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与工具

2020-05-03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全文无一语非药石。我中国人头脑中得未曾有,望读者诸君珍重读之,勿轻轻放过一行一句一字也

坐吾于一室之中,悠然四顾,惟吾此身,与相对之一猫,及窗前之树,为天然品。余则上椽下席,笔砚几案,衣饰袜履,藉猫之褥,支树之橛,皆非天然所能有,概称之曰人为品,盖莫不一一皆造自人也。苟其无人,则此椽、此席、此笔砚、此几案、此衣饰袜履,与夫此褥、此橛,皆无从出现。猫则藉草,树则枕石,皆在山川云物逦迄回荡之中,生活于天造之草昧而已。纵亦有兽窜之穴,鸟筑之巢,蜂成之窠,蚁聚之垤,稍与大造争别异之观,亦止点缀于天然品之间,非能相对为物。有两大之势,有如今日人为品之耸塔于高峰,建市于平原,连樯于巨川,卦轨于大陆。一若山川云物,必待城郭舟车共组而为世界也。然则吾人言人事,所可表异于天然之界者,惟此世界相待以为组织成分之人为品而已。

吾决非崇拜物质文明之一人。惟认物质文明,为精神文明所由寄之而发挥,则坚信无疑。幸福者果何物乎?幕吾以天,席吾以地,缠藤叶于吾身,坐山石之上,歌声出金石,固何歉乎?精神完固之我,而不认为有一种高尚之幸福。但此种幸福,皆在物质备具,充养吾之精神,已使演进而有余。而后偶任吾个体之返本自适,遂有若天地甚宽,其乐反未央耳。若真在藤叶缠身之世,共幕于天、共席于地之同胞,皆苦藤叶之不供。吾缠吾身,怀宝即罪,杀身之惨,可以区区章身之藤叶,安在而能如戒约完具。盗贼屏远之人境,有晏然之山石可坐,即非出于人与人之相害。以藤叶自缠,苟焉生活之人功,岂能使蛇、龙、兕、虎敛迹深林,而多干净可坐之山石。而且歌则有思,哭则有怀,纵原人亦自有呜呜之天趣。然安在所谓声出金石者,而望简册不富、缥缃不具之人类,足生吾人代为设想之繁感。是则吾人理想中高尚之幸福,一若全发挥于精神者,亦几几乎实由物质文明伸缩之区域,为其发挥弛张之区域耳。且认识幸福于自身,由慊然不敢备物之天德,觉与物质文明之进退无关。倘推举吾为幸福之制造家,则吾将造蛇、龙、兕、虎交相腾跃之山石,而坐吾同胞于上。为尽职乎?抑将张罗设阱,驱蛇、龙、兕、虎而远行,洁灾害不生之山石以坐之乎?循此以推,将使终年露坐于山石之上,与严霜畏日,争烈于朝暮乎?抑将教之编茅伐竹,蔽山石之半,俾可朝坐而暮息,晴出而雨休乎?一一备物无休,而物质文明,遂与人类幸福,相驱而并进。于是,幸福中不能不含有巨大成分之物质文明。吾视整然吾椽,洁然吾席,对精良之笔砚,冯坚适之几案,衣饰袜履,莫不周体。慵猫藉于褥,瘦树扶于橛,吾草此文于其中,方风雨之潇潇,而吾晏如。邻之人力车夫家,大风吹折其树枝,破椽瓦而去,雨水渍床前,坐三足椅上,扶破桌,身着单衣,飒飒寒战。磨金不换于碗底,执大蒜头笔,伸表心纸作书,乞贷乡人。彼此之情状,制造幸福家,厚吾抑厚彼,若谓所予之幸福,果分厚薄,无非备物以贻吾两人者,周与不周耳。是则物质之文明,决未可于人类之幸福,有所蔑视。

物质文明者何?人为品而已;人为品者何?手制品而已。故夫手也者,一切人为品之产母也。生类万物之造作,其工具以角、以口、以足。角与口、足之外,更无别种之工具。人之初祖,立其两后足,使能支持其全体,乃以两前足转变为手。自有手而生类最良之工具,因以出世,何也?惟手之为工具,能产生他工具。若角、若口、若足,皆不能。攀枝而为杖,拾石而成斧,此产生最初简单之他工具。手能击燧或引日以取火,若角、若口、若足又不能。火之利用溥,杖且倏焉为矛,斧且倏焉有刃,由乎产生之简单他工具,又产生较繁复之他工具。于是网罟、耒耜、弓矢、舟车,以渐而备。自书契以来,经六千年之演进,于百年前十八世纪之末,尤繁复之工具,所谓蒸汽机者产生焉。蒸汽机既产生,不惟蒸汽杉角,千万倍于手之作用也,既有所谓机转之刨床者焉,他钻所不能刨者,刨床能之。又有所谓机转之钻台焉,他钻所不能钻者,钻台能之。又有所谓机转之锯座焉,他锯所不能锯者,锯座能之。不惟能刨、能钻、能锯,扩张无限之力量而已。而且由刨床、钻台、锯座之所刨、且钻、且锯者,能得千分万分之一之精密,决非手之所能为功也。此类之刨床、之钻台、之锯座,尽有号为机转。不过有机焉,可手摇足踏,非必尽转以汽机。惟此床、此台、此座,能具精密之机件,可手摇足踏,而功用繁富。其所具之机件,固必造自汽机。所以自汽机之产生,汽机自身,固突然而为古来未有之工具。由彼产生之刨床、钻台、锯座之类者,亦皆为古来未有之工具。盖由此等工具,皆能产生若斧、若凿、若枢、若括无数能力皆备之工具,以佐吾手之不能也。

吾今卑之无甚高论,以今东方不能备物之民,与西方备物甚富之民较,固无异由人力车夫家之短垣,以窥吾室,备物周与不周而已。其备物不周之故,推想于物之所以备,即工具短缺是矣。工具短缺之情状,普通皆有觉悟,如所谓主张推广机器制造也,所谓传布实业主义也,所谓注重科学教育也,无非间接直接,亦望增多其工具。虽然,如不能成真正工具之嗜好,普及于青年间,则所谓机器制造,所谓实业主义,所谓科学教育,皆如隔云雾而谈天际也。古之青年,负箧于外,略具自治之能力者,其箧中必有小剪,有缝针,有修脚刀,或有铁锤。今之青年则有进,于上数者之外,又有裁纸削笔之刀,有开瓶之钻,有起钉之凿,甚而至于有事孔之螺钻。此人人认为与时辰表、寒暑计、画图规尺,为青年之所必备。嗟乎!此真中国之青年,欲知他国青年之生活,正在梦中。

西国鄙谚,即眼前品物而比较文明野蛮者,以吾所闻凡三日国之文野,可以肥皂店多寡分之;二曰国之文野,可以硫酸制造所多寡分之;三曰国之文野,可以工具发售处多寡分之、三者各有其持论之目的,吾以为工具发售处尤为其母亲。肥皂之厂,硫酸之器,皆从极便利、极精密之工具,得保有廉价,保有良果,始能日以发达。正如甲生携有小剪缝针,方不至足穿裂缝之袜,裾曳垂落之纽。如乙、丙各生之去家方远,常露其窘态也。吾国昔年除张小全、王麻子之外,曾否有正式之工具店?大匠之所具,百工之所为备,或专有一匠,为特别行业,熔造于隘巷;或就普通锻铁所由求者口讲手画以指制。所可适市而求者,不出乎小剪、缝针、修脚刀、铁锤而已。间或有裁纸之刀,所谓开瓶之钻、起钉之凿、事孔之螺钻,必于洋货铺。求他物于洋货铺,吾所不忍提议,惟就洋货铺而得工具,能得其制造之母亲。得之而久之可以不复更得,此正所谓借矛攻盾者也。然中国之洋货铺,能求得机转之刨床否?能求得机转之钻台否?能求得机转之锯座否?吾恐吾之青年,既未见其制,或且未闻其名。有之,在上海闹市,方用于广东、宁波之工匠者。确有无论何种青年,当备于其家中自修之室,而乃概骇之为机器,不曰工人所用,即曰机匠所需,与社会普通青年无关。有所关涉,亦工科之青年而已。嗟乎!此真中国之青年,欲知他国青年之生活,正在梦中。

幸而世界事业演进之发达,循自然而推暨,年来工具之输人,有所谓五金店者,月推而日盛。苟其吾之青年,能联合全国青年,开一欢迎五金店之大会,而中国青年之生活,必开一新纪元。其故无他,吾所谓机转之刨床者,五金店间可以求之。所谓机转之钻台,机转之锯座,五金店且尽可以求之。节缩青年制裘、观剧、会食种种销耗无益之资,先求刨床、求钻台、求锯座,置于家中自修室中。开其手匣,有小剪、缝针、修脚刀、铁锤、裁纸削笔之刀、开瓶之钻、起钉之凿孔之螺钻,无不毕备;扪其衣袋,时辰表、寒暑计、画图尺规,亦无不具;于是,烧蒸水之玻璃瓶,蓄电气之积累机,与所谓普通斧凿若枢、若括之支架,相位置于刨床、钻台、锯座之间;复有六经三史图谱哲像,互相点缀。此等青年,方为文明之青年。此正如古人骄养之青年,其父兄夸能永给子孙之轿马,无所用其手足。遂任天生之工具,萎缩而不用。今共知以轿马废其手足,缓急之苦累无穷。所以今日无论家富轿马者,亦主张有相当运动,发展其天所赋予之工具。推而进之,今日开明人类,知欲充吾天然之工具,至于相当者,不必发高论。而普通之所谓机械品,宜人人附于天然工具之一手,皆求而有之,而后充一普通人之能力乃完。故吾不望青年为伟人,仅望青年为普通人,当求刨床、求钻台、求锯座。

吾略据英国之青年为报告。其十二三以下之青年,其自修室中,大部有玩具 (toy)。所谓刨床、钻台、锯座,皆刻以木,或制以马口铁,运动之以火酒,此意焉而已。而寻常之锯钻刨凿,皆由岁时即求备于邻近之五金店。十三四至二十以外之青年,遂有模型 (model)。模型之为物,则影响大矣。鼓吹此等模型之报,邑有十数;交换此等模型之古物店,市有百数;制造此等模型之工厂,资本以数十百万者,亦以十百数。此等模型之能力,所谓刨床、钻台、锯座之类者,能连结于五六匹马力、十数匹马力之汽机、油机马达以动。而广东、宁波工匠得之,能设机器巨肆于虹口、洋泾浜之间,皆常出现于彼中青年家屋内自修之室也。即借此刨床、钻台、锯座之能力,自制一半匹马力至两三匹马力之汽机、油机马达,以自牵其刨床、钻台、锯座,不仅仅倚恃于手足。亦每日下午放假以后,聚议于公园球架之旁,至寻常也。所以去吾邻居之半里,有中校焉,为生徒者七百。其中三百人,家中皆有可用机力牵引之刨床,有正式制造小物之能力。自军火立部以来,所谓爱国之青年,皆思出少力以助公家。于是于星六及星日,此三百青年者,各领枪子二百,两日中就其自修室之刨床而竟工焉。盖一中校游戏工具之所助,乃周助六万「必马"。以青年不幸而造杀人之具,此别一问题,自当特别研究。至就作工之本题能力而言,吾青年仅藏小剪、缝针、铁锤而罢者,方如具有工具之人类,与止有若角、若口、若足者相比例矣。然而英之社会,自战事发生以来,犹痛诟其青年,以为工具之教育,远不如日耳曼。日耳曼即一车夫之家,皆有一工场 (Work Shop。惟用 Work Shop,表意乃显。译曰工场,嫌太广;曰工作所,又嫌太狭。所谓 Work Shop ,即种种工具,如牵机之汽机、油机马达,作工之刨床、钻台、锯座等,无不格外具备,工作可以完善。) 工场何物?我之青年必对曰:在裘信昌及制造局。岂曾梦见自修室中有之乎?

故吾决非崇拜物质文明者也。如稍有一毫不能打破备物以为幸福之理论,请吾青年视其手,又视文明之工具。决非工科青年,方当注重于工具者也。

吴先生稚晖,笃行好学,老而愈挚。诚国民之模范,吾辈之师资。此文竟于发热剧烈时力疾为之,以践本志之约。其诲不倦重然诺如此。全文无一语非药石。我中国人头脑中得未曾有,望读者诸君珍重读之,勿轻轻放过一行一句一字也。

独秀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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