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放长线
一路:放长线
在海上,商业和战略很难分开
「郑和下西洋」是任何中国对海上丝绸之路的介绍中绝对不会漏掉的章节。担任舰队司令的这位明朝太监是朝廷中的一位穆斯林,在 15 世纪初期率领一支由庞大的平底帆船 (称为「宝船」) 组成的舰队七下西洋。官方的说法是他出国传播和平,携带珍宝来献给他从东南亚到东非遇到的统治者。他带回了大量奇珍异宝,其中包括一头长颈鹿——他把它包装成贡品献给皇帝。郑和出行的和平性质得到了极大的美化——舰队武装精良,也曾卷入一些小冲突。但是,很少有故事能比它更好地显现中国皇帝与其他国家之间「恩威并施」的朝贡关系。如果野蛮人能接受中国的文化和军事优势并进入中国的轨道,那就值得打交道。
「和平使者」的想法也萦绕在 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简图上。但引人注意的是这些欲望的涂鸦非常模糊、不精确。航路本身勾勒出蜿蜒的曲线。所经之处更多是古代香料贸易中的异国领地,而不是正在浇筑混凝土的地方 (例如没有提及位于吉布提的军事基地)。相比之下,五角大楼复制版的线条更加清晰明朗。美国战略家认为,中国正在派遣载有各种好东西 (例如修建港口的提案) 的现代宝船船队,为将来部署军舰铺平道路。
中国对这样的看法不以为然。然而,对于观察者来说,要把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的商业和战略属性区分开来终归不容易。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一边用来赚钱,一边施加影响力。
这条路先是「人畜无害」地穿过南中国海。这里的自相矛盾已经十分扎眼了。由于沿岸国家之间对这片海域权利主张的争端 (没有哪个国家比中国的主张更夸张的了),这里是激烈地缘政治争夺的焦点。通过让庞大的海军、海岸警卫队和渔船队进驻,并围绕岛礁填海来建立跑道、码头和军事基地,中国正在积极地宣示自己的主张 (并无视其他国家的主张)。
这种做法与「一带一路」倡议包含的和平与合作的宣言背道而驰。但是,如果你换一种思路,矛盾就迎刃而解了:中国要让邻国卷入港口和其他项目,并用中国船只进一步统治海路,它希望这会让邻国别无选择,只能投入自己的怀抱,从而解决主权问题。
迄今为止,大多数中国投资都是针对商业港口。这一海洋攻势由少数几家与共产党领导人有密切关联的国有巨头领导。中国交通建设公司是「一带一路」上最大的公司。航运巨头中远集团是全球第三大集装箱运输公司,在全球 61 个港口码头都有投资。招商局集团于 1872 年作为一家爱国企业创立,旨在吸引中国资本与西方航运公司竞争,如今在 18 个国家和地区管理着 36 个港口。自 2010 年以来,已经有超过 200 亿美元的中国资金注入了外国港口。
计划之一是「港口-工业园-城市」的概念:港口若配上内陆工业区和扩张的城市,更容易繁荣。沿用该模型的是马来西亚半岛东海岸的关丹,以及巴基斯坦临阿拉伯海的瓜达尔。在这两个地方,中国建造的工业园区都在靠近新港口的地方建设,并有城市扩张的计划。在斯里兰卡科伦坡,在由招商局控制的繁忙的集装箱港口旁,中国交建已经从大海中夺取了 269 公顷土地,用于扩建商业区并建造豪华公寓。尚不清楚这类项目的意图更多地是方便当地富人和热衷于把钱放在国外的中国人进行房地产投机活动,还是要让现有城市结构发生有机演变。当地的接纳度常常要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另一个计划是将主要港口用作可供最大型集装箱船停靠的区域枢纽,卸货后再分装到较小的船只上运往其他区域港口。科伦坡就是一例。斯里兰卡位于印度洋主要航道的十字路口,而科伦坡是世界上最繁忙、利润最高的集装箱港口之一。
枢纽港最耀眼的成功案例是中远集团参与改建的雅典古老的港口比雷埃夫斯。当希腊被 2008 年的金融危机打垮时,中国人来了。中远集团长期租赁了这个集装箱港口的两个码头,并承诺建设第三个。很快,这两个码头与剩下那个由希腊人经营的码头 (饱受低效和强大工会的困扰) 的生产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时的左翼政府拒绝出售第三个码头。但在 2016 年,由于需要欧盟要求的资金以换取第三次纾困,希腊把整个港口的控制权都交给了中远。中远已投资 50 亿美元,还承诺投资更多——从修船业务到把仓库改建成面向邮轮乘客的酒店。
在中远的领导下,集装箱的体量增长超过 700%。明年,比雷埃夫斯可能会取代西班牙的瓦伦西亚,成为地中海最大的港口和欧洲第七大港口。它对亚洲出口商的价值是充当转运中心。通过苏伊士运河到达比雷埃夫斯的货物会很快送往地中海其他地方。与在鹿特丹 (尽管中远也有股份) 等北欧大型港口卸货相比,这节省了时间和金钱。中远还投资了一条铁路,将货物从比雷埃夫斯运送到巴尔干地区,再运到德国领导的东欧制造业聚集区。铁路将陆路运输与海路运输简洁地连接起来。
震撼吉布提
但是,在每一个成功背后,都会有其他诡异、停滞乃至可疑的中国港口投资项目。商业和军事潜力的融合在小小的吉布提十分显眼,这里扼守通往红海和苏伊士运河的通道。中国于 2017 年在此开设了它的首个海外军事基地,表面上是供中国在非洲之角的联合国维和人员使用以及打击海盗。吉布提对于建在它这里的军事基地没什么所谓,只要自己能从中获利即可。中国的基地与美国、法国和日本的相距不远。
但是,几个月后,吉布提政府将其主要港口国有化,撕毁了与迪拜港口运营商迪拜环球港务 (DP World) 签订的长期协议。不久之后,它把港口的一部分股份给了招商局,由后者接管运营。国际仲裁法院裁定迪拜环球港务胜诉,但这不太可能把招商局驱逐出去。就这样,一家中国国企几乎经手了所有其他基地的入港补给,让美国及其盟国大为惊恐。同样,中国现在可能在吉布提占了上风,但吉布提的财政状况是「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中最糟糕的——且一半以上的债务是对中国的。对鹰派来说,这意味着中国拿到了所有的牌。其他人则指出,如果吉布提违约,中国面临名誉风险。
另一个案例是汉班托塔,这是斯里兰卡最南端的港口,常被指为「债务陷阱外交」的一个臭名昭著的实例。这个新港口于 2010 年开放,2017 年当地政府还不上债务时,招商局以一个 99 年期租约控制了港口。债务陷阱的指控在这里实则是错的,因为中国建造这个港口的主要目的为了满足当时的总统 (现任总理) 马欣达·拉贾帕克萨在其家族的政治根据地的宣传和利益需求。中国企业当时已经在科伦坡港像土匪一样攻城略地了。此外,鉴于投建汉班托塔港面临的财务风险,中方银行明确了对贷款收取商业利率。
换句话说,并没有周密的计划。然而,汉班托塔港仍然拥有战略性地位,它就位于世界上其中一条最繁忙的海上通道以北数英里处。此外,一旦安装了加油设施,并且船只开始到这里停靠加油,汉班托塔港可能就不再像今天这样只是个昂贵的摆设了。未来中国将由此在印度洋拥有更多的战略跳板。
在太平洋地区,对债务陷阱外交的指责尤其普遍。2018 年 11 月,美国副总统迈克·彭斯对亚太地区领导人说:「不要接受可能危及主权的外债。」这一危险对于那些偏远和脆弱的亚太经济体而言尤为严重。然而,悉尼智囊团劳威研究所 (Lowy Institute) 的罗兰·拉贾 (Roland Rajah)、亚历山大·戴南 (Alexandre Dayant) 和乔纳森·普赖克 (Jonathan Pryke) 的论文为中国在太平洋的活动描绘了一幅更微妙的画面。他们得出结论,中国没有蓄意奉行陷阱政策。只有在汤加一国,中国占到了未偿债务的一半以上。同时,几乎所有官方贷款都以低利率和长宽限期的优惠贷款形式提供,与中国在世界其他地区的贷款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仅仅中国庞大的贷款规模就会在未来带来风险。但是,关于债务外交的辩论不应掩盖中国的太平洋活动中更为突出的问题。在劳威研究所的普赖克看来,问题既包括中国借贷的质量,也包括建立关系的方式。他说:「他们利用腐败作为参与的润滑剂。」 通过与政客达成暧昧的协议,中国侵蚀了本就薄弱的治理体制。
其他地方还有指责称,这些项目加剧了所在国的国内问题。1 月,习近平主席成为 20 年来首位访问缅甸的中国领导人,这次访问可能影响重大。随着一个深海港口在若开邦的皎漂开建,一条走廊将把中国西南部的内陆地区连接到印度洋。缅甸为中国提供了一条关键的能源路线,从皎漂通往位于中国最西南端的省份云南的省会昆明。一条管道每年可以从孟加拉湾的油田抽出 120 亿立方米的天然气。第二条管道用于输送来自中东的石油。一条计划中的铁路将从皎漂经由曼德勒开往昆明,而曼德勒是缅甸中部一个中国人众多的城市。
这些管道对中国具有特殊价值。中国的战略家们长期以来都为「马六甲海峡困境」烦恼。美国海军控制的这个海峡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域,每年有近三分之一的全球海上贸易经过该海峡,其中包括中国 80% 的能源进口。中国担心的是,在危机或战争时期,美国及其盟国可能会阻断这条狭窄的通道,从而扼制中国。
但是,计划中的缅甸走廊穿过一片充满暴力而极端复杂的土地,在其边境地区有十几支叛军,由与中国有关的毒品、玉器和伐木勾当提供资金。中国的项目既有可能带来和平与发展,也有可能给种族冲突火上浇油。对于缅甸政府而言,中国太大了,既无法置之不理,也不想被它支配,而且从昂山素季以下,许多当权派与西方和日本有着长期的联系。眼下,缅甸因其军队对穆斯林罗兴亚人的种族清洗而受了西方的冷落。习近平当然不相信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
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意义不仅限于港口。中国工程企业已经游说泰国军方,打算在该国南部的克拉地峡开挖一条 100 公里长的运河。支持者说,从阿拉伯海前往东亚的船只可把通行里程缩短 1200 公里。中国海军可以迅速到达印度洋。一条运河将使泰国成为围绕「快速交货」建立的区域电子商务经济的中心。
尽管将军们想要这样的商务发展,但对克拉运河却很不安。他们担心中国的控制。泰国南部因为长期以来的穆斯林叛乱活动而局势复杂——去年 11 月对安全检查站的袭击造成 15 人死亡。军队的神圣使命一直是把国家团结在一起。将国家从物理上一分为二,把不安定的穆斯林南部隔离开来,这让他们心神不宁。
这样说来,并非一切都会照着中国的想法走。当然,中国是欧亚的地缘政治力量,是经济实力和地理疆域的结合。但是,无论是在一带还是一路上,中国引领的活动与其他大国的活动相遇。在欧亚大陆,随着丝绸之路的重塑,其他旧时帝国也沿着它留下自己的印记。土耳其与中亚的突厥民族有着长期的族裔联系,并可提供建筑和商业知识。伊朗面对美国的敌对和制裁,已将与中亚发展关系作为「基本政策」。至于印度洋,印度仍然是该地区的海军强国。在科伦坡,除招商局外,印度和日本也共同开发了一个新的集装箱码头。
中国声称「双赢合作」就是「一带一路」倡议的全部内容。谁会想要任何别的可能呢?然而,沿着迅速兴起的数字丝绸之路,事情似乎越来越趋于零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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