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与人类时刻
距离与人类时刻
病毒到处蔓延，这些词汇也漫天飞舞，看似自然，其实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些文化密码。这些不同的认知也参与人与病毒的搏斗
现在抗疫，最常听到的一个词就是「隔离」。
在英国，常用的词是 lockdown ，要下锁 (lock) 「挡」 (down) 一下，让人待在家里。也有用 restriction，就是再 re (重复、着力) strict (严格) 一下，没有前一个词重，也不如前一个常见。因疫情确实严重，不重不足以表达那种氛围和严峻性。
这词在美国也用，但最多见的是 social-distancing (社会距离)，英国人在比较正式的演讲中也用。美国用 lockdown 的频率似乎少很多，或许是怕吓到视自由为生命的美国人，引起心理反弹。「不自由，毋宁死」 (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这话不是说说就完了，而是美国人的精神基因。也因此，锁了一个月，让许多人度日如年，开始嚷要出门工作、游历，是能理解的。这还是一个青春的国度。坦白讲，美国人能在短短几天内适应并接受政府的指令待在家中，在我看，已经很了不起。因为，除了内战、个别地区的自然灾害，还有过去针对特定族群的某些限制，整体上讲，美国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幸运的。那里空间辽阔，从一个大洋伸展到另一个，行动像是没什么限制。还有新教、个人主义文化的底子，社会是一个个个体的集合，平常彼此间的社会距离就比别人远，现在，为了对抗社会可能带来的腐朽与病毒，维系个体本真、未被侵蚀腐化的健康，距离要拉开得更远。
至于德国人，以严肃著称，不怕用重词，本来说话发音就重，也来那个 lockdown，只是把那些患者 quarantäne (隔离)。不过，说话富有音乐感的法国人，对太重的词有排斥，用的是 confinement，源自拉丁语，cum (一起) 和 finis (限制)，就是大家一起受限制，还有点天主教思想的味道 (西班牙人用 confinamiento，意大利人 confinamento，都是一个脉络)。过去，这词是用在与空间有关的动物集聚上，也有过针对人的用法，如核试验、发现爆炸物需要隔离时的举措。
还有那个 isolation，许多国家都有用，可能更接近中文的「隔离」，但带着一个孤独的意象，源自拉丁语，与「孤岛」同源。想象着一个人被 isolated 独置孤岛，其实是件很凄惨、严重的事，没有鲁宾逊那样有趣。这词多半用于对那些受感染者、患病者的处置，与那种预防性、也被翻译成「隔离」的 quarantine 有差别。总之，在一个危机时刻，病毒到处蔓延，这些词汇也漫天飞舞，被人们使用着，看似自然，其实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些文化密码。这些不同的认知，也参与人与病毒的搏斗。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直是人类文化要处理的大问题。要恰到好处，人生才得安顿，社会才得平和。许多礼仪都与此相关。孔子那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有特指，有很多不同的诠释。但其实就一般意义上来谈，人际关系或多或少都有这个问题。一生不得意的叔本华关于人际关系的「刺猬」说——如冬日的刺猬，需要相互取暖，靠得太近又会彼此刺痛——现已成为恋爱失败的年轻恋人们流着泪引用的一句名言。人们恐惧距离，它让人联想到各种不确定、衰变、死亡。在手不可企及、目不能测度的地方，是怀疑诞生之处，想象开始煽动翅膀。张三与李四「疏远」，是说他们的交情终结，也许彼此仍朝夕相处，但要用距离来描述友谊的衰颓，可见距离的可怕。法国人有谚云，Loin des yeux， loin du cœur，意思是「眼见不到，心爱就远」。距离与情感高度相关，成反比。
现代文化的核心是个人主体性的确立。人与人的距离拉大，传统温情的热度变得稀薄、递减，可人们同时又因生活工作蜂拥聚集，彼此贴靠，形成现代的大众，诸多问题便与此有关。如此短的时间，人们的生活就走到这样紧密，远隔万里，朝发夕至，巨大的都市，那些数千年存延的规范距离的价值与制度顿时失效。距离问题就显得尤其重要、敏感、麻烦。大到政治社会，小到日常生活，都在忙着处理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随着文化观念的迁变，不断设定调试着所谓合法与合理的社会距离。此次新冠，说到底是一个现代病。大流行病历史有过，不新鲜；新鲜的是，能在几天流遍世界，让几千万上亿的人猝不及防，生活失序。「天涯若比邻」，也就天涯共疫情。所有都如此迅急，距离消失，一切失衡。人们在为技术消失距离而骄傲欢悦的时候，疫情又强迫人们拉开距离。距离之必要，正如文明。
疫情逼着我们重新思考彼此间的距离。毕竟，我们已然知晓对方。以后的岁月，我们无法假装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即使是亚马逊河流原始森林里部落的头人，也已知晓巴黎。1931 年，在一场世界灾难初现征兆的时候，天才的法国诗人、哲学家保罗·瓦莱里 (Paul Valéry) 在《观察当下的世界》 (Regards sur le monde actuel) 中写下，「一个有限世界的时代开始了」 (Le temps du monde fini commence)。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