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钢重生

2020-03-21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总负债近 3000 亿元的国有钢铁集团重组案有两个样本意义:引入民企;用复杂债务置换化解风险

2020 年 1 月 8 日,天津人家喻户晓的老牌酒店——水晶宫饭店正式易主,由天津市新天钢钢铁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新天钢集团) 获得 90.483% 股权。这是天津国企渤海钢铁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渤钢集团) 破产重整一年后,接盘人德龙集团组建新天钢集团以来购入的重要资产之一。

2868 亿元总负债、负 1718 亿元净资产,105 家金融机构债权人,渤钢集团在陷入绝境四年之后,正在艰难爬坡。从产能确认、债务重组、配套资产注入到内部管理提升,地方政府、战略投资者和债权人一道,在落实 2019 年初达成的重整方案基础上,试图令这个病入膏肓的泥足巨人培补元气,脱胎换骨。

参与重整的渤钢集团,指的是渤钢集团总部与天津钢铁集团 (下称天钢集团)、天津天铁冶金集团 (下称天铁集团) 及天津冶金集团 (下称天冶集团) 等系列企业。

按照重整方案,河北民营企业德龙集团作为战略投资者主导组建新天钢集团,收购了渤钢集团旗下 17 家钢企的 100% 股权和其余 31 家企业的部分资产,总估值近 584 亿元,涉及 1600 多亿元债务。至于渤钢集团剩下的非钢业务及 1220 亿元债务,则以信托受益权的方式分十年化解。此次操刀重组方案的财务顾问是中金公司。

「体量大、人员多、资产多、跨区域、历史包袱重、历史问题多。」在 2019 年 11 月 9 日的第十届财新峰会上,德龙集团董事长丁立国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一口气罗列了重整渤钢的六大困难。「它 (渤钢集团) 已经惨到一定程度,没有人接手,只有我胆大。决策这件事的过程中,我也害怕,我也犹豫,想过要放弃,(思想也曾) 不断反复。」

如此千疮百孔的渤钢集团,为何对丁立国仍存在致命吸引力?答案是产能。德龙集团重组前粗钢总产能约 1300 万吨,而渤钢集团的粗钢产能约 1785 万吨。重组完成后,德龙集团总产能将超过 3000 万吨,有望跻身全球前十大钢铁企业之列。

「蛇吞象」究竟效果如何?在 2020 年新年贺词中,丁立国如此总结:我们用十个月的变化证明「混改」是正确的。「现在我们大概每个月都贡献 1 个多亿的税收。」丁立国此前在公开场合主动谈及,「我们企业到税务局去交税,税务局很惊讶,说这个企业 (指渤钢) 还交税吗?因为以前全是欠,欠税、欠电费、欠工资、欠供货商。」

业内仍对新天钢集团的未来持观望态度。多位资深市场人士分析指出,一是民营企业机制灵活,经营优势明显,但在码头文化浓厚的天津,民企能否跟国企解决好文化冲突,整合内部资源并形成统一的管理体制,仍需时间考验;二是当前钢铁行业竞争愈发激烈,渤钢集团技术、装备处于二三流水平,历史遗留问题众多,且地处京津冀环保高压地区,仍有诸多棘手难题待解。

无论如何,渤钢重整案都已被各界视为国企用改革化解债务危机的样本:引入民企,不仅旨在提升渤钢集团的管理效率,推进钢铁行业的产能整合,更重要的是防止了金融机构债务集中爆发。渤钢集团牵涉 105 家金融机构,占到总债务的 70% 以上,其中不乏中小银行、信托、融资租赁公司。如果渤钢破产,天津市辖内多家小银行也会随之破产。用丁立国的话来说,渤钢债务是「把天津市的金融机构一锅端了」。

渤钢集团整个化债期限为十年,检验渤钢重整成功的标准,是看这十年时间,是真正赢得了企业重生的空间,抑或仅仅是让坏账延迟爆发十年。事实上,钢铁市场已出现周期性过剩的苗头。由于钢铁产量释放太快,钢铁业利润已开始下滑。2019 年,中国粗钢产量 9.96 亿吨,同比增长 7.2%;期内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会员钢铁企业实现利润 1890 亿元,同比大幅下降 30.9%。

显然,在这一背景下,德龙能否发挥市场机制优势,让渤钢起死回生、焕发活力,能否令债权人走出困顿,仍然任重道远。

寻找 「白骑士」

找到并锁定「白骑士」德龙,是重整渤钢中最关键的一环,这花费了天津市及中介机构整整 14 个月时间。「德龙中间打过退堂鼓,当时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不让德龙撤了。」一位接近交易人士说。

故事始于 2017 年 12 月。当时,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在天津召开。论坛期间,天津市委书记李鸿忠出面邀约丁立国参与渤钢混改。2018 年 9 月,「渤钢系」企业管理人正式对外招募战略投资者。

「谈判过程很长,从 2017 年到 2019 年跨了 3 年,400 多天,多少个不眠之夜。」丁立国对财新记者回顾,「主要和国资委、破产管理人、财务顾问、律师、会计师,200 人在那儿谈判。谈判的核心太多了,比如光人的问题,就有接多少、不能接多少、接了以后怎么办,等等。」

2019 年 1 月 16 日晚,在天津市著名地标五大道,德龙集团与天津市签约,正式成为渤钢集团钢铁板块的战略投资者。从此,丁立国有了一个新身份:天津市新天钢钢铁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

按照财新记者获得的重整方案,新天钢集团注册资金 333 亿元,最终将由德龙集团持股 59.16%,银行等债权人持股 40.84%。新天钢集团承接了渤钢集团的钢铁资产连同 1600 亿元负债,包括 17 家企业及 11 家工厂 100% 股权,其中天津市内共有 9 家工厂,分别为天钢公司、联合特钢、轧三钢铁、中兴盛达、天材科技、轧一冷轧、鞍钢天铁、天焦公司、钢线钢缆;河北省内有两家工厂,天铁集团在邯郸涉县,迁安轧一在唐山。至于渤钢集团的非钢资产及 1200 余亿元负债,则由银行等债权人以收益权形式承担。

新天钢集团的法人代表是 56 岁的阚永海,他是德龙集团的副总裁,负责签署《渤钢系企业重整投资协议》。「他压力大到什么程度?那一天他都在办公室练字,写了一桌子,因为他知道晚上要由他代表签字。他说,『老板,签完了这些债咱们就得认了,就得背上这个事』。」丁立国回忆。

据财新记者了解,在天津市寻找战投的过程中,德龙集团之外,建龙集团、江西方大钢铁集团 (下称方大集团)、河北前进钢铁集团、河北新金钢铁有限公司,以及天津荣程祥泰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荣程集团)、天津银龙预应力材料股份有限公司 (603969.SH ,下称银龙股份) 等企业都曾参加。根据流程,各家提出方案,经过三轮评选,第一轮债权人同意;第二轮是专家委员会,入围即可全面尽调;最后一轮是债委会评选,挑选出最优方案。

中国第二大民营钢企建龙集团是有力的竞争者,在业内素有「并购之王」之称。建龙集团在 2015 年重组了山西海鑫钢铁集团、在 2017 年重组了辽宁国企北满特钢 (地处黑龙江)、2018 年又把黑龙江最大钢企西林钢铁集团收入囊中,在与国企、地方政府打交道等方面实战经验丰富。

但也正由于此,建龙集团资金压力巨大,不想独立整合,提议成立联合体对「渤钢系」企业进行重组。这一方案对债权人显然不算理想:多家投资人意见容易不一致,而越是困难企业,为了有效应对危机,越需要股权集中。

其他投资者也先后退去。据财新记者了解,总部在江西的方大集团同期还准备介入辽宁省国企本钢集团的重组,遂以文化不同为由退出渤钢项目。荣程集团与银龙股份组成联合体共同竞购,其中银龙股份是钢铁下游加工企业,没有钢厂,实力尚显不够,最后同样未受青睐。

据接近交易人士介绍,进入最后一轮的企业中,以德龙集团最为积极,并在第三轮评选中给的方案最为完整。实际上,德龙集团也被天津市视为「种子选手」——有资金实力、有产业经验、真要做钢铁。

德龙集团始创于 1992 年,生产效益较好,近年吨钢利润在中国钢企中排名前列,手握百亿元现金。参与渤钢混改前,德龙集团国内产能主要在河北邢台和唐山两地,总产能 800 万吨左右;另外,德龙集团在印度尼西亚还有 500 万吨产能在建,目前尚未完全投产。

「我毅然决然,赌上身家性命,要搞成这件事情。」丁立国说。为了参与重组,德龙集团首先需要拿出约 200 亿元现金,其中 160 亿元用于清偿渤钢员工工资、员工集资等刚性债务,40 亿元用于重整后的流动资金,同时留债 179 亿元。

据丁立国介绍,德龙集团在入驻后已经花费数十亿元用于设备维修、环保升级改造。重整前的德龙集团拥有现金 100 多亿元,为了此次重组,不仅花掉了前述现金,又借贷了 100 亿元。

这一系列操作,清偿了渤钢集团对中小债权人和员工的债务,使得钢铁主业的生产能够得以延续,恢复了造血功能。至于机构债务及非钢业务,则需要通过资产剥离、债转股来化解。

民企「掺沙子」

老渤钢集团在 2010 年由天津市「拉郎配」四大钢铁集团而来,由于四大集团均是正局级部门,公司治理严重失控,管理效率极低、浪费及腐败并存。接手时,德龙集团曾向天津市承诺了「五不」:人员不变、岗位不变、工资不变、班次不变、工时不变。

如此不变,新天钢集团又如何焕发新生?「民营企业最大的优势就是机制灵活,而且非常在意成本,直接影响到效益。」原渤钢集团一位负责人说。

在丁立国看来,渤钢原来最大的包袱也是「机制」,企业在经营管理、财务、人员观念方面都不适应市场化,例如无效投资比例过大,财务管理、成本分析脱离市场,对市场变化反应不敏感等。

改变机制的关键因素在人。在 2019 年岭南论坛上,丁立国公开说,老渤钢管理漏洞巨大,「完全没有市场化意识,所有的高管是按级别。我们管了几十位局级干部,相当于一个省管的干部 (数量),每次开会都不研究数字,干得好都是拿数字来交流,干得不好的就是给你讲故事。这个核心问题背后,就是观念的落后。」轧一冷轧总经理刘华鹏近日对财新记者表示,「现在主要工作是 (给原来的国企员工)『洗脑』」,即要求有成本意识,要有工作积极性,领导要有担当。

在领导层面,德龙采取了「掺沙子」的策略,大刀阔斧调整领导层。这包括派驻 200 名职业经理人团队,担任各个企业高管,抓住财务等核心岗位,也沿用原来的核心岗位领导;同时,重新规划整合部门,进行扁平化管理。重整过程中,由于部分领导层和员工不作为,「五不」也有一定调整。2019 年 11 月 1 日,天津市国资委下发文件,原渤钢集团不再属于市管企业,集团内领导行政级别自然免除。

从民营钢企出身的领导层,显然起到了带头作用。比如新天钢集团总裁、德龙集团执行董事吴玉杰每天一大早甚至半夜,都会去工厂检查,把生产情况反馈至中高层微信群。曾在建龙、纵横钢铁、德龙集团工作多年的阚永海目前任联合特钢董事长,同样早来晚走,事无巨细一抓到底。

对于保留下来的原领导干部,德龙集团也给予信任和试错机会。王保国原是渤钢旗下天焦公司总经理,现在是新天钢集团副总经理。「我建了这家厂子,也知道制约点在哪儿,但是无能为力、没有办法。」他对财新记者表示,「现在跟集团的沟通都是当机立断的:你算账是赔的,你还问我干什么?你算出来是挣钱的,那就干,还问我干什么?」

在员工层面,民企化的纪律塑造亦是重要内容。「进去这十个月,(我们) 抓了一堆人,跑冒滴漏的事情太多了。」2019 年末,丁立国公开谈及老渤钢管理漏洞下的种种违法违规行为。比如,有内部员工偷用工厂电费,用以挖比特币。「大家都知道挖比特币,一般得去内蒙古、四川有风电、水电站的地方,电价低。但是恰恰在我们周边的工厂,有人挖比特币。为什么?不用钱。你去水电站还要花钱,我们不用钱。后来我们把这个打掉以后,一个工厂每月省的电费是七八百万元。」

老渤钢集团没有奖惩机制,吃「大锅饭」,导致员工动力不足。一个不无讽刺的案例是,老渤钢集团实行「两班倒」,一次工作 12 个小时,并不符合《劳动法》,而当德龙试图改为「三班倒」时,此举还一度遭遇员工的反弹。原因在于,员工「在编不在岗」的问题突出。「员工说,因为钢厂不赚钱,他要在外边做点事补贴;当外面没什么事,就回来上班休息一下。」

在德龙集团进驻之后,将企业利润与职工收入挂钩,集团内外找企业对标,加强员工之间业务交流。同时着重奖惩,在产量、质量、成本等经济指标有所突破时,直接现金奖励。截至 2019 年末,新天钢集团的一线员工收入提高了 20%。

「德龙一天能干的事儿,这里可能要一周或者十天。」尽管有一定改进,主抓业务的一位德龙负责人坦言,当前的一大难点,仍在于内部员工执行力太弱。

「新天钢集团混改过程中的融合、碰撞、提升带给我们巨大的挑战。」丁立国在 2020 年新年贺词中指出,「中国钢铁行业是一个充分竞争的行业,相对来说管理透明、技术透明、利润透明,即便如此,行业里经营情况大相径庭。差在什么地方?差在改革的决心和力度,差在学习能力和创新能力上。集团要建立对应的激励机制,打破『大锅饭』『平均主义』,用业绩来说话,以贡献大小论英雄。」

扭亏为盈

「干着算,算着干,边干边算,边算边干。」这是吴玉杰的口头禅。

财新记者从接近天津市人士处了解到,德龙集团于 2019 年 2 月正式进入渤钢集团,新天钢集团首月就实现 2 亿元的利润;截至 2019 年 6 月末,新天钢集团累计实现销售收入 252 亿元,利润超 5 亿元。

新天钢集团有关负责人也告诉财新记者,截至 2019 年末,新天钢集团人均劳动效率提高 44% 左右,吨钢综合总成本降低了 4.6% 左右,约 170 元/吨。据丁立国介绍,截至 2019 年末,新天钢集团实现营收逾 700 亿元,已经盈利。

此前渤钢集团管理粗放,财务仅在月度进行简单分析、报告,跟不上变化,也难反映出问题,更难及时调整。同时由于管理小团队化,缺乏整体意识。比如炼钢过程中,从采购到轧制,各个环节各自算账。采购端为了降低成本,购买品位仅在 54、55 的低品位矿,反而导致能耗、焦炭成本升高,拉升了全流程成本。

如今,德龙每天对生产成本进行跟踪、分析、管控;集团给分厂下指标,分厂再给各作业区下指标,层层压指标;每一个分厂派驻财务驻场专职人员,以财务指导行政工作。「这在原来是不可想象的:财务怎么能指挥行政?」王保国称。

「我们想了 20 年的事,(德龙用了)15 天就干成了。」王保国介绍,天津天铁炼焦化工有限公司 (下称天焦公司) 原隶属于天铁集团,其焦化厂设在天津,但天铁集团总部远在河北涉县。天焦公司与天钢集团只有一墙之隔,其炼焦过程中生产的焦炉煤气本可送至旁边两家企业循环利用,但 20 年来,由于四大钢厂各自为政,这些焦炉煤气都白白烧掉了,每年价值 4000 万元。在德龙集团入驻后,首先就把这堵围墙推倒了,将天焦公司的焦炉煤气直接送至天钢集团高炉。

在 2019 年 2 月 18 日,德龙集团接手天焦公司时,这家企业前半个月仍处于亏损状态,后面半个月即已扭亏为盈。

除了天焦公司,联合特钢等有民资参与的老渤钢企业,改造起来更容易,也很快盈利。

联合特钢由天钢集团控股 60%,民营企业天津达亿钢铁有限公司持股 40%。联合特钢 2009 年开建,投建后市场一路下滑,2016 年 3 月资金链断裂,只能找外来企业做来料加工维持运营。由于设备较新,人员相对精简,产品处于中低端、质量异议较少,联合特钢目前在老渤钢企业中效益最好。德龙 3 月 23 日接管后当月盈利,此前的 1 月至 3 月,联合特钢亏损 1.9 亿元,后 4 月至 10 月盈利 10.6 亿元。

「天不救人人自救。」新天钢集团一位高层说,目前主要的工作是大力抓成本,加强工艺过程管理,改造设备,做到在严酷的市场竞争中至少保住生存。「这几个月,我们把一些明面上的、掉在地上的钱捡起来了,接下来要在各个环节上继续挖潜。」他说。

据德龙方面介绍,在入驻渤钢之后,德龙主抓前后两端,「进」管住原材料采购,「出」管住销售。中间重新谋划流程,「抠」每一个环节,进行精细化管理,通过提高生产节奏、调整工艺等方式降低成本,把提高产量作为主攻方向。如天钢集团总部的全天平均冶炼周期从 36 分钟至 38 分钟,已降低到 32 分钟左右;最高日产量则从混改前的 1.31 万吨,提升 17.6% 至 1.54 万吨。

值得注意的是,德龙集团还需解决更多棘手的问题,毕竟不是每个钢厂都在盈利,更多的钢厂实则是负重前行。

比如老渤钢集团不少原有设备老旧,也需要投入巨资进行维修更换。德龙集团正在对天钢集团 3200 立方米高炉进行大修,花费约 4 亿–5 亿元。「(天钢公司) 设备欠债特别多。原来不挣钱,所以投入少,该换的不换,所以设备事故比较多。」前述原渤钢集团负责人介绍称。

位于河北涉县的天铁集团问题相较最难处理。这是一家纯国营企业,粗钢产能有 540 万吨。该钢厂不靠海、不靠矿,物流成本高昂,且周边没有消费市场,需运至南方销售,本身条件欠佳。除此,丁立国还对财新记者坦言,由于托盘融资,有的货物存在着「一女二嫁」情况,比如天物集团的货,存在给天钢集团或者天铁集团托盘的情况。这些财务未来是否切割、如何切割,均存在极大不确定性。

类似的情况殷鉴不远。在 2017 年 8 月,沙钢集团正式接手东北特钢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东北特钢重整前后的财务进行切割,明确表示之前的财务情况与沙钢集团无关,沙钢集团只负责接手之后的公司。这样的切割下,东北特钢子公司抚顺特钢 (600399.SH ) 超 17 亿元假账暴露,势必影响东北特钢的重整。「这是东北特钢的一个麻烦,对渤钢也是如此。」一位了解天津的金融监管高层对财新记者说。

不过,在前述新天钢集团高管看来,相关财务切割并不存在大问题,主要是细节问题,沟通协调可以解决。股权切割、资产交割、债务划分需在重组一年内完成,最晚即 2020 年 1 月 31 日。目前各方都在推进,以在这一时间节点之前完成切割。

产能挑战

「渤钢有德龙没有的东西。」丁立国向财新记者坦承产能很重要。天津毗邻港口,物流条件绝佳,且当地钢铁下游产业发达,市场都在周边,区域优势相对明显。

「我们的诉求,就是要做成 (并购) 这件事。」一位德龙集团高管也表示,钢铁行业讲求江湖老大的地位,规模太小没有话语权。德龙集团初心是要坚持主业,因此必须扩张产能,以争取立足之地。

中国钢铁行业集中度低历来受到诟病,推进企业兼并重组已有多年。2018 年,中国前十名钢企集中度仅 35%。近四年以来,受益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钢铁行业经营业绩大幅好转,全行业利润在 2018 年创下史上最好水平。手里有余粮,行业重组也开始加速。Worldsteel 数据显示,2018 年,中国最大的民营钢企沙钢集团产量 4066 万吨,位居全球第六;建龙集团产量 2788 万吨,位居全球第九。新天钢一位管理层指出,实际产量往往比产能指标更高,如以 2018 年的数据衡量,德龙有望跻身全球前十。

有了产能,才有产量。但是,对德龙集团而言,产能和产量的扩张受到的最大挑战,来自渤钢集团的环保红线。

渤钢集团地处京津冀环保高压地区,紧邻世界三大古海岸湿地之一的七里海国家湿地公园,「限产」是铁律。据财新记者了解,天津市曾经承诺给予德龙一定的优惠条件,如在环保改造的过渡期,如果适逢天津市须限产,可以对新天钢集团不限产或者少限产。在新天钢集团承接的 1785 万吨总产能中,地处天津市的企业共有 1065 万吨产能,剩余 720 万吨产能位于河北。

按照政策规定,钢铁企业分 A、B、C 三类企业进行环保限产:A 类不限产,B 类影响较小,C 类受影响最大。地处天津的天钢公司恰属于 C 类,2019 年秋冬季被限产超过一半,并未得到特殊对待。「我们是以 40% 的产量,背了 100% 的成本。」天钢公司一位领导层称,产能无法释放,产量上不去,但所有配套按照 100% 产能配置,折旧照提,房产税、土地税、人员工资照担,部分设备还要继续使用水电气,费用不菲。天钢公司是德龙接手的一家重要长流程钢企,粗钢产能 405 万吨。

不仅如此,2019 年 5 月,天津市还提出「局部退出、减量提升、绿色发展」新思路,称到 2020 年,辖区内钢铁产能控制在 1500 万吨左右,以破解「钢铁围城」的问题。「还有相当大的政策不确定性。」前述接近重组的人士称。

德龙集团接手的产能因涉及跨区域及减量置换政策,一度难以全部落定。按照工厂布局,渤钢在河北唐山和涉县的两个工厂,面临去产能的困境。同时,京津冀实行 1 比 1.25 钢铁产能减量置换,这意味着设备升级改造之后配的产能反而会减少 (比如两个 50 吨的小高炉升级置换成 100 吨的,但产能指标只给 80 吨),还需解决部分指标。前述新天钢高层介绍,相关产能指标协调了很久,直到 2019 年底才最终落实。

「如果有些前期承诺的政策不到位的话,会让德龙集团很难受。」一位关注该交易的业内人士认为,未来地方政府的换届问题,对原有协议能否执行也是一个潜在风险。

从渤钢重整的过程来看,整个方案的形成与落实也颇为坎坷。

渤钢集团债委会早在 2016 年 4 月就已成立,但直到 2018 年 6 月,天津市才成立渤钢企业清算组,推进破产重整程序。2017 年 12 月从重庆调任天津市长的张国清恰巧有过重庆钢铁股份有限公司 (601005.SH / 01053.HK,下称重庆钢铁) 的重整经验,不过渤钢集团的债务规模,相当于八个重庆钢铁,所涉问题也远为复杂。重庆钢铁只是企业经营问题,渤钢集团面对的则是金融风险问题。

财技化债

作为中国目前最大的破产重整案,渤钢集团采取的是「出售式重整」,分为钢铁资产与非钢铁资产两部分。前者由新天钢集团承接 584.3 亿元钢铁资产、1651 亿元负债;后者是新创设的信托受益权架构,实质是处置不良资产,用以承接 716.63 亿元非钢资产、1217 亿元负债。

如前所述,就新天钢集团而言,1651 亿元债务处置方式是,现金清偿 160 亿元、留债 179 亿元,剩下的 1312 亿元是金融机构债转股的规模。整个金融机构债务规模近 2000 亿元,由此可推算金融机构债转股比例在 65% 左右。

按照重整方案,新天钢集团实则为钢铁资产控股平台、运营平台双平台架构。吴玉杰向财新记者解释,钢铁资产从天津市国资委剥离出来,运营平台是为替换原有股东;控股平台则是为债权人债转股,以及股权进一步置入运营平台设计。单提出控股平台这一层,是要满足银行同债同权的诉求,也考虑到资产价值会发生变化。接近交易人士指出,控股平台是为解决在不突破《商业银行法》的情况下,以统一债权人诉求,体现集合表决权。

具体而言,债权人、德龙分别持有控股平台 99.3%、0.7% 股权,该平台资本金 427 亿元;据此,债权人的 1312 亿元债权计入新平台的资本金 424 亿元,打折力度可见一斑。

另据原渤钢债权人之一的上市公司 *ST 津滨 (000897.SZ ) 披露,据重整方案,钢铁资产平台承接「渤钢系」企业剥离资产的评估值合计 584.3 亿元,扣除留债总额 179 亿元后,净资产总额 445.3 亿元,按平台总股本 427 亿元,折合每股净资产 445.3÷427=1.04 元/股。「在渤钢集团重整的特殊背景下,我公司认为按战略投资者出资价格确认债转股的公允价值 1 元/股是合理的。」

在此基础上,德龙、控股平台又分别持有新天钢运营平台 59.16%、40.84% 股权,该平台资本金为 333 亿元。从德龙的角度看,它目前总共投入约 200 亿元资金,该资金打到了破产管理人账户,其中 160 亿元偿还了相应债务,留存 40 亿元为钢铁资产平台运营资金。最终,等老渤钢历史股权遗留问题处理完毕,管理人账户与企业账户合并,200 亿元将算作德龙对新天钢的出资。

目前,新天钢集团注册资金 20 亿元,是对应经审计的老渤钢留存的钢铁资产 20 亿元。该公司由德龙集团通过龙德 (天津) 钢铁有限公司 100% 持股;钢铁控股平台——渤钢资管股份有限公司也尚未正式注册,说明股权问题还未解决完毕。

一位接近交易人士则告诉财新记者,这种双架构类似于银行做 LP,德龙做 GP。在公司治理上,控股平台的董事会设 7 名董事,由金融机构债权人股东派 5 名,非金融机构债权人股东派 2 名,董事长由金融机构债权人股东提名的董事担任,以确保话语权。运营平台的董事会,由 11 名董事组成,其中德龙派 6 名、控股平台派 4 名董事、独立董事 1 名,董事长由德龙提名,副董事长由控股平台提名。

如此定价,据前述人士分析,是给债权人一个自主决定账务处理的空间。「因为在方案中债权没有作核销或豁免,名义上全部以股抵债,那么有些风险承受能力强的银行可以多做核销,承受能力弱的,就可以少记当期损失。」

根据重整方案,德龙集团向天津市承诺,新天钢集团或旗下企业将力争 2023 年底前,通过 IPO 或重大资产重组等方式上市。这一切,建立在新天钢集团业绩改善明显的基础之上。

银行: 短痛与长痛

在过去数年间向渤钢疯狂放贷的金融机构,能否借此次重整回血?目前看来并不乐观。

除了新天钢承接了钢铁主业及负债,老渤钢的非钢铁业务,采用了比较罕见的重整方案,即将全部股权连同 1220 亿元债务转卖给了中国信达 (01359.HK),后者通过建设银行子公司——建信信托做了一笔信托计划,原有债权人拿到的是信托受益权,可分十年清偿。

一位接近交易人士坦言,在重整方案中债转股、信托受益权等设计,其实只是将风险延期,「只要中小金融机构不集中爆发危机就行」。另一位债权行高层也坦承:「渤钢的重整方案,救了一大批银行,不然一堆银行要破产。」

根据最后的重整方案,钢铁平台的留债,以及非钢平台的信托受益权受偿,均是十年分期清偿。比如 179 亿元留债部分,由钢铁资产运营平台给债权人十年分期清偿,其中前五年不还本,从第六年开始还本,虽然按季付息,但是利息是按基准利率的六折;而信托计划也是十年分期偿还,还可以根据资产处置情况来决定是否延期。

前述接近交易人士指出,「这是帮助银行缓释风险的工具。比如,有的银行一年核销 10 亿元坏账受不了,但是一年核销 1 亿元、分十年核销掉,就好很多。」

即使这样,如果一旦严格按照此轮市场化债转股的要求,不少中小银行也很难承受相应的资本计提。

据财新记者了解,有天津市高层曾为此专赴银保监会,试图与监管沟通特批放松指标,建议比如在渤钢破产重整后到执行完毕前,允许各行不下调既有债权资产风险分类;在非钢板块置换的信托受益权,在相应资产处置之前,各行按正常类投资资产核算。由于中小银行资本充足率压力较大,建议给予债转股银行五年过渡期安排,前三年风险权重为 100%,第四年、第五年风险权重 250%,第六年风险权重恢复至 400%。信托受益权部分,则建议按 100% 计提资本占用。

不过,据财新记者从接近监管人士处了解到的反馈认为,原则上不予突破监管规则。应该指导债委会测算,以银行法人整体而非天津分支机构为判断标准,测算严格执行《贷款风险分类指引》下的银行承受能力;经下调贷款分类的,不得恢复为正常类贷款;银行有能力短时间消化不良资产的,应在当期或限期逐步真实反映资产质量;如果确实有需要,允许个别银行资产风险分类突破现有规则,在向国务院请示后,明确相关银行可以在特定时间段内暂不下调贷款分类。渤钢债转股的债权,可以转让给债转股实施机构,以减少银行的资本占用。

即使丁立国盘活新天钢、最大限度化解相关债务,渤钢的非钢资产如何化解不良仍未可知。多位知情人士称,为偿还债务,政府向债权人拿出天津市静海区团泊湖附近的 1 万亩土地,资产位于非钢平台。「不然怎么去平衡那么多债权人?」一位债权行高层指出,「银行要真正能把钱收回来,还要靠房地产。土地在价值上高估一点,开发了能卖了,这块资产能增值 20% 至 30% 是没有问题的。但关键是谁去开发?」

虽然前景并不明朗,但银行拿着一个长达十年的方案已松了一口气。不止一家债权行高层对财新记者说:「有人来重整,比它 (渤钢) 自己破产好。」丁立国则说:「在这个 (重整) 过程中,需要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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