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世界

2020-03-21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在这傍晚的福建街,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在我心中升起,我要去这广阔的东南亚世界游荡,去追寻那些被遗忘的维新者、革命者的遗迹

他仍然觉得恐惧。被问起年轻时与同盟会的关系,他一口回绝,担心满洲人会报复。这是 1966 年的马来西亚怡保市,距离辛亥革命已过去 55 年,不仅满人早已失败,推翻了满人的同盟会亦已瓦解,它的继承者国民党被困于台湾岛上。

这位 70 岁李姓老人的忧虑,不无荒诞,却给当时的年轻学者颜清湟另一种历史触感。在东南亚的华人社区,政治、革命仍是某种禁忌,通向不安。李姓老人的反应是普遍的。但当颜清湟转化了视角,只问他们是否接触过孙中山时,人们立刻活跃起来,很愿意提供自己或长辈与这位革命者的资料。比起抽象的政治理念与组织,这活生生的个体更亲切、不具威胁性。

颜清湟在马来西亚、新加坡的实地调查,最终促成他完成了这本 The Overseas Chinese and the 1911 Revolution: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Singapore and Malaya,我手上的中文版翻译成《星马华人与辛亥革命》,台湾联经出版社 1982 年出版,译者遵循晚清民国的习惯,将新加坡称作星洲。

我很可能是在搜集晚清资料时找到了这本书。在这背后,是我对海外华人世界日益强烈的兴趣。尽管人人皆知,康有为、梁启超的保皇会构造了一个全球网络,孙中山说「华侨乃革命之母」,但并不知道这个网络如何构建,他们如何思考,什么力量促使他们行动,怎么看待侨居地与母国的关系,怎样处理自己的身份认同……应对中国历史时,我们常困于自身的故事,不愿对外部因素加以注意,这反而使得我们的故事变得褊狭、残缺。

1900 年夏天,当孙中山初次抵达新加坡时,他不仅不受欢迎,还需应对严重的外交事件。此刻,本地最受欢迎的中国人是康有为。自 1898 年维新失败,他流亡海外,征服了很多海外华人的心。他正说服新加坡的华人领袖丘菽园、林文庆支持他的「勤王」主张,起兵拯救受困的光绪皇帝,重启改革,令中国重获富强。

自 1893 年以来,孙中山一直试图接近康有为,他们都有着革新中国的志向。康却总在回避孙,先是觉得自己士人出身,要孙执弟子礼,接着觉得自己是皇帝之师,更不能与孙这样的谋逆者为伍。尽管皆是政治流亡者、清王朝通缉的对象,他们却选择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康只要帮助光绪复位,孙却想推翻整个王朝。

对于孙中山的理想,这似乎是个恰当的时刻。义和团运动以及因此到来的外国干预,令清王朝处于崩溃的边缘。倘若与影响力更为广泛的康有为联手,很可能创造出新局面。他再次被证明为一厢情愿,孙中山派出的两位日本联络者,被康有为怀疑为刺客,被新加坡警方扣押。孙只得亲自前往,动用他因伦敦蒙难而在西方世界获得的声名与网络,解救了他们。但殖民地总督并不同情他的努力,认为「作为一个爱国的中国人,正当中国面临外国入侵的时刻,煽起新的骚乱是不明智的」,他驱逐了孙中山,五年内禁止入境。

这段小插曲也表明,新加坡以及它归属的海峡殖民地正处于一个转折时刻。自 1819 年开埠以来,马六甲海峡上的这个港口迅速兴起,成为东南亚的贸易中心。中国人——主要来自福建与广东——迅速涌来。中国的内部危机,不管是太平天国还是宗族械斗、饥荒或是贫困,都推着人群向此地扩散。

不同地域的人占据不同的职业:福建是米商、船夫、石匠,潮州人则种植胡椒、甘密,还有渔夫、小贩,广府人是木工、砖工、裁缝与鞋匠,客家人大部分是商人、铁匠、泥工,海南人几乎都是店伙计与佣工。少数人抓住机会成为巨富,大多数则为生存苦苦挣扎。无一例外,他们对于这个殖民地并无归属感,只等有朝一日回归家乡、光宗耀祖。

反叛的基因是本地的基因。早在 17 世纪末,失败的反清斗士就曾避难于此,太平天国运动的失败,又将一批反叛者推到此地。洪门 (它的另一个称谓是天地会),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英国人在表面上统治着殖民地,地下组织才更直接地支配着普通人,他们熟知大哥、白扇、草鞋这样的头衔,也了解焚香、歃血、结拜这些仪式。

康有为、孙中山的到来,意味着这个华人社会政治意识的突然觉醒。他们的日常挫败——在英国人统治下的屈辱感、异乡的孤独、日常生活的困顿与不安——突然找到了一个明确的出口,皆是缘于中国过分孱弱,倘若能建立一个富强的中国,他们就将重获自尊。

我在福建街上闲逛,寻找 20 号门牌,南洋第一份革命报纸《图南日报》的创办地。1903 年,尤列结识了陈楚楠、张永福。前者曾是与孙文同称「四大寇」的香港医学院毕业生,广州起义失败后就潜伏在新加坡,以为苦力们医治花柳病为业,并发展出自己的组织「中和堂」;后两位则是本地出生的华人青年领袖,他们都曾深受维新领袖丘菽园、林文庆的影响,但也对康有为一派的方式感到不满,认定必须采取更激烈的方式。

1901 年至 1903 年,从上海到旧金山,支持革命的报纸与小册子迅速增加,其中最著名的是 18 岁四川青年邹容的《革命军》,他直截了当地诅咒满人统治,宣扬仇恨、杀戮。这些报刊也随着货品进入到新加坡,击中陈楚楠、张永福等青年的心。他们共同创办的《图南日报》,是这股新时代情绪的象征,开始在新加坡公然标榜反满、革命。

新加坡初冬的傍晚,依旧潮湿、炎热。这个港口城市,身处东西方的交汇之处,货船、信息、金钱的流动一刻不停,却有一种奇妙的停滞感。树木总是郁郁葱葱,空调使室温恒定不变,半个多世纪以来,它的统治者始终是李光耀一家。

对我来说,新加坡曾是一个闪亮又可疑的故事。它的成功不必说,新加坡模式是很多官员和学者眼中的榜样,只领导 500 万人口的李光耀却是世界舞台上的巨人。但这个制度有着过分强烈的控制欲,从重罚吐口香糖的人,到教导年轻夫妇如何增加夫妻生活、多孕育子女,让人多少会觉得这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所大型中学,高瞻远瞩又严厉非凡的李校长事无巨细地制定了一切规则,你只需遵循。那些玻璃幕墙大厦、整洁的街道、礼貌、温和、高效又有些缺乏色彩的新加坡人,似乎都在证明这套系统的正常运转。

但与此同时,你又能感知到有另一种力量。一个人、一个群体、一座城市、一个国家,总在不停息地自我寻找。此刻的新加坡,像是一块历史的飞地,动荡、贫穷、地缘冲突似乎都被隔绝在门外,人民似乎也将能量汇聚于一个更狭窄、以功利为考量的渠道中,这注定是暂时的。

炎热与潮湿皆令我疲倦,我在福建街 16 号的一家小贩中心坐下,要了虎牌啤酒,继续翻阅手中的《星马华人与辛亥革命》。这印度的咖喱、马来的酸甜、广东的叉烧构成的小贩中心,3 元新币也能吃饱,亦是新加坡的迷人一面。它既连接新加坡的过去——那是苦力、小贩、鞋匠的世界,他们节衣缩食,吃最简单的一餐;也与此刻的新加坡密切相关——这个奉行开明专制的政府,既让普通人住上廉租房,也为他们提供廉价的食物。

我猜,左侧那座庞大的多层停车场,就是《图南日报》的昔日地址,它会占据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弥漫着革命思想与印刷机的油墨味。它也是激烈与孤独的声音,在彼时的新加坡,大部分华人处于一种非政治化的状态,富有政治意识的主流又是清王朝的拥护者,急切得到北京的认可,以授予荣誉官衔,光宗耀祖。而一小群不满者中的大部分,又是康有为、梁启超的追随者,他们反对慈禧,却是光绪的拥护者,他们需要改革,却不需要推翻整个制度。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成为了革命理念的支持者,他们要更勇敢、没有负担,不担心失去什么。更富有、也具维新意识的人支持了康有为、梁启超,而孙中山赢得底层的民众。

在阅读这个时代时,丘菽园、林文庆这些殖民地精英引起我的尊敬,他们理解世界的趋势,有着深切的关怀,有能力调动资源卷入其中;但更感动我的,却是那些底层民众,他们被日常压力所迫,却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捐献出所有财产,甚至不畏牺牲、加入起义。在吉隆坡,一位陈姓木匠,要供养一个七口之家,却一口气捐献了 12 把椅子;另一位黄姓工人,将自己的房子抵押,把款项捐给孙中山的起义军。而他们中的很多人,热血冲动之后,也要承受对应的牺牲与恐惧。文章开头讲述的李先生,仍被这种恐惧包围着。

如今的新加坡,已很难想象那种群情激愤的景象。我穿过夜市,走在翻译成「登婆街」的 Temple Street 上,中国城如今像是一个博物馆,保存了昔日福建人、潮州人、海南人的生活与审美。你很难想象,20 世纪最初的三十年,从维新、革命到五四运动,它曾经多么的情绪激荡。1907 年后,当孙中山被驱逐出日本,这里成为整个海外华人世界的革命中心。

我对颜清湟先生生出无限的感激,是他以及他的老师王赓武先生的先驱式研究,让这些完全被中国忽略的历史,呈现在我眼前。在我们的历史研究中,一切都是在中国内部展开的,很少人意识到那个海外世界的贡献。

在这傍晚的福建街,一种强烈的冲动也在我心中升起,我要去这广阔的东南亚世界游荡,去追寻那些被遗忘的维新者、革命者的遗迹,他们的热情曾感染过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也一定会深深地感染此刻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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