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铝计划」博弈电力格局

2020-04-14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竭尽全力谋求经济发展的西部省份,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从东部省份退出的高耗能产业。巨大的利益博弈交织在企业与政府、政府与市场的关系中,到底孰获益、孰受损?

西南边陲云南省,正在谋划一个承接高耗能产业的大规模转移计划。

2018 年至 2019 年,云南从山东、河南等省份承接了约 500 万吨电解铝产能,如最终落定,省内电解铝产能将由原来的 300 万吨增加至 800 万吨,增加 1.67 倍,一跃成为中国前三大电解铝省份。

然而,这一计划遭遇央企中国南方电网有限责任公司 (下称南方电网) 的极大反对。2019 年 12 月,南方电网紧急向中央政府递交文件,请相关部门重新研究云南省的计划,并提出了相应质疑。一位南方电网内部人士告诉记者,南方电网曾就此多次专门开会讨论,认为如果该计划落定,就等于给南方电网「判了死刑」。

云南省发改委主任杨洪波曾公开表态称要「拿出能够在全国 PK 的优惠条件」,其中核心政策是,给予新增电解铝产业 0.25 元/度的优惠电价,这在行业内具有极大吸引力,因用电成本在电解铝企业总成本中可占据四成至五成。目前,电解铝行业平均用电成本约为 0.32 元/度,即使在煤炭资源丰富的新疆和内蒙古两地,加上物流成本,电解铝企业的平均用电成本也在 0.3 元/度左右。

云南之所以可以将电价降至如此低的水平,主要依靠丰水期弃水电量不收输配电价的政策。而在南方电网看来,这相当于割电网的「肉」,来补贴新建电解铝企业。最为重要的是,省内耗电量超预期突增,或大幅影响现有「西电东送」格局。而仰赖跨区域送电,南方电网近十年年均归母净利润达百亿元。

除了这一尖锐矛盾,正在筹备转移的部分电解铝企业也对云南省政府心存疑虑,投建新项目的速度明显低于预期,企业担心政府「关门打狗」。由于置换项目还少有投产,至今 0.25 元/度的政策少见落地。

云南省站在了十字路口。一方面,省政府急于利用这次承接高耗能产业的机会,实现经济的跨越发展;另一方面,质疑声接踵而至:电改大背景下,行政规定固定优惠电价,是否在干预市场?水电丰盈枯缺,枯水期电量从何而来?云南省生态环境脆弱,环保问题能否很好解决?

博弈仍在继续,其不仅对云南,甚至对中国所有西部省份来说都值得深思。

2020 年受新冠疫情影响,铝价已跌破成本价,行业大部分产能处于现金流亏损状态,已有企业正在或是计划减产检修,在建的新产能也受到影响。重化工行业数据提供商阿拉丁 (ALD) 介绍,首家在云南投产的神火集团,已经暂缓了下一阶段投产计划。市场正在剧烈变化,这对于云南新建项目而言,或许还只是一个开端。

产业大腾挪

云南省的低电价策略很诱人。国内铝企纷纷欲将位于山东、河南、山西、甘肃等省份的产能,逐渐腾挪至云南。其中,中国铝业最大国企——中国铝业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中铝集团) 在云南布局了约 420 万吨产能;中国铝业最大民企——山东魏桥创业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魏桥集团) 布局了 203 万吨。上述两家企业均是世界 500 强企业。

另外,还有地方国企河南神火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神火集团)、民企四川其亚铝业集团有限公司 (下称其亚集团) 各规划了 90 万吨产能。

神火集团在云南的项目动作最早,自 2018 年 4 月签约,5 月起逐渐将其在河南的 90 万吨产能置换至云南,同年 7 月,项目在云南省文山州奠基;2019 年 12 月 31 日,神火集团已有 15 万吨产能启动生产。

其次是其亚集团的云南项目,自 2018 年 5 月 8 日起逐步置换产能,后 2019 年 5 月在云南省大理州开工,主要置换的是来自四川乐山的 35 万吨产能。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分产能原计划置换至新疆,但由于配套电厂不能建设等原因没有继续。

中铝集团转移至云南的产能规模最大。其于 2018 年年底重组整合云南省省属国企云南冶金集团,并接过云南铝业股份有限公司 (000807.SZ,下称云铝股份),截至 2018 年底,云铝股份电解铝产能 170 万吨,未来,中铝集团借云铝股份原有产能指标,将在云南省的昭通、鹤庆、文山等地投产建设新的电解铝,这些项目投产后,云铝股份的电解铝总产能将超过 300 万吨。另根据重组时签订的协议,中铝集团还将从外省向云南转移 120 万吨产能指标,一位接近中铝的人士向财新记者表示,这些产能指标将主要来自山东、山西、甘肃等省份。如这些产能最终落地,中铝集团在云南的产能将约 420 万吨,占到集团总产能约一半。截至目前,中铝集团的合规产能在 800 万吨左右。

魏桥集团的产能转移速度最快。2019 年 10 月 15 日,魏桥集团的水电铝项目宣布签约云南文山州,随后从洽谈到正式签约仅用了 28 天,签约后 65 天,该项目就正式开工建设了,计划自 2020 年 7 月开始分段投产。魏桥集团向云南省转移的 203 万吨产能,占到集团自身总产能的三分之一左右,其对外公布的电解铝合规产能为 646 万吨。

国内电解铝产业早年的布局主要遵循接近铝土矿资源地的原则。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行业发展最早的中铝集团,其产能分布在山西、山东、广西、甘肃、贵州、辽宁、内蒙古等诸多省份。

随着各地推行差别性电价,电价成为吸引企业转移的重要诱因。2010 年之后,煤炭富集、电价较低的内蒙古、新疆等地成为电解铝产业转移的目的地。但也有一个例外,即魏桥集团创始人张士平,在不靠近资源地的山东省,通过自备电厂孤网模式,逐步将企业发展成全球最大电解铝供应商,其中离不开地方政府的大力扶持。

截至 2018 年年底,山东、新疆、内蒙古是全国建成电解铝产能前三大省份。但由于煤炭价格高企,以及生态环保压力等问题,这些省份发展电解铝产业的优势逐步降低。例如,新疆当地只有煤炭资源,原材料氧化铝与产成品电解铝必须大进大出,电价加上物流成本在 0.3 元/度;内蒙古煤电价格目前约在 0.29 元/度;即便是处在成本洼地的魏桥集团,用电成本也要高于 0.25 元/度。

一位接近云南省发改委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高耗能在东部地区受限,而铝制品是刚性需求,行业要继续发展,理应转移到综合代价 (电价+环保+物流等) 最低的西部地区。她同时表示,云南理所应当成为电解铝产业的承接地,还因为云南省以水力发电为主,而且水电相对过剩,经常会出现终端用户用不完,让水白白流走、不能发电的情况,而且水电铝比煤电铝更清洁,更符合产业发展的大趋势。

云南水电站可开发容量仅次于四川,位居全国第二,省内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条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江流,在云南省境内自北向南共流,省内水电站密布。截至 2019 年 6 月底,云南省发电装机 9439 万千瓦,其中水电装机 6722 万千瓦,占比 71.2%。2019 年全年发电量中,接近四分之三来自水电,92% 为清洁能源。

云南省的弃水现象较为突出,其水电装机增速在 2014 年处于高峰,汛期大量电力富余,当年弃水电量首度超过百亿度电,此后五年 (2014 至 2018 年) 年均弃电量达到 220 亿度电,其间 2016 年最高至 315 亿度电——这几乎相当于丹麦一国全年的用电量。

2016 年,云南省就曾下发多份文件,再三表示要将水电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2018 年,云南省又提出要抓住「北铝南移」时机发展水电铝,是发展省内经济的重头戏之一。

在不少铝业人士看来,发展水电铝对产业而言是好事。「清洁能源是大势所趋,方向绝对正确。」一位铝业协会负责人向财新记者解释,中国电解铝电力来源历来以自燃煤为主,碳排放问题严重,但作为耗电大户,理应走水电铝发展之路。

一方是谋求经济发展的地方政府,一方是谋求转型以及利益最大化的企业,双方几乎一拍即合,但企业在投产过程中,矛盾和博弈再度凸显。

电价新洼地?

「电价不落地,肯定不开弄。」一位接近中铝集团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中铝集团在收购完云冶集团后,曾承诺在云南再新增 120 万吨电解铝产能,目前已转移 20 万吨,但还有 100 万吨仍在观望之中。

「招完商,(电价) 就是落实不了。」多位受访对象称。国泰君安期货在 2019 年 10 月发布的一份调研报告中提及,云南省政府承诺的优惠电价,彼时在实际落地过程中仍存在一些问题:「对部分企业承诺的 0.25 元/度电价,提高到 0.28 元/度。」知情人士解释,主要原因是没与电网谈拢。

云南省早自 2017 年已开始研究如何落地低电价。2018 年 1 月,云南省发展改革委、省物价局、省能源局三方印发《关于印发实施优价满发推动水电铝材一体化发展专项用电方案的通知》,自带电解铝产能指标入滇的外省企业,投产第六年起每年增加 0.012 元/度,十年后到 0.3 元/度封顶,此后再采取铝价与电价联动政策。目前,云南省的水电平均到户价约 0.35 元/度。

从开始研究至今三年过去了,低电价具体落地方案尚未完全面世。

一个颇受业界关注的小插曲是,产能置换最早的神火集团,在 2019 年 12 月底宣布启动后实际并未投产,市场纷纷传言这是因云南省与南方电网还在博弈,甚至将神火集团在滇处境称为「瓮中捉鳖」。不过,神火集团一位高层回应财新记者时,否认了这一传言,称投产暂停主要是考虑到春节职工轮休,待节后再启动。他相信云南省政府会想尽一切办法将 0.25 元/度的电价落地。

他的说法得到了接近云南省能源局人士的证实,称目前云南省政府正在想各种各样的办法保证电价落地。他还强调,电解铝企业签约之时,已经与地方政府、电网公司、发电企业签署协议,明确了落地电价。

一位接近当地铝企高层的人士向财新记者详解称,0.25 元/度的电价落地核心是丰水期弃水电量不收输配电价,加上政府性基金,丰水期平均电价在 0.235 元/度;枯水期正常交输配电价、政府性基金,平均电价在 0.345 元/度。综合下来电价在 0.28–0.29 元/度。多出来的几分钱,一部分或是云南省取消滇中引水基金,借此降低 0.01–0.02 元/度。剩下部分或再由地方政府进行补贴,最后变成 0.25 元/度落地电价。

弃水电量不收输配电价,是云南省力争电价落地的硬核措施之一。「(弃水) 真像资本家把牛奶倒掉一样,我们都觉得非常可惜。」前述云南地方企业负责人认为,这一招式用掉了弃水,又发展了产业,可谓一石二鸟。

一位电力研究人员甚至直呼「破天荒」。知情人士透露,这是「各种力量组合出来的结果」。中国电价一般由上网电价、输配电价、线损电价政府性基金组成,其中输配电价由国家发改委核定。该方案先获国家发改委发文同意,后云南省发改委在 12 月 20 日印发《运用价格杠杆促进弃水电量消纳试点实施方案》,明确电力用户消纳弃水电量,暂不收取输配电价。试点期限自 2019 年 7 月 31 日起,2022 年 12 月 31 日结束。

另据财新记者了解,云南省还成立了销售公司,销售电量余量,由省能源局统管。多位人士解释,此举意在避免铝企与电网、发电企业正面交锋,改由销售公司统一出面谈判和协调。

与此同时,云南省也在跟电厂谈。招商证券在 2019 年 8 月发布的一份调研报告中称,0.25 元/度分为上网电价 0.13 元/度+过网费 0.12 元/度。前述云南地方企业人士介绍,目前云南省水电站平均上网电价在电企卖价平均在 0.16–0.18 元/度左右,价格根据水电站大小不同,0.13 元/度的上网电价处于中低位水平。而水电站主要是前期一次性建设,人工等运营成本极低,对电厂而言,这一价格并非不可实现。

但上述南方电网的内部人士认为,这一价格过于乐观。他解释,水电站看天吃饭,这一固有特性决定水电站每年利用小时数不超过 4500 小时,存在规模上限。对于 2010 年以后投产的水电站,考虑当前折旧年限标准以及贷款利率,0.13 元/度「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为保证云南省当地出现电价洼地,云南差别化对待省内外用户。了解当地输配业务的人士介绍,云南将本省的输配电价调得低,出省电的输配电价调得高。比如,在云南和广西的结算关口两侧的 220kV 用户,云南用户电价约是 0.252 元/度,其中省内输配电价 0.052 元/度;广西用户电价是 0.292 元/度,其中省内跨省输配电价约 0.092 元/度,比旁边的云南用户高了近 80%。

未来用电量猛增,亦有不少人士担忧水涨船高,供电价格上涨,价值洼地早晚被追平。南网能研院即提示,转移的高耗能企业或将无法继续享受低价电力,生产成本与产品价格倒挂风险较大,后市不容乐观。

南网:生死攸关

「没有电送,(利润) 基本上全部都吞掉了,云南省要这么搞,南网就真的要喝西北风了。」上述南方电网内部人士坦言,云南省规划出台之后,南方电网就此在内部开会讨论过很多次,「等于判了死刑,不拼死一搏才怪」。

高耗能产业向西部能源省份集聚,电网企业将受到很大影响。输配电价是电网公司的主要营收来源,在南方电网的利润中,西电东送占了大头,云南省外输电量又占西电东送的大头。2018 年,南方电网「西电东送」2175 亿度电;云南省占到 1380.5 亿度电,占比一半以上;2019 年,云南省参与「西电东送」的电量达到 1660 亿度。

由于东西部发展不均衡,西电东送于 1999 年提上议程,列入国家战略,总投资在万亿级别。南方电网是「西电东送」的主要运营方,负责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海南五省份的电网业务,云南、广东分别是最大的送电方和用电方,近几年,云南外送电量中有约九成送至广东。

云南省电解铝产能从 300 万吨提升至 800 万吨,每吨铝平均耗费 1.35 万度电,新增 500 万吨意味着每年约 675 亿度电的用电增量。西电东送会受到影响吗?

上述接近云南省能源局的人士称,云南送广东的「西电东送」协议内容会继续落实。只是把云南水电多余的部分用来给新增电解铝产能,做大蛋糕对电网企业来说也有好处。

多余的部分,主要指云南省内弃水电量以及云南送广东年度框架协议外的电量。2014 至 2018 年,云南省年均有 220 亿度电的弃水电量。滇西北至广东±800 千伏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于 2018 年投产,每年可新增 200 亿输送电量,大幅缓解了云南省内的弃水问题。多位研究人士担忧,当前南方区域弃水现象已大幅好转。这时候高耗能产业大幅上马,长期或出现省内电力不平衡现象。2019 年,云南省弃水电量已同比大幅减少九成至 17 亿度电。

此前两年,云南省电力过剩,送广东协议内电量在 2018 年突破千亿度电,协议外电量屡创新高。2017–2019 年,云南省分别增送了 276.6 亿、265 亿、286.21 亿度电。一般而言,云南、广东和南方电网先行签订三方的送出送入框架协议,这部分为计划电量,此外还有增发电量。协议内计划电量保量保价,具体电量电价一年一定,电量由南方电网结合国家指令性计划、框架协议为依据编制确定。

还有一个焦点在于如何核定弃水电量,上述南方电网内部人士称,如果未来云南省新增 675 亿度用电量,势必不会再出现弃水问题。那所谓的「弃水电量」还存不存在呢?如果仍将这部分电量称为「弃水电量」而享受优惠电价,就意味着云南省可长期自由裁量,通过切分电网公司利润,补贴省内用电企业。

针对云南省政府所谓「共同做大蛋糕」的理念,他指出,电网公司在西部省份本来就亏钱,尤其在云南,地势崎岖、山地林地众多,固定资产投资规模很大,当地用电量又少,单位面积收入很低。正是跨省跨区送电补贴了中西部省份的省内亏损,才让电网利润看起来比较均衡。

而当前,国家发改委核价模式是成本价+合理的利润,因此对南方电网而言,蛋糕做大意味着提高输配电价。但云南省政府行政命令给企业的低电价不合理,弃水电量又不收输配电价,即使量起来了,也是「发一度电、亏一度电」。

行政干预是与非

2019 年 12 月,南方电网能源发展研究院 (下称南网能研院) 发布了一份报告,直指云南省的做法不合理。这份名为《南方五省区高载能行业发展及用电报告》称,地方政府提供的固定低电价,实乃行政干预电力交易,与电改初衷不符。

行政干预的批评之声在南网能研院报告发布时,一度达到一个小高峰。

「如果政府定了一个价格,那就不是市场行为了。」一位电网企业人士也称,市场行为需通过交易平台,由买卖双方协商。地方政府应尽量减少对市场的干预,引导客户进入市场交易。

从更宏观的层面上讲,南网能研院表示,行政干预刺激了部分不具备竞争力的企业将产能转移到西部,导致西部地区产业结构畸形化、重型化,造成社会资源在不同产业之间配置失衡。

报告建议,国家层面尽快制定科学合理的高载能产业去产能方案,明确各省份、各企业产能压减目标及任务;落实国家电改政策,消除地方过度干预电力交易和市场不规范问题,防止地方以「低电价」变相鼓励、无序扩张高耗能产业,阻碍国家调结构、促转型。

一位能源研究学者也对财新记者表示,由于跟市场相违背,云南低电价政策「长不了」。他解释,此次产业转移中,电解铝市场的均衡价格被政府人为压低,与市场化大方向背道而驰。短期看,当前的转移方式虽是双方共同意愿,但政府介入程度太深,电价压得过低,外加政府补贴,使得行业产能无法真正出清,无法进入良性发展循环。

不过在一位电力行业研究人士看来,云南省当前的做法,实为调结构、促转型。能源地从提供初级产品,在产业链上往前走一步,转化为高附加值产品,即可减少电力在线损上造成的浪费,也可促进当地经济发展。当前,西电东送已发展多年,云南省力图改变「纯粹的电力供应者」这个身份,应值得肯定。

而阻碍云南市场化转型的根源,实则是电网体制改革不到位,地方权责不对等。他解释,中央确定了「西电东送」的大方向,电网发展也仰赖中央层面的支持。但实际上,远程送电从长期经济账目上算不过来,在海外也少有先例。而国内远程送电线路折旧年限较短,多数「西电东送」线路折旧完毕,存量线路当下可谓暴利,云南转型的努力实则撬动了这块巨型奶酪。

枯水期断电隐忧

电解铝有多耗电?例如,在整个南方电网五省份,尽管产量不及 200 万吨,云铝股份已是南方电网最大的电力用户,也是云南省最大的电力用户。

南网能研院的报告显示,根据预测,云南在保障现有高耗能产业的基础上,在火电利用小时数得到保障的前提下,2024–2025 年以后,枯水年电量存在 38 亿–83 亿度缺额。而这一缺口的计算依据,是届时云南省拥有电解铝总产能 600 万吨,但实际上云南省内的电解铝产能规划冲高至 800 万吨。

枯水期如缺电对电解铝行业影响尤重。在现有技术下,电解铝一旦运行,需要平稳供电生产,电解槽可调产余地很小。一旦在枯水期缺电停槽,关停成本极高。前述接近中铝集团的人士介绍,40 万吨电解铝的开槽费要一亿多元,停槽也得一亿多元,开停一次就要损失两三亿元。受气候条件决定,云南省约有七个月是丰水期,每年 5 月至 11 月;五个月枯水期,每年 12 月至次年 4 月。

云南 2009 年曾干旱四年,没有富余电量。当地多晶硅项目 2011 年进入试生产时,恰逢大旱,缺水、缺电,后停产。「一放就放坏了,成本也上来了,技术又进步了,再开就没意义了。」他说。

云南水电站中大电站比较多,库容量大,可调节能力极强。不过前述云南省当地企业人士称,尽管如此,库容量毕竟有限,待枯水期放水发电,也只能维持一定时间。主要问题在于电解铝规划产能较大,枯水期或存在无法调节的风险。

据财新记者了解,云南省政府缓解电解铝企业枯水期用电的解决方案主要包括调整云南送广东电量中丰水期和枯水期的比例,枯水期更多地保障省内用电;枯水期让省内燃煤发电厂多发电;新建设大型水电站,进一步挖掘水电资源;以及适度发展风光电等其他可再生能源。

提高燃煤发电量,确实可以起到枯水期保电的作用。截至 2019 年 6 月,云南省火电装机 1508 万千瓦,占总装机的 16%。但这些装机主要用于枯水期调峰,长年生存艰难,火电利用小时数只有 1000 多小时,远低于国内 4000 至 5000 小时的平均水平。

但上述解决方案无疑将大幅提高云南省的用电成本,低电价很难保证。一位电力行业的资深人士称,首先云南并非煤炭主产区,要从贵州等其他省份运煤保证燃煤电厂发电,因此煤电成本远高于水电;同时,水电资源较好、投资收益率高的河段早已被开发完毕,可开发资源不多,仍有空间的怒江流域被重点保护,开发存在争议,已暂时搁置。在建的带水库电站,坝修得高,移民成本也高,同样没有价格优势。

三方博弈

云南省、广东省和南方电网三方均是云南此次产业政策的直接影响者。

上述接近云南省发改委的人士坦言,对云南省而言,发展电解铝是如何衡量机会成本的问题。已有条件下,云南省难以吸引高端产业,在可选范围内,电解铝产业前景不错。但需先把量做起来,才能进一步谈后续发展。虽然目前可能要付出比较大的代价,但云南省有了一个新的产业,也为国家基础原材料打下了厚重的基础,地方政府也有了新的、可以持续的财源、税源,不用再仅仅依赖烟草、旅游。

过去多年,云南省之所以经济发展缓慢,主要原因是只能提供较为初级的电力资源,却很难发展自己的工业产业。云南省电量最大输出端广东省,位于区域经济「第一阵营」,2018 年人均 GDP 是云南省的 2.3 倍,2018 年广东省 GDP 总量全国排名第一,而云南省则排名第 17 位,广东省 GDP 总量是云南省的 4.79 倍。

电力过剩时,云南增送给广东的电量电价也较低。协议框架内 (送出) 电价为 0.245 元/度,框架外 (送出) 电价仅在 0.13–0.16 元/度之间。

然而,2019 年云南省已出现电力紧张趋势,上述南方电网内部人士指出,在 2019 年 4 至 5 月丰枯转换期间,云南省就发文给广东政府、南方电网,希望以低于计划的量送电。

多位业内人士称,在扶贫和清洁能源战略之下,广东省采取了优先消纳云南来电的策略,大幅压缩自有电源。西电东送到广东的电量,约占到广东省总用电量的三分之一。

实际上,广东乐于看到云南减少向其输送电量,并希望发展自己的电力。近年广东从环保角度出发,不允许新建燃煤机组,燃气机组作为备用电源大规模上马,极大地推高了广东省的整体发电成本。如果云南送广东电量逐渐下降,或可成为广东省重开煤电建设的筹码,借此向中央政府要政策,利用当地可用进口煤,煤价低、煤质好,成本有优势,投建新的煤电项目。

当云南省积极引入电解铝产业,希望自己发电自己用时,广东省也希望少接收云南省的电,自己发展本地电源,那么依靠送电获益的南方电网不仅成为利益受损方,而且孤立无援。

业内人士介绍,过去,南方电网在西电东送的过程中,类似「墙头草」,云南电力过剩,南方电网就和云南站在一边,要求向广东多增送电量;广东电力短缺时,南方电网就和广东站在一边,要求云南多送电。无论怎样,南方电网都可以找到同盟者。但现在一切似乎都变了。

中铝 vs 魏桥

为改变多年分散的布局,铝业最大国企中铝集团力图在西南布局千亿级铝产业西南基地,又恰逢铝业最大民企魏桥集团,是狭路相逢还是风险共担?

作为山东省耗煤量最大的企业,魏桥之举或许并非自己所愿,而是因山东省巨大的控煤压力。

山东省经济位列全国前三,但产业结构偏重,重工业占比约 70%,能源消费总量以及煤炭消费总量常年位列全国第一。在 2030 年碳排放达标目标下,作为全国碳排放第一大省,山东省压力巨大。一位了解山东煤控形势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2018 年,中央巡视组环保督察组发现山东煤控存在瞒报情况,数据不准,随后数十名厅局级干部被罚,以致当地「谈煤色变」。到 2019 年年初,山东省给自己制定了一个颇为大胆的目标:两年减煤 3700 万吨。

其中,魏桥集团一家分得 600 万吨减煤任务,并签署了责任状。这位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魏桥集团发电装机占到全省装机的 14% 左右,发电量则占到全省总发电量的 18% 至 20%。燃煤发电是魏桥电力供应的主要方式,截至 2018 年末,魏桥集团国内铝电主体山东魏桥铝电有限公司的电力自给率约为 86%,需大量采购动力煤作为原料实现自备电厂发电。另据新世纪评级发布的评级报告,2016 至 2018 年,魏桥铝电的煤炭采购量分别为 3279 万吨、3577 万吨和 3398 万吨。

如不转移电解铝产能,魏桥集团几乎不可能完成减煤任务。又逢 2019 年 8 月,受台风「利奇马」的暴雨影响,魏桥集团被迫关停了超 100 万吨产能,准备将这部分产能转移出山东。

「各个地方都在抢这个项目。」上述了解山东煤控形势的人士透露,由于重投资、重税收、有大量 GDP 产出,加上电解铝用电量大,耗电量平稳,省心省力,铝又不愁出路,生产出来就有现金流,该项目颇受其他地方政府的欢迎。

多位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最后在山东省和云南省省级领导牵线之下,魏桥集团敲定在云南省文山州落地此项目,其中槽壳、母线、天车、整流等部分设备运自山东。文山州地方政府还为项目提供部分资本金,在项目中持股 25%,并承诺给予优惠利率。根据规划,项目总投资 400 亿元,分两期建成,2022 年全面投产。

在 2019 年下半年魏桥项目落地云南的签约仪式以及开工仪式上,云南省委书记陈豪、省长阮成发、魏桥集团董事长张波,以及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协会领导等悉数到场,可见各方之重视。「魏桥项目符合云南省发展载能产业的大方向,企业也有实力,是全省都支持的一个项目。」云南省工信厅一位负责人向财新记者称。

「这意味着魏桥单区域发展时代的终结:它被迫走出区域,丧失了部分原有的竞争力和发展模式。」一位长期关注魏桥集团的人士分析。

魏桥原有产能均在山东滨州市内,跟当地政府有诸多互动,且毗邻港口,铝土矿从海外运回来,铝液就地消纳,物流成本极低,从前期原材料到后期销售都十分顺畅。「但这些在云南都是问题。」他说,长期来看,随着中铝集团、神火集团、其亚集团等企业的电解铝产能逐渐释放,魏桥集团将面临不小的区域竞争。

「一起走夜路,互相可以壮胆。」在上述接近中铝集团高层的人士看来,魏桥集团的产能转移,对中铝集团而言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在同等条件竞争,承担一样的风险。而此前,由于配备自备电厂孤网,魏桥集团电价中不包含政府基金及附加。「中铝集团就觉得压力小多了,以前他们亏得要死,魏桥集团却因自备电厂猛挣钱。」他说。

产业腾挪之变

大规模电解铝从北向南转移,产业格局如何变?

「转移到云南,关键还是市场。」一位长期研究此次转移的人士称。阿拉丁 (ALD) 联合创始人史夫良指出,云南省的电解铝企业主要供应云南当地及华南地区,尤其是集散地、铝加工基地广东省。

他认为,未来随着多个电解铝新项目的投产,云南电解铝供应增量将逐渐进入市场。首先会对中国当前流向广东的西北地区电解铝产生冲击;其次,由于云南省新增的电解铝产能具有成本优势,且将在两三年时间内集中投产,而同期电解铝消费增幅预计难以与其匹配,因此供应端或将迫使其他地区较高成本的铝厂慢慢退出。

前述铝业协会人士介绍,中国企业对市场的调节非常快,价格好,产量马上就能上去;而铝消费增速正在下降,中国宏观经济也不支持消费的大幅度提升。中国电解铝行业基本面总体仍呈现过剩局面,铝价或长期在低位运行。

而云南省则希望有更多的铝锭就地消化。前述云南省工信厅负责人称,目前云南省发展电解铝的重心,除了做大电解铝规模,也要大力发展与之配套的下游深加工,提升附加值。

国泰君安的调研报告中即称,地方政府的政策更偏重铝加工就地转化,与金融机构谈加工类项目时也更易融资。

据财新记者了解,如魏桥集团云南项目同时配套了下游产业,做水电铝材一体化项目,合金化率要达到 80% 以上,以此带动一批下游配套企业发展。此外,神火集团、其亚集团等在建电解铝项目,当地政府也在考虑促进其下游配套产业的发展。

前述工信厅负责人还称,云铝股份已有一些深加工企业,并入中铝集团之后,云南当地产品也可配套给集团在重庆的西南铝业 (集团) 有限责任公司 (下称重庆西南铝) 等下游企业,以进行精深加工。重庆西南铝是中铝集团铝加工板块的核心企业,主做航空航天、国防军工材料等高精尖铝材研发和生产。

但前述铝业协会负责人认为,如果消费地不在当地,配套下游成本实际更高。他解释,相比铝锭,下游产品物流成本更高、路上损耗也高,而现在铝加工市场竞争压力不小,已处在一个微利时期,要抢占市场,必须以更低的成本挑战现存者。如未来大量下游产品面世,会进一步冲击市场,结果可能并不乐观。

云南紧邻广西,目前规划中的电解铝产能以毗邻广西的云南文山州最多,仅此一州目前已经规划了 340 万吨电解铝,占到全省总产能的 40% 左右。据文山州州长张秀兰公开介绍,目前当地氧化铝年产能 140 万吨;2020 年计划达到 200 万吨。一吨电解铝需消耗约 2 吨氧化铝,届时氧化铝的年需求量缺口约为 480 万吨。

但在前述协会人士看来,原材料氧化铝的来源不是大问题。文山州毗邻广西,距离氧化铝资源丰富的百色市,以及港口城市防城港均只有数百公里。除此还可从中国贵州、山东,甚至印度尼西亚等调集。

对于新建电解铝产能,交通障碍不得不考虑。云南地处云贵高原,爬坡上坎,运费不低。国泰君安期货在前述调研报告中称,云南部分新建产能不通铁路,只能走汽运,运输成本较高,能通铁路的区域运往广东或者无锡等地的运费也不便宜。

更现实的问题是,电解铝产线是单点建设,投建周期往往在一年左右;远低于电网、水电站的投资周期。「魏桥、神火建设速度太快了,土建、基建必然要配合上,得一步步做,十分紧张。」上述接近云南省发改委的人士坦承。一位接近电网公司的人士也直呼:「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产业转移会发生得这么快。」

「三七之乡」来了电解铝

魏桥集团选择的文山州砚山县,盛产药材三七,被称为「三七之乡」。

云南省虽然环境容量大,但生态环境比较脆弱,其地处西南岩溶山地石漠化生态脆弱区和西南山地农牧交错生态脆弱区。例如,其所在的云贵高原,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区,地下溶洞有数百个,相互连通,一旦污染将很难恢复。

电解铝属重工业行业,氧化铝、碳素等原材料大量运进运出,物流量大,生产过程中会排放氟化物、二氧化硫、粉尘、废渣等污染物。排放又分有组织排放和无组织排放,有组织排放走烟道、净化系统;无组织排放指非密闭式工艺过程中的排放,如往电解槽中加料、出铝、换阳极时,电解槽盖子打开,污染物即会向外扩散,这部分无组织排放是电解铝企业排放重点所在。

云南省的电解铝及相关产能分散在昭通市、大理州、昆明市、曲靖市、红河州、文山州等诸多城市。铝业资深人士分析,如果产能分散开来,环境问题不大。一方面,中国电解铝工业技术在全球领先,走低电压路线,排放量较低;另一方面,云南地理位置较高,空气流动性和扩散性也较好;此外,相较东部省份,云南省在环境方面的压力也明显更小。

但如在文山州,产能集中布局,尽管目前技术成熟、环保进步,周围沉降不断增加,氟化物等日积月累,或影响到农作物、牲畜生活。例如,2016 年前后,受电解铝排放的氟化物沉积影响,内蒙古通辽市当地不少牧民的牛羊患上异牙病被饿死,彼时,通辽市布局有 300 万吨电解铝产能。

前述云南省工信厅负责人回应称,政府会对环评、能耗、安全、质量等一系列因素进行把关,且对环评要求都非常之高,一票否决,后续也会进行监管。「如果要说一点影响都没有,那只有南极。」他表示,地方要发展,必须上工业,并无必要过分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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