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行长骗贷案
银行行长骗贷案
李昌军利用进出口银行深圳分行、北京分行行长身份，伙同不法商人、掮客骗取金融机构贷款 17 亿元
一张大网支开，静静等待又一行来自远方的金主。
银行大厅里，许剑平如约接到资金方核保人员一行两人。出了电梯，迎接他们的是笑容满面的李鸿荣。四人来到行长办公室，李昌军正在大办公桌前等待。
资金方核保人员核验过证照等相关资料，李昌军签署了担保函，资金方与李昌军签订《专项受益权远期转让协议》。资料交「小邓」登记后，李昌军在用印审批单上签字，资金方人员随「小邓」到大厅隔壁，逐页盖章。盖章后资料入档案袋，胶封、再盖章，交资金方人员。一切办妥后，许剑平与资金方人员一行离开。李鸿荣和「小邓」回到李昌军办公室，李昌军从「小邓」手里收回用印审批单，李鸿荣则怀揣公章带「小邓」走了。其时，2017 年 1 月。李昌军，时任中国进出口银行北京分行 (下称口行北京分行) 行长；李鸿荣，深圳市永恒诚文化投资有限公司 (下称永恒诚公司) 实际控制人；许剑平，掮客；「小邓」，邓聪；资金方，纳斯特投资管理有限公司 (下称纳斯特公司)。
办好手续两天后，纳斯特公司通过广东粤财信托有限公司将 1 亿元信托贷款转入永恒诚公司账户。然而，纳斯特公司没有料到，这笔 1 亿元的贷款已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双方约定，该笔贷款用于永恒诚公司名下项目珠海影视城，但纳斯特公司核保人员浑然不知，该项目因故早已终止。
不仅如此，这笔巨额贷款担保方——口行北京分行，只有行长李昌军知道该笔担保的发生。整个核保环节，只有李昌军的行长身份是真，其余公章、担保文件，包括工作人员「小邓」，都是假的。
这笔 1 亿元贷款并没有走口行北京分行正常担保贷款流程，而是采用「暗保」方式，即金融机构法定代表人逃避本单位内部制度监管，以单位名义为个人关系户提供担保。
2019 年底，李鸿荣、许剑平、邓聪等 10 名被告人再度出庭受审，这是该案二审。保定市中级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后，他们上诉至河北省高级法院。
保定中院一审判决书显示，纳斯特公司不是第一次被骗，李昌军、李鸿荣、许剑平、邓聪等人也不是第一次瞒天过海：
2013 年，骗取方正东亚信托贷款 4 亿元，这笔钱因归还本息，未予追究法律责任；
2014 年，骗取山西翼城农村信用联社 (下称翼城联社) 信托贷款 5 亿元；
2015 年，分别骗取兴业银行青岛分行、广发证券信托贷款分别 5 亿元、3 亿元；
2016 年 12 月，从纳斯特公司骗取 3 亿元信托贷款。
2017 年 1 月 25 日，李昌军等人从纳斯特公司骗取最后一笔 1 亿元信托贷款。不到月余，他选择自首。至此，这起银行专业人员、不法商人和掮客一起弄虚作假，历时三年共同炮制的骗贷大案终于曝光。
李昌军在进出口行工作十余年，曾担任深圳分行行长、北京分行行长。财新记者获悉，其在深圳、北京任职期间，为李鸿荣骗取贷款担保额共计 17 亿元，至 2017 年 2 月案发，尚有 14 亿多元未能追回。
内鬼
李昌军，1964 年 5 月生，1986 年 7 月从西安交通大学本科毕业，同年考入江西财经学院硕士研究生。1989 年 8 月，李昌军被分配到财政部工作，2001 年 10 月调任全国社保基金理事会，2006 年进入中国进出口银行 (业内俗称口行)，历任计划财务部副总经理、总经理，2012 年 5 月调任口行深圳分行行长。2016 年 8 月，李昌军重回北京，出任口行北京分行行长，2017 年 2 月 21 日被停职。
多位独立信源告诉财新记者，李昌军系主动向有关机构自首，称自己在深圳分行任职期间，在业务上存在私开信用证、保函等行为。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这种行为或涉嫌违规出具金融票证，甚至伪造金融票证。
保函是口行一项重要政策性金融业务。2015 年口行年报显示，截至 2015 年末，该行共办理保函业务 127.74 亿美元，新增保函 276.2 亿元人民币，年末担保责任余额 336.19 亿美元。银行信用证与保函为常规表外业务，近年来商业银行同业业务和表外资产大幅扩张，影响了宏观审慎监管的有效性，屡次引发监管关注。
2017 年 4 月 9 日晚间，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发布消息，李昌军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接受组织审查。
近四个月后，李昌军调查结论公布。口行纪委通报称，经查，李昌军严重违反政治纪律，对抗组织审查，向组织掩盖事实，提供虚假情况；违反中央八项规定精神，组织公款吃喝；违反组织纪律，未按规定报告个人有关事项和去向；违反廉洁纪律、工作纪律和生活纪律，收受礼品、礼金，进行权钱、权色交易。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并收受巨额财物，涉嫌受贿犯罪和其他经济金融犯罪。
李昌军身为党员领导干部，理想信念丧失，毫无法纪观念，私利贪欲膨胀，对党不忠诚、不老实，长期充当「两面人」，严重违反党的纪律和国家法律法规，性质恶劣，情节严重。依据《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和银行有关规定，经口行纪委研究并报口行党委批准，决定给予李昌军开除党籍、行政开除处分，收缴其违纪所得；将其涉嫌违法犯罪问题、线索及所涉款物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
2018 年 6 月 8 日，银保监会发布消息称，2013 年以来，李昌军在担任口行深圳分行、北京分行行长期间，利用职务便利和银行办公场所，违法违规对外出具担保，并涉嫌受贿和其他经济犯罪。该案由分行高管人员直接实施，作案手段低劣，违法违规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极坏，系银行业典型乱象。既反映出作案人理想信念丧失，法纪意识、合规意识和底线意识淡薄，违法乱纪、不受管束、肆意作案，也暴露出该行基础业务制度存在较大缺陷、关键岗位人员监督失效、印章及营业场所使用和管理不到位、案件防控流于形式等诸多问题。
经过立案、调查、审理、审议、告知等一系列法定程序，北京、深圳银监局依法对口行北京分行、深圳分行分别处以罚款 50 万元，李昌军被终身取消董事、高级管理人员任职资格，并终身禁止从事银行业工作。
李昌军案进入司法程序至今，官方一直没有公布任何信息。财新记者从消息人士获知，2018 年 12 月间，李昌军被保定中院一审判处无期徒刑。宣判后李昌军没有上诉，目前在保定监狱服刑。
商人与掮客
拉李昌军下水的李鸿荣，曾用名李杭勇，现年 60 岁，大学本科学历，户籍所在地江苏无锡梁溪区。李鸿荣是永恒诚公司实际控制人，也是佛山市中鸿酒店投资有限公司 (下称佛山中鸿) 原法定代表人。2017 年 4 月 9 日，李鸿荣因涉嫌犯行贿罪被监视居住，5 月 9 日逮捕，现羁押河北省保定看守所。
李鸿荣还有一个身份，是港股创业板上市公司中国新电信集团 (08167.HK) 原来的主席兼执行董事。多年前，李鸿荣因多次违规买卖股份，遭港交所谴责。据当时的公开报道，2012 年 3 月 21 日港交所公开发布声明，强烈谴责李鸿荣多次违反《创业板上市规则》，在董事禁售期内买卖股份，变现 1.73 亿元。创业板上市委员会认为，李鸿荣的操守不可接受，强烈谴责李鸿荣多次违反《创业板上市规则》，对有关规则熟视无睹，相关的出售事项重大，共涉及 13.02 亿股，套现了 1.73 亿元。
据财新记者了解，李鸿荣控制的产业遍布广州、佛山、深圳、珠海等地。但除了靠贷款建起来的中鸿华美达酒店 (下称华美达酒店)，其余全是没有收入的空壳公司。到了 2012 年底，李鸿荣资金链濒临断裂。情急之下，他想起了时任口行深圳分行行长李昌军。
李鸿荣与李昌军相识于北京的一次饭局。据李昌军供述，2012 年底的一天，李鸿荣请其帮忙贷款，因李鸿荣控制的企业资质不符合口行发放贷款条件，没有办成。李鸿荣一筹莫展之际，一位叫许剑平的人表示可以帮他找到资金。
许剑平现年 55 岁，大学本科学历，家住广东东莞市塘厦镇。庭审记录显示，他一直混迹于深港两地，靠给人拉贷款收取中介费。
许剑平自称能拉来资金，但有两个条件，第一要有担保方资金才肯放款；第二，李鸿荣必须支付不低于 10% 的中介费。急需应付债主的李鸿荣一口答应，他再次找到李昌军，想请李昌军以口行深圳分行名义为其提供担保。但李鸿荣的企业并不符合担保条件，其又提出让李昌军利用行长身份私下办理担保，逃避口行监管，不走正常担保流程，即业内所谓的「暗保」。
李昌军曾供述，李鸿荣表示许剑平跟资金方已经沟通好了，采取当面核保形式，李昌军只需在担保文件上盖章和签字即可。口行规定，提供担保要走类似贷款审批程序一样的严格审查流程，人章分离，他可以帮忙签字，但盖章需要严格审批。另外，资金方核保时，如果自己以行长身份亲自盖公章，在金融机构监管制度中肯定是不正常的，会被资金方怀疑担保是假的。
李鸿荣表示，他负责搞定公章，并找「可靠的人」冒充银行工作人员配合李昌军，资金方核保时，李昌军只需走一下盖章和签字核保流程。李昌军答应了。
之后，李鸿荣通过深圳街头刻章小广告，花了几百元钱，先后私刻了两枚口行深圳分行和北京分行的假公章。
43 岁的邓聪，就是李鸿荣眼里「可靠的人」。邓聪，曾用名邓应元，四川人，大学本科学历，家住深圳市龙岗区西湖苑小区，无业。
司法材料显示，李昌军、李鸿荣等人商定，核保当天，由李鸿荣带邓聪来到李昌军办公室，李昌军将假公章和用印审批单交给邓聪，交代其盖章操作流程和注意事项后，邓聪在隔壁办公室静候。许剑平带资金方核保人员到李昌军办公室，查验深圳分行证照，确认其行长身份后，李昌军叫来邓聪，假冒深圳分行工作人员，填写用印审批单，让李昌军签字。
随后，邓聪带资金方核保人员到隔壁办公室，给相关资料及担保文件盖章。这些流程进行完，许剑平与资金方核保人员一同离去，李鸿荣从邓聪处拿回假公章，即大功告成。
商量妥当，李昌军、李鸿荣即开始实施。一切都如事先筹划，进行得很顺利。2013 年，李鸿荣顺利从方正东亚信托骗取 4 亿元贷款。这笔贷款后来归还了本息，未被司法追究。
为融资焦头烂额的李鸿荣，尝到甜头以后一发不可收拾。
猎物
骗取翼城联社 5 亿元，是法院认定的李鸿荣等人第一笔骗贷。
佛山中鸿 2009 年 1 月注册成立，李鸿荣任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庄磊、欧柏两人替其代持股份。华美达酒店是佛山中鸿投资开发的惟一项目。2011 年，华美达酒店动工建设，庄磊具体负责。无论是佛山中鸿，还是华美达酒店，都没有任何收入，全靠融资贷款勉强支撑。
李鸿荣找到许剑平，表示华美达酒店需要融资，让其帮忙找贷款。华美达酒店作为在建工程，不能作抵押，要想通过常规渠道获得银行贷款几无可能。于是，许剑平向李鸿荣提议，用定向资管计划方式操作融资比较容易。
所谓定向资产管理计划，是指金融机构发行的一对一定向融资协议。这是一种表外业务，即不占银行资产负债表，不经过银行信贷审批，监管要求没有正常银行贷款那么严格，特别在限额和行业投放上。同时，定向资管计划可以承受更高的风险，自然企业更容易获得贷款。李鸿荣正急需资金还欠款，欣然同意。然而，许剑平不过是个居间穿针引线、吃中介费的掮客，并没有能力直接对接金融机构，于是找到和他一样吃中介费的曾润平。
曾润平现年 46 岁，四川人，家住成都，在当地拥有多套高档住宅。与许剑平这种纯粹的掮客不同，曾润平名下还有几家公司。
2014 年 2 月，曾润平找到翼城联社负责人寻求融资。听说有口行深圳分行提供担保，翼城联社方面对华美达酒店项目兴趣浓厚，很想做成这笔业务。但因翼城联社总资产不到 50 亿元，不能成为定向资产管理计划委托人，无法直接放款给佛山中鸿，需通过一家分行级银行作为资金通道才能放贷。
据一审判决书，翼城联社负责人找到了时任恒丰银行温州分行 (下称恒丰温州分行) 有关负责人。恒丰银行是一家全国性的股份制银行，温州分行具备资金通道资格。与此同时，曾润平又联系了上海锐懿资产管理有限公司 (下称上海锐懿)。三家约定，由恒丰温州分行先出钱买资产管理计划给上海锐懿，随后翼城联社将钱还给恒丰温州分行。对恒丰温州分行而言，这是一笔短期的、临时性出资安排，业内俗称过桥业务。上海锐懿和恒丰温州分行制订一份定向资管计划，翼城联社以购买资管计划方式，最终向佛山中鸿投放贷款。
之后，根据资金方要求，许剑平将佛山中鸿资料、财务报表及华美达酒店项目资料发给曾润平。曾润平回复许剑平，报表数据不符合资金方要求，并告知其数据范围。「修改数据就是把利润和资产做大，虚构利润和资产。不修改就达不到资金方要求，资金方过不了审贷会。」许剑平供述称，电子邮件上也标注了核保方式是暗保，资金方明知并同意。
为获取贷款，李鸿荣指令公司财务人员，多次修改佛山中鸿资料、财务报表及华美达酒店项目资料，并经许剑平转给曾润平，后者再将其分别发给翼城联社、恒丰温州分行、上海锐懿相关负责人。很快，上海锐懿、恒丰温州分行为佛山中鸿制定了《锐懿资产民生总营一进取 6 号专项资产管理计划》。
该资管计划总额 5 亿元，期限为 2 年，以华美达酒店销售收益权作为担保，用于华美达酒店建设。上海锐懿是管理人，将资管计划资金通过销售收益转让合同，投资于华美达酒店项目建设，由佛山中鸿按季支付回购溢价款 (利息)，到期后归还本金 5 亿元；口行深圳分行与翼城联社签订一份为期 2 年的《专项受益权远期转让协议》，作为兜底。
这显然是个皆大欢喜、各得其所的安排：翼城联社规避资信不足短板，成功放贷，以获取较高回报；作为资金通道，上海锐懿和恒丰温州分行平白赚取资金通道佣金；李鸿荣顺利骗取巨额贷款；李昌军收取李鸿荣巨额贿赂；许剑平、曾润平谋得巨额中介费。
2014 年 2 月 25 日下午，在口行深圳分行李昌军办公室，翼城联社与李昌军签订了担保协议。当日翼城联社与恒丰温州分行签订过桥业务合同。两天后，翼城联社将 5 亿元打到恒丰温州分行，后者通过上海锐懿资管计划把 5 亿元投放给佛山中鸿。
5 亿元贷款到账后，李鸿荣并未按贷款合同约定用途使用，大部分实际用于归还公司欠款。曾润平从中获得中介费 2415 万元。
之后数年，李鸿荣、李昌军、许剑平、邓聪等人如法炮制，又骗取了兴业银行青岛分行、广发证券、纳斯特公司等四家企业信托贷款，共 12 亿元。许剑平从李鸿荣处共获得中介费 6000 万元左右，用来购买豪华轿车、游艇等奢侈品消费。截至 2017 年 2 月案发，李鸿荣控制的企业骗取的贷款尚有 14.36 亿元没有归还。
「这种经过多家银行、中介方等不同通道，层层嵌套的操作，表面上风险很低，其中各种风险交织，险象环生。」中国银行北京分行一位人士说。
该人士介绍，通过资产管理这种表外业务，企业更容易获得融资。上一轮经济危机后，中国出台 4 万亿元刺激政策，资产管理是国内金融市场发展最快的一种业务，同时也带来很多风险。就李昌军等人的案件来看，表面上因为经过多家银行层层嵌套，同时又有口行深圳分行、北京分行暗保兜底，风险大大降低，但最终承担风险的还是实际放贷的金融机构。「这种做法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绕开监管，降低风险管理要求，实现融资」。
该人士称，2017 年以来，国家出台新规，提出严监管、去通道，就是针对此类情况，「现在这种模式很难做了」。
一审判决书披露，李鸿荣先后送给李昌军财物共计人民币 1764 万余元。
李鸿荣因犯贷款诈骗罪、骗取贷款罪、单位行贿罪，数罪并罚被判有期徒刑 20 年，并处罚金 360 万元；许剑平犯骗取贷款罪，判处有期徒刑 6 年，并处罚金 150 万元；邓聪、庄磊、欧柏、曾润平等八人犯骗取贷款罪，判处 2 至 1 年有期徒刑及数目不等的罚金。另外，李鸿荣控制的数家企业也因犯单位行贿罪、骗取贷款罪，被处罚金共计 1900 万元。一审宣判后李鸿荣等人上诉至河北高院，该案二审已于 2019 年底开庭，尚未宣判。
李昌军则被另案处理，判决文书至今未公布。其受贿、参与骗贷个中详情，难以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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