一个炸药桶在这个运动中爆发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很多香港人在占领中环的时候,对这种阻碍到公共交通、甚至那些本土派有一些有点偏向港独言论的,都不是很认同。但在这次变成了全民参与,我觉得是政府和警察自己造成了全民参与的情况。

我觉得要澄清一点,我认为香港人是不支持港独的,而且也都知道这次运动不是一个港独运动。如果真的有港独言论出现的话,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情绪化的宣泄。是因为他们太生气。如果这个事情能得到很好的处理,哪怕是现在,很多人的言论还是会变的。不能从支不支持运动来判断是否有港独倾向。

排斥与接纳

对于这场运动,我有意识地去看一些新闻,了解一些前因后果,在这个时候,其实对香港的认同感更强一些了。我觉得香港人自己的身分意识也在迅速地加强。

我对香港认同的原因还在于,我自动地被我内地的、港漂的同学排斥了。我被排斥到了这边,真的是被推到这边的。就是因为当这件事情每天都在发生的时候,你就需要去讨论,讨论一些新闻上发生的事情。但是你发现跟本土的香港人是可以讨论的,不论是黄丝还是蓝丝,哪怕是蓝丝也都是可以讨论的,蓝丝都理解警察滥捕、警察过份使用武力的行为是不对的,只不过蓝丝可能觉得要学生先停政府才会停,而黄丝觉得要政府先停学生才会停。大家都是可以讨论这些的。

但是和一些港漂,他不理这么多,他根本不去跟你讨论这些实际发生的事情,他就是说,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只是喊口号,没有可讨论的就没有意思了。而且他们可能心理上很排斥、很介意这些连侬墙上一些过激的言论,Facebook 上骂大陆人滚出去啊什么的。他们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的时候,情绪太不理智,没法进行正常的交流。

他们就会变成为祖国而战了。但我觉得,香港也是祖国的一部分啊,你怎么没有一个作为香港市民的角度,为香港而战呢?其实,他们早在别人喊出港独口号之前已经把香港排斥在祖国之外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不一样了,突然发现我成少数人中的少数了。我每天都觉得很惊奇。刚开始别人都为香港难过的时候,我还莫名其妙的,我还给别人点赞,我以为别人想得跟我一样。但后来发现,他们其实都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的。我也蛮意外的。

最早大概是七月,我发现了明显的不同。因为他们还是看微信文章的,可能就是跟著内地的那些宣传。比如说 721 的时候,我们关注的都是元朗打人,反而涂国徽这个,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严重性。第二天起来,大家全都为这个生气了。

元朗打人我很震惊,已经看著很难受了,就没有留意到另外的国徽被涂的事情。因为对我来讲,怎么可能会有普通的市民被打呢?我第二天发现,大家跟我的想法不一样。

我自认为不分黄蓝,我是比较客观的,只是我觉得很多在香港的内地同学不够客观。他们有点「小粉红」,就是不讲道理,每次拿国家主权去压制别人。

很多人还是比较活在自己的那个圈子里,看的新闻也都经常是微信文章啊,微博这些。我很早就已经卸载微博了,微信文章我觉得这些年已经不能看了,倾向性太强。特别在这个运动中,有很多不论是机器的、还是已经红色化的公众号在运作,让我已经没法看了。但是我的同学还是很多就发那些文章。我反而比较看香港媒体的新闻,它也有倾向性,但我尽量去看一些单纯新闻性的,而不是写背后的故事,或者一些表达立场的东西。

在这次运动之前,已经有些朋友跟我讲,现在内地大学生其实已经很小粉红,我们都不相信。都觉得,肯定不会那么多人。这个事情发生后,我相信了,而且真的是我身边的朋友就是这样的人。我也在理解这是为什么,以前可能没有什么运动去挑起你的爱国情绪,都没有什么事件让你去分析你是爱国还是不爱国。

我不在意在内地生活的人们的想法,我明白他们不理解香港。但我觉得很多人在香港生活这么多年,不理解香港,甚至不抱著一种香港人不是恶的前设去理解问题,我觉得很奇怪。他们很多时候是用一种恶意去推测别人。我觉得香港人对我是好的、我这些年受了很多香港的恩惠,包括我的读书、我在香港这边的师长,教会的人照顾我⋯⋯我是对香港抱著好感去理解他们的一些情绪。

在讲教会的照顾之前,我先要澄清一下,因为我现在不敢讲宗教,很多人老是觉得是基督教挑起了这场运动什么的,把这个责任推给了宗教。我想要说,香港的基督徒是非常少的,可能只有几十万人,可能都没有百分之十,是很少的。

出去游行的一两百万人,基督徒肯定不是一个重要的力量。而且教会反而对权威顺服,里面很多年纪大的人总要强调,要顺服政的,顺服所有政权,不接受这种抗争的行为。

不过教会出于关爱所有的人,可能会开放教会,让大家坐下来休息,特别因为年轻人还是年纪很小,很多情绪需要纾解,可能就需要教会。教会是对所有人开放的一种关爱社区的行为。我觉得让这个锅背的太不对了,要是去教会看一下,就会发现教会很多人都是不支持运动的,是很强的蓝丝。教会内部反而能站出来明确地表示支持的话,是很难的。因为教会里面年纪大的执事长老很多都是很蓝的。

但教会生活是帮我融入香港社会很重要的渠道。因为在那里,你面对的都是很本土的,不论是中产的还是基层的人群,就不用天天只围著普通话群体。而且,他们是乐意为你开放的,甚至开放他们的家庭,进入到他们家庭中一起吃饭,一起照顾到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我觉得这些是帮助我融入到他们这个社会里面很重要的。

2019 年 6 月 16 日,香港民阵发起第四次反对《逃犯条例》修订大游行。

摄:Stanley Leung/端传媒

所以就不会觉得香港社会很冷酷无情。反而我觉得,如果说为什么看待这次运动,我和很多原来的港漂同学不太一样。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很多的前设。其实一开始我不太跟得上整个运动,很多香港人的反应,他们对警察打人的时候、抓人的时候过分的武力的愤怒,我不是能马上跟他们同步。我是追在他们后面的,听他们讲为什么愤怒,我就了解到香港这边的法律应该怎样理解。

在内地生活,视角是很单一的。对政府甚至警察的理解,就是一个强势或者弱势的,你不会觉得他们这样抓人会有特别大的问题。我反而是通过香港人的愤怒,再去了解,发现确实好像这是一种不对的行为。我是跟在他们后面去感受他们的愤怒。

但很多跟我一样的同学,他们确实在一种另外的法制意识形态下,他们跟不到别人的反应,又不去理解别人的反应,就会有点脱离。

本地人的愤怒

我也是慢慢才理解到,这几个月本地人的愤怒从何而来。比如你在 FB 上 follow 的人,很多都会表达这些愤怒。也会跟身边比较亲密的香港朋友谈,听到他们的愤怒,然后自己去核实,为什么会有愤怒,他们的愤怒合不合理。要去明白香港这个法治的架构是什么,他们怎么看待警察的责任,警察的功能,政府的功能。

为什么香港警察这几个月以来可能让市民觉得非常愤怒,因为他们的表现,可能突破市民对警察和政府想像的底线了。

我觉得内地的政府的功能还是一种父爱式的,他们天天都叫「中央」啊,好像把中央就当成一个爸爸,天天跟香港说什么英美不是你亲爹。我觉得香港从来就没有觉得英美是亲爹,甚至他们都没有当政府是一个管制他们的,反而他们觉得政府和警察是服务市民的。这个前设不一样,所以大家看东西的角度很不一样。

他们向英美寻求支持,最多是一种策略上的选择。其实这个运动应该有各方的玩家的,大部分的民众还是跟随著这些玩家,有一些情绪性的表达。这些玩家是怎么玩的呢,我觉得政治是有很多玩法的。但你要问为什么民众愿意跟著这些玩家玩,而不跟著港府玩,不跟著中央玩,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像特朗普也是变来变去的,但他们为什么还愿意向美国去呼吁,还是因为觉得在不同的国际势力的较量中,香港还是可以保持到以前的香港。

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个运动也是在变化的。你看之前和理非,大家还去高铁站派单张啊,去解释,那个时候是在寻求一种理解与和解的。但那时我们内地的媒体、微信上基本上是一边倒地骂他们,甚至把他们归类为「港独」。

我觉得双方肯定都有文宣战,都有宣传,你说为什么我还是保持比较中立,没有很黄丝呢,是因为我觉得黄丝那边肯定也是有宣传战的。在宣传战中大家很容易跟著情绪走,我还是希望自己能保持一些客观。

既然我又没有参与到这些——我又不去游行,我又没有参与到前线,那我在这摇旗呐喊什么呢?如果我的摇旗呐喊促进了很多人真的变成勇武,上去送命,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人家。除非我自己也上战场,否则的话我不能在下面去推动人家的情绪的发展。

勇武行为

我觉得勇武派的行为很多人是不认同的,特别是从民意调查来讲,最初大家最不认同的行为还是砸 MTR、砸店这些,更不要说现在已经出现伤人的事件。但一直说要市民和勇武割席——怎么割席呢?这些勇武,他要上街,你怎么让他不上街呢?

2019 年 11 月,示威者破坏一列停驶中的港铁列车。

摄:林振东/端传媒

不认同暴力的行为,但不代表我们有能力去阻止暴力行为。要阻止的话只有政府出手,政府去做出一个合理的政府行为、合理的回应才能够去阻止。我觉得大部分人是不认同暴力行为的。

你当然可以去谴责他们的行为,但我想问你,民众作为一个群体,怎样谴责呢?在报纸上像李嘉诚一样发表广告吗?李嘉诚可以同时谴责两方面的暴力啊,那我们难道要谴责政府的暴力,然后等著被抨击吗?就是你要谴责就是要两方面都谴责,要只谴责一方面的话,那就是欺负人了。

勇武的这些暴力行为,是可以受到法律制裁的。你每次都去抓人, 已经抓了 4000 人 ,这个是等待法律去做的,这个不是通过我们道德上去抨击别人做到的。但政府呢,现在大家就不知道警察的这个暴力谁可以来处置。

其实这些年轻人,他面对的惩罚是很大的,他走出去是要付很高的代价。现在很多人说,「我不怕」,我出去也没有关系,我十年的暴动罪也没有关系,我坐了十年的刑再出来。但我觉得这些年轻人,你有没有想清楚,你可能是情绪化的一种反应?

所以为什么我不去煽风点火呢,就是既然我没有勇气站出来,那我也不能再去推动这个年轻人。如果他们想,他们自愿,那 OK,他们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但是我很害怕我成为其中的一个推动者,我站在大后方,把别人推上前线。我觉得这个对别人的伤害太大了。

当他们打到现在,这两天中文大学校园里的场面,看一些相关的报导,你会发现他们已经成为了一个虽然没有真枪实弹,但也是准军事化的一种组织形式。他们会占据一些交通要塞、堵塞一些地方,跟警察抢二桥,就像打仗一样。然后自己在学校里面准备燃烧弹,一说速龙来了,就要出去打。他们的安排、组织、计划,真的已经有点军事化的感觉。我没有想到年轻人抵抗的力量和决心已经到这一步——我之前其实有一直了解跟进,但我还是觉得他们每一步、我看到的新的信息,都让我很震撼。

现在是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跟年轻一代思想的差距太远了,是不是真的年轻一代要改变世界,还是我是从很现实的角度来看,觉得他们是抵抗不了这么强的一个政权。他们打到这一步,也看不到政府任何会妥协退让的希望。结果是怎样,结果如果真的是这样继续下去,我是很悲观的。

我也问到一些人,他们进入中大做一些了解和采访。能感觉到里面的气氛——一种群情激昂的感觉,进去里面自己都会很兴奋。也有很多人去送物资,送物资的车都排成了长龙。就是那种革命的气氛,太强烈了。强烈到他们是不是真的意识到自己所处的那个危险的境地、和有可能要付出的、要牺牲的,我还是很担忧这个的。

当然,另一方面,如果从港漂或者是内地人的角度来看,你会看到港漂的恐惧很深,因为确实会有在这么大的运动中、抗争中,会出现有一些不同意见的人士被打和被伤害,有时候在运动中也是难以避免的,我一直很担心这种事情的出现,现在它确实出现了。那个老人被火烧,在内地港漂、在蓝丝的群体中引起了极大愤怒,也被很多舆论谴责。

当警察和学生去打的时候,无论怎么打,因为双方的武力是不对等的,他们会悠著打。其实警察没有拿出全部身家去打,如果去打肯定不是这样的。你看大家还是在策略性地打。

但如果真的变成群众斗争,就很可怕,因为大家武力是对等的。大家都没有真枪实弹,就算那些学生之前很克制,这样真的打得起来,很难有人去制止,不像警察一帮强一帮弱,还可以退让。真的变成群殴的时候,场面就会很恐怖。运动时间越长,造成的伤害——不论哪一方的伤害——都是非常大的。

其实对这些学生来讲,这样抗争下去,结局是很明显的——警察根本就还没有动真格的。如果中央动真格的,他们是不会有一个可以有盼望的结局的。

谣言与警队信任

这次运动还有比较多谣言的问题。

一方面,对于有些现象我是挺惊讶的,比如很多人现在都知道的,在 Telegram 这样平台上的文宣工作。惊讶在于,我对香港社会还是不了解。我觉得他们平时也都是一般人啊,怎么这个时候爆发出了这么强的创造力?而且明显那些文宣不是几个人做的,后面一定有一个强大的小组。如果有这样联合的小组的话,说明大家的合作的能力也是很强的。那可能就不是这个时候才爆发出来的,可能以前就已经积累了一些文化的创意的小组在里面。这也说明这个事情已经渊源已久了,不能从这几个月来理解。比如怎么可能突然就组织起来这么一帮人呢。

另一方面,这是不是意味著他们背后有什么其他的组织?我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我后来想,我们的警方这么厉害,都没有把这些组织找出来?找出来给我看看,我才信呀,我还是抱著要实事求是的态度。如果我都能公开进去这些群组观察的话,警方也可以啊,那为什么警方不把背后的这些人都抓了。

我对传言都抱著比较怀疑的态度,不会马上就信。比如 831,太子站是不是有人死了?对于这个我其实也不太信。刚开始看到一些信息的时候,我其实还是对香港的执法机构抱著信任的。警察、消防员讲的话,我那个时候还是相信的。

所以虽然传言很多,我基本上还是觉得多是谣言,大家也始终没有证实这些传言。要是你可以证实、实槌的话,那你应该能有很多证据拿出来。另外,这还是出于本身对香港警察的信任。

但是,到十五岁少女浮尸的时候,我觉得就有点可疑了。因为确实,警察定义为自杀定义得很仓促,最初学校的视频又不愿意给大家,而且那个妈妈的讲话也感觉不像是一个很悲伤的母亲。我就觉得,这个谣言越来越像真的。

我本来是相信警察的,但你需要把这个事情澄清,要去消除大家的怀疑,不然就会带动很多的情绪和质疑。我很失望,因为警察没有很好地去澄清这件事,而是相对草率地结案了。

虽然 831 晚太子站警察乱打人的行为,也蛮伤害我对他们的信任,但那时候我的理解是——就是警察的情绪失控了。我还是抱著「警察的体制是一个健康的状态」去理解其中一部分人的失控,虽然对信任的伤害非常大。但是到后面这个浮尸,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他们是不是都在说假话呢?从上到下都是假的话,就会很可怕了。这个对香港的法治是一个很大的伤害。

而且现在警方天天都在街上查,我见到警察都避得远远的。特别是防暴警察,他们那种表情让你觉得很害怕。警察随时怀疑每一个人都是他要抓的人的时候,我可能就会觉得,行走在路上,他可能也会要捉我。警察的情绪在长时间的战斗中也蛮失控的,他情绪的爆发,可能会冲著我爆发。穿件黑衣服,他可能就会怀疑你,这个就很吓人。难道我要对警察喊「同志」吗?

自由的尺度

刚开始那些年,我们刚来到香港,发现香港每年都要纪念六四,而且香港人逮住你都要讲六四,问你知不知道六四什么样啊,其实我们是有一些反感的,说的我们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内地也是很多渠道的,其实老师也是会提到,当时的网络管控也还没有现在这么严,在网络上还是可以看到很多东西。

所以那时有点抵触的情绪,而且觉得他们看问题太单面了,没有看到六四当时复杂的、背后的一些东西,或者六四有一些参与的、用谎言去遮盖谎言的东西。觉得他们太简单了。

但现在来讲,我觉得这可能就是为什么香港人会在这次运动中这么坚持。他们其实是很简单的,抱著很简单的一种「我要的自由、公义」,才能对抗这么久。没有我们那种复杂。

另一方面,虽然香港媒体经常报导内地不好,但它其实相对客观中立,它报导得也没有错。但是你看台湾的媒体更加油添醋。如果拿香港媒体和内地媒体、台湾媒体相比的话,可能香港媒体反而是最客观的、最中立的。

像铜锣湾书店这样的事,我在内地都习惯了。就觉得,我不要去做一些内地会很敏感的事情。但对香港人来讲,他们对自由的尺度是不一样的,他们就觉得很生气。因为我了解这件事,所以香港人为什么怕送中,情绪上我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不理解他们情绪上的反应,所以一开始就没有跟香港人去同步更新这个事件的发展。

2019 年 8 月 5 日,深水埗警察展开清场行动。

摄:曾楚恒/端传媒

二十多年在内地的成长,我的自我审查意识已经很强,这是一种本能。以及,这仍是前设的区别,对政府怎么看的这个前设是不一样的。对我们来讲,政府就是一个政权,就是一个人民需要顺服的权威。但是对香港来讲,政府是要服务的,是服务市民的机构。我觉得他们可能没有那种对权威顺服的本能。

香港这个状态是好的,自由这个东西,你有了就不想没有。比如在这边天天用 Google,回去用不到了,就会觉得很难受。但我还是有很强烈的现实感,毕竟你不能对抗的话,有些时候就可能得顺服。我还是比较没有勇气。

这么多年以来,香港的游行我都没有参加过。以前不是很了解,只是小部分人诉求没有全民关注的时候,也很难进入到里面,毕竟你是一个讲普通话的。你进去游行的时候,别人都喊广东话,你喊一句不标准的广东话,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你。

今年的反送中游行,刚开始是合法的,但我那时刚好有各种事情,就没有机会去感受。后面很快就不让游行了,我这种港漂的身份,还有很多内地的家人,就更不能参与了。这种理论上不合法的游行,我就没办法参与。

我的行动力、内地人的行动力还是没有香港人强,我还挺佩服香港人的这种行动力——说游行就游行,说出来就出来,我觉得我们没有这个习惯去参与到政治中。

运动中,也发现香港很多想法和内地还是不一样的,毕竟它被殖民这么多年,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确实香港也要被当成不一样的地方看待。你把它当成一个上海、一个深圳,你是不能理解它的。

以前我的理解还只是一些表面能感知到的不同,比如香港各方面的高效、廉洁,在工作上和各部门打交道不用花很多心思去处理不同的政策。在这个运动中才看到,通过这个运动回头看香港的历史,才发现,他们真的是挺不一样的一群人。

但是,作为一个内地人去看待各种问题,我可能还是习惯性地会对内地人进行批判。因为批判一定要从自己的人开始,就像德国,纳粹结束后,是去自己批判自己。这个时候你才能免除外界对你民族的歧视和不公平对待,因为你先自己批判自己。你喜欢批判哪种人,你才是对那种人最有共同感的。因为你要有了解才能批判,而且其实也是一个自我批判的过程。我可能也是这样,我对香港反而是一种比较包容和试图去理解的态度。

香港的未来

香港的政治,这些年也越来越令人失望。以前议员选举的时候,听香港的朋友讲,他们就觉得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可能真的觉得选谁都一样。而特首又不能选,都是指定的,只是看指定的哪个更差。

林郑我是非常不能理解,怎么能把这个运动处理成这个样子呢?她背后有没有人指点?太不靠谱了。我根本不能理解她的这些行为轨迹。明明可以早点结束这个运动,早点去缓解,但她就是完全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做过一件正确的事情。

而且她讲话的态度,刚开始确实是蛮傲慢的,没有感受到这个人是在关心,是在回应,只是重重复复地讲一些话。虽然有外媒报导,说明年三月可能撤换她。但我们外交部已经回应了,说这个是谣言。而且就算明年三月会撤她,是不是已经太晚了,再等四五个月?

这段时间造成的各种伤痛和伤害太大了,还是应该尽快结束这个事件,不然我都怕街上的人要疯掉,出来很多精神病也有可能,更多的伤人事件也有可能。现在政府不但政治上消极应对,天天都在提油救火。我也希望警察可以做得好一点,每次都是警察自己在减分,又去喷人家清真寺,又是 721、831 事件,又去滥捕,自己把自己的形象搞得差得不行。

大家现在都看不到出路。我在这个运动中能做的事情就是观察了。尽量去理解,理解香港社会,理解到各方是怎么玩的。假设有一天你也要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会做出什么选择。

最后,还是个人的选择比较重要。比如这些学生选择站到前线,他要付出什么的代价;警察做出什么选择,会不会跟车太紧,以后要被清算。就是你每个人在这个事件中,你做出的选择,你的反应,以后会带来什么呢?要预备自己以后去面对这样的事情。

现在是香港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们自己,比如作为一个在国外生活的中国人,当中国和外面发生冲突,它去吹响号角之后,你的身份该如何定位?该如何说话?需要去为祖国表达些什么?

这可能是以后中国人经常要面对的、华人在外面经常要面对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回应?我觉得中国这样搞下去,每个华人都避免不了去重新真正思考在外面要怎样去和别人打交道。它把你推倒这样的一个磨心的地方了。中国对香港的控制,已经很强了,整个政府机构现在都没有应有的作为和正常面对公众的语言。香港已经失去了它以前的地位。

香港社会也在这次运动中产生了很大的改变,每个人都参与在其中,香港的各种不同的学校、社工、南亚人士,大家都在这种互动中形成一个新的社会,但是我们港漂其实没有机会参与进去,或者说,不能明显地参与进去。以后大和解中,我们就失去了讲话的份。我们不是持份者,因为我们没有和他们经历这段事情。很可惜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我们没办法进入到这个对话当中。

顾虑会很多,南亚人士他们也是香港土生土长的几代人,他和香港同呼吸共命运;但我们还有很多内地的朋友家人啊,我们顾虑的东西很多,你不可能很直接地去表达很多。但我觉得讲话是必须的,如果这个时候你可以讲话,你不一定是支持某一方,但你去表达,去参与到这个里面,以后香港社会的形成,你是有发言权的。

未来的香港,如果能实现普选的话肯定是好的,而且这个也是你之前应承给别人的,人家来要也没有问题。香港是具备一个普选的社会氛围,是有这个资格的。如果可以给普选,换来运动的结束,肯定是很好啊,但我不抱什么期望。

在强权之下,抗争很多时候是达不到目标的,我是愿意妥协的。现在就是很难,也没有这个机制,如果能有独立调查就已经是很大的妥协,对局势也会缓和很多。大部分人那么愤怒,还是对警察愤怒,就觉得黑衣人有警察去惩治,有司法去惩治,但警察没有人管。表面上说五大诉求,但你回应一个诉求,会分化掉很多人。

这次运动到现在,影响已经很明显了——中国失去了整整一代香港年轻人。六四可能只是失掉了一批,但这次可是全部的香港年轻人啊。我觉得对双方都是很大的失去。拖的时间越久,结局就可能越恐怖。

其实对于年轻人来讲,他们现在也很难退让了吧。比如说他们为什么打砸,中大被围的那天,我观察到他们的策略可能是去黄埔,或者去又一城打砸,分散警察的兵力,相当于救中大。但是那样程度的打砸,看起来就是很恐怖,对别人来讲,就是一个很恐怖的事件。

这个事件无论你怎样美化,都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然后你对不同意见人士,你以前是拳脚的私了,到现在变成这样火烧的私了。暴力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但我始终还是觉得罪魁祸首是政府。

2019 年 11 月 11 日,西湾河警员枪击示威者的现场。

摄:廖雁雄/端传媒

对学生来讲,他的妥协可以怎样?他们之前「牺牲」的这些手足,就是白白牺牲。确实他们说的也对,退让的结果,还是「死」。不退让也还是「死」,可能对他们来讲是没有分别的。

只是对我们局外人来讲,他们妥协可以换来我们香港的平安和宁静。就是不同人看的角度不同。政府的态度实在看不到一点可以妥协的。如果政府有一丝可信任的地方,双方都能妥协,有一个可信任的契约出现,就不会搞到今天。

没有办法改变年轻示威者的方向,就是因为没有人给他们一条有效的路径,没有替换方案,只不过就是投降而已。最近我觉得除非一些意外的事情,历史中的一些意外,否则历史的进程很难被改变了。

往后,第一个就是香港社会本身的撕裂,这个撕裂的弥补可能都很难。影响最深远的还是这代香港年轻人,我是很痛心他们的,对他们造成的心理伤害是很大的。他们以后自己的生活,他们整个人生,都会被这个运动所影响。

第二个就是内地和香港的关系,特别是在香港的内地人,到以后怎么样发展呢。未来,讲普通话的群体和讲本土话的群体的矛盾冲突肯定越来越大。而且他们在这几个月中,积累了很多创伤和愤怒,这些创伤和愤怒在平时生活工作的言行中表达出来,是很有可能的。

对于之后在香港社会生存,我个人不是很担心,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很红。香港社会普遍还是比较偏黄的,然后你抱著一种理解他们的态度,大部分人对内地人、对港漂的奢求很小,大部分黄丝,你能理解他、明白他,你不一定要上去支持他,他们已经觉得很感动了。因为他们面对的都是被内地人骂的状况。

当他们很小心翼翼地问我的态度,我能和他们描述一些事件、和他们对某些事件产生共鸣的话,他们已经觉得很感激我,觉得那种要跪下来的感觉。其实他们的奢求很小,但是如果你天天都说「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你可能很难在香港社会生存下去。因为香港是中国的,这其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你把这个事实不停地抛出去,没有什么意义。

这个事情让我更多地想去了解、去思考类似「自由」这种问题。毕竟以后要医治内心的伤痛,要在政治行为上往前走,就要去更深地讨论这个话题。在运动中,更多是情绪引起这个运动在往前走。但最终,如果要真正享有一个所谓自由民主的社会,是要对这个概念进行批判地接受。

香港很多年轻人还是想得太单纯,就是想要回以前那个香港。但是历史中就是会出现很多强权,很多不同的意识形态的操控,你需要面对,或者说知道找不到你自己要的东西的时候,你该怎么面对。我愿意跟香港人一起去讨论这种问题。如果内地有这种开放度的话,去讨论是好的,但是没有。在香港还是可以讨论的,这个可能是我们港漂可以对香港的一个贡献和支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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