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百米跑与马拉松

2020-06-16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在传统的产业扶贫和通过人力资本投资来阻断贫困的新理念之间,未来应如何取舍?

会宁县大沟镇刘沟村的一片玉米地中,镇上农民正在耕作,缺水为增收带来挑战。多数会宁家庭仍靠旱作农业维持生计。

5 月中旬,甘肃省白银市的会宁县正值夏耕时节。每天午后,56 岁的杨贵珍都得去地里照看刚出苗的玉米,五亩田地的收成关乎一家人的温饱生计。两岁的孙子壮壮有时独自在家,有时跟着奶奶杨贵珍去田间「玩耍」,离家三里地的农田是壮壮去过最远的「游乐园」。多数时间,壮壮一个人在家等待奶奶,对着床角的粉色毛绒兔子说话,只有散落满床的五彩积木陪着他。

在刚闭幕不久的全国两会上,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说,中国有 6 亿人月收入只有 1000 元。壮壮的奶奶也在其列。

从去年 6 月开始,壮壮家每周三都会迎来一位「家访员」。每到这一天,家访员都会给壮壮带来新奇的玩具,和他一起搭积木、玩游戏、唱儿歌,壮壮「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在期待这一时刻。在家访员的指导下,杨贵珍开始有意识地和壮壮一起用积木盖房子、和他说话,家访员提醒她,壮壮需要的不只是「吃饱穿暖」,更重要的是陪伴、互动和游戏。

家访员的到来,点亮了「壮壮们」的童年。这得益于会宁县 2019 年 5 月启动的「慧育中国·山村入户早教计划」项目 (下称慧育中国)。项目由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发起,在中国贫困地区农村开展,针对三岁以下婴幼儿进行家访干预,旨在通过改善农村幼儿与其看护人的互动质量,促进幼儿认知、语言、社会性以及健康等方面发展,探索适合中国农村的幼儿早期发展干预模式,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截至目前,会宁县累计受益幼儿数 1114 名。

但壮壮们并不知道,自己和家访员的约会曾面临中断危机。项目近期经历了一段波折。刚刚于 2 月「摘帽」的国家级贫困县会宁,由于「脱贫攻坚决战决胜之年,任务多、压力大、资金缺口较大」,在慧育中国项目下一年存续的问题上,已走到放弃的边缘。

会宁县地处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交接地带,群山环绕,对外交通闭塞。山间沟壑纵横,久旱难逢一场甘霖,植被稀疏,风沙常现。由于水资源和矿产资源匮乏,多数会宁家庭仍依靠旱作农业维持生计,这意味着「靠天吃饭」,若赶上雨水匮乏,收成便没有保障。会宁县将「肉牛、肉羊和蔬菜」定为全县三大增收产业。

囿于自然条件,外出务工是会宁农民增收的关键。在杨贵珍家中,儿子长期在外打工,媳妇带着壮壮的两个姐姐在县城租房上学。家中收成好的时候,一年有 1 万斤玉米,按照 1 元/斤的价钱最多也只能收入 1 万元。杨贵珍预计今年的气候之下「收成不行了」,好在壮壮 60 岁的爷爷今年在内蒙古找到了一份工,还能给家里多贡献 2 万元的年收入。

会宁多数农村家庭的收入来源与壮壮家类似。「养殖-种植-务工」也是会宁当地帮扶干部扶贫的三个主要路径。虽然刚刚「摘帽」,但会宁脱贫的压力还没有消失,「主要是要稳定,要让他们有『造血』功能」。

会宁县会师镇政府一位负责人称,全县帮扶干部都在竭尽全力帮助贫困户完成养殖和种植指标,以及协调务工岗位,保障各户家庭收入水平,担心稍有不慎就跌回贫困线之下。

在增收目标面前,会宁县的慧育中国项目几乎夭折。财新记者从接近会宁县政府的人士处了解到,县政府考虑到扶贫验收压力,多次与项目合作各方沟通后,仍然希望将原本用于慧育中国的资金投入产业扶贫。项目能否继续、如何继续,疑问重重。会宁卫健局有关负责人坦言,并非项目不好,「核心在于没资金」。

开展慧育中国项目所需的资金来源于会宁的央企对口扶贫项目。自 2012 年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 (下称中投公司) 与会宁县签订《定点帮扶合作意向协议书》至 2019 年 11 月,中投公司累计向会宁投入帮扶资金 1.67 亿元,聚焦产业帮扶、教育帮扶、消费帮扶和党建帮扶。

自 2019 年起,中投公司旗下的中国国际金融股份有限公司 (下称中金公司) 提供了 300 万元投入慧育中国早教项目。但疫情后会宁经济歉收,产业扶贫存在资金缺口,加之防疫所需,这笔经费有了其他用途。

看似无法立即带来经济增长的慧育中国,在更多业内专家看来却是脱贫和预防返贫的关键举措,提供了值得推广的新扶贫理念。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理事长卢迈表示,儿童出生以后的语言、行为、认知都是在他 0-6 岁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如果不及早干预,这种差距到小学阶段就很难挽回。

如何才能真正摆脱贫穷?在有着「状元县」标签的会宁,当地人心中有着统一的答案:考大学。而科学实验证明,0-3 岁的儿童早期是大脑发育和能力形成的敏感期,儿童早期越早干预,成本越低、回报越高。慧育中国官方披露,一个人 87% 的脑重和 80% 的综合能力形成于生命最初的 1000 天。

2020 年是决胜脱贫攻坚之年,进入后脱贫时代,如何预防返贫以及形成可持续发展的机制成为关注焦点。今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原国家卫生计生委副主任王培安提案建议,将贫困地区婴幼儿照护入户指导项目纳入「十四五」扶贫工作整体规划,将扶贫资金用于该类项目,并将其作为巩固脱贫攻坚成果的重点工程。

据财新记者了解,超过 20 名全国政协委员联名提交了这份提案,其中还包括全国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主任、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理事长李伟。

王培安称,只有全面提高人的素质才能彻底阻断贫困根源,让儿童优先摆脱贫困,可有效地切断贫困的代际传递,带动整个社会稳定持续地摆脱贫困。

根据官方披露的数字,截至 5 月 17 日,全国 832 个贫困县已有 780 个成功摘帽。至 2019 年底,全国 12.8 万个贫困村中还有 2707 个未摘帽,其中,贫困人口过千人和贫困发生率在 10% 以上的有 1113 个村。

5 月 28 日下午,李克强总理在人民大会堂回答中外记者提问时说,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人均年收入 3 万元,却有 6 亿人月收入仅 1000 元,在一个中等城市可能租房都困难,现在又碰到疫情,疫情过后民生为要。

李克强表示,按原本的账,今年还有 500 多万贫困人口,疫情产生了新的冲击,可能有人返贫了,扶贫任务更重了,「我们今年要如期完成脱贫攻坚任务,多策并举,特别是要采取措施把脱贫的底线兜住」。

在贫困线之上,许多地区和家庭仍需小心翼翼维持着「紧平衡」。为未来斩断穷根在当下普及至关重要的早教,更像「天方夜谭」。

童年变得不一样

一年间,看得见的变化悄然发生在会宁县慧育中国项目内的孩子们身上。

从害怕到期待,4 岁小姑娘薇薇沉寂的生活因为家访员的到来泛起一片涟漪。会宁县南部的丁家沟镇,距县城 20 公里,驱车半小时方驶进丁家沟镇所在的群山深处。薇薇的家藏在一片玉米地背后,午后的乡间路旁只能看见田里耕作的老人。包括薇薇在内的多数家庭,家中只有老人和在家照顾孩子的妇女。

薇薇的父母都是初中学历,收入有限。她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此刻正在甘肃北端的瓜州修路。母亲刘玉华在家照看薇薇和不满一岁的儿子小豪,有时还要帮薇薇的奶奶做农活,照顾年迈行动不便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忙碌的妈妈有时顾不上薇薇,「我就给她铃铛和积木,她自己拿在手上摇」。刘玉华不知道如何通过游戏与薇薇互动,也没意识到家长引导的作用。

经历了四次家访,薇薇才接受了每周五出现在家里的家访员「李阿姨」。刘玉华回忆,第一次家访时,薇薇害怕得一直缩在妈妈怀里,「一下都不让人家动她」,也不配合家访员教她给布娃娃盖被子的游戏。令妈妈诧异的是,等到家访员走后,薇薇小心翼翼地抱起布娃娃,学李阿姨的样子给娃娃盖上被子。

「她想玩儿,就是害怕。」刘玉华发现了藏在女儿心里的胆怯——封闭在人迹罕至的山沟,孩子社会情感发育、交流能力等都很欠缺,不懂得如何与他人沟通。

此后,李阿姨每次都会带来不同的玩具给薇薇,打开了她的新世界。套水瓶的七彩圆环、藏玩具的铁盒,还有画着各种动物和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图册,一一将薇薇「俘获」。这些物件在成人眼中是极为廉价的小玩意,有些就是用废弃材料自制的,但对薇薇而言却都很新奇。每个星期五,薇薇都会从清晨睁眼就开始缠着妈妈问,「李阿姨怎么还不来」。

这些玩具还将为薇薇今后的健全发展埋下种子。在慧育中国的课程纲要中,根据孩子月龄不同,设计了不同的游戏和玩教具。所有的课程设计指向的都是改进看护人与孩子说话、玩耍、互动的方式,让看护人通过日常活动、家里的日常用品教育孩子,和孩子玩耍,提高孩子的语言能力、智力发展,行为以及社交情感发展。

在慧育中国项目理论中,生命最初的 1000 天,每秒钟会有超过 100 万个神经元突触细胞连接形成,连接过程中,一是要保证小孩的营养,二是要有外界适当的干预。而通过玩游戏和语言交流,幼童的感官、神经系统接收到刺激,从而利于神经系统和大脑发展,帮助他们更早理解事物。

如果家庭中不能及时提供早期教育来刺激她大脑的发展,薇薇们在身体、认知、社会适应等能力的发展上都可能受到抑制。他们极有可能在未来发育迟缓,和城市儿童相比输在起跑线上。

「摇篮」时期拉开的差距在农村更为突出。农村教育行动计划项目组 (REAP) 从 2013 年 4 月至 2015 年 4 月曾对中国西部农村 1834 名三岁以下的婴幼儿及其养育者进行调查,超过 90% 的家长虽然都希望宝宝更聪明,却不知道怎么做才最有效。但运用受到认可的积极方式,如给宝宝读故事书、唱歌和一起玩玩具等手法,促进儿童认知能力发展的农村家长,比例仅为 12%、37% 和 39%。

被壮壮、薇薇等孩子视若珍宝的「新奇」小玩具,制作简单,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壮壮最喜欢的玩具是「一串瓶盖」——由一条红绳串起钻了孔的三个不同颜色饮料瓶盖。现在,壮壮每日活动的「大本营」不再只是有粉色毛绒小兔的床角,他喜欢牵着红绳串起的瓶盖在房间和庭院里奔跑,也认识了图册里他此前从未见过的河马和大象。

朴素的玩具给这些生活在黄土高坡边缘的孩子们的生活增添了几笔色彩。家访了近一年时间,薇薇的怕生心理有了明显改善。

当财新记者走进薇薇家时,她没有躲在妈妈身后。「最喜欢和家访老师玩什么游戏?」「喜欢玩积木,盖一个大房子。」薇薇已经不太害怕陌生人,甚至会报以笑脸。

儿子小豪的改变则让刘玉华更为惊讶。去年 7 月出生的小豪现在刚满 10 个月,但却是在家访员的帮助下最近才学会翻身,「人家的孩子三四个月就开始自己翻身了,他 8 个月还不会,我也不知道这要怎么教。」刘玉华很着急,小豪的家访上个月刚刚开始,家访员在小豪身旁放玩具引导他翻身去取,「他就蹦着硬要取玩具,锻炼了快一个月学会了」。

慧育中国官方的评估数据也展现了孩子们的变化。甘肃省华池县项目三年的周期结束后,终期评估报告显示,家访干预使儿童智力筛查 (DenverII) 「正常」的概率提高 51.4%,儿童「粗动作」提高 0.436 个标准差。另外,家访还对儿童生长发育产生了积极效果,儿童消瘦率降低 15.3%。

要让看护人意识到早教的重要性并不容易。刘玉华看到了入户家访在两个孩子身上最直观的效果,她现在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有意识地陪两个孩子说话、互动玩游戏。言语之间,难掩她对两个孩子的珍爱和寄托,「一开始,他们 (家访员) 说,家访能让孩子更快认东西、认颜色,我就答应让他们来」「将来长大了,希望他们一定要考上大学」。

发展瓶颈

薇薇母亲对孩子们前途的期待在会宁十分典型。自然资源贫瘠的会宁,拥有近 60 万人口,乡村人口占比超过九成,当地人称「状元县」的优异成绩源于「三苦两乐」的会宁教育精神,即领导苦抓、家长苦供、社会苦帮、教师乐教和学生乐学。

但不是每个孩子都有幸成为「状元」。为了孩子能「走出大山」、接受到更好的教育,壮壮的妈妈带着两个 4 岁的女儿在县城租了房,一年的租金超过 3000 元。但家里收入并不稳定,通常家里仅靠壮壮的爸爸在外打工的收入维持,一年约为 4 万元。已到花甲之年的爷爷,工作机会时断时续,「去年就没有厂子要他,今年有厂子要就又去了」。壮壮的奶奶需要料理农活,尽量保证全家的粮食。

和刘玉华同村的吴燕也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供家里两个孩子去县城读书。「幼儿园可能还不去县城里,但到了小学一定要去县城租房,全家都是这么想的,学校好、孩子也方便休息。」至于更大的开销,吴燕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为了小孩肯定要这样」。

会宁先天环境难以改变,是当地发展路上的羁绊。在「靠天吃饭」的会宁,缺水让这里少了绿色,也增大了产业转型升级的难度。会宁县在定下 2019 年宏观经济形势和主要预期目标时就提到,全县自然条件差、基础欠账多、贫困程度深、发展水平低、综合实力弱的问题十分突出。全县产业结构调整速度缓慢,经济稳定运行的基础还不牢固,下行压力依然较大。「内生动力不足的问题尤为突出。」会宁县县长秦俊山 2019 年 1 月时曾说。

外出务工是会宁人世代传承的生计依托。受干旱气候影响,会宁的田地收成很有限,更无法为家里带来可观收入,「有时候甚至连肥料、种子钱都不够回本」。杨贵珍说。

受矿产资源和水资源的制约,会宁各类工厂稀少,几乎没有工作岗位可以提供。学历不高的家长们若留在会宁打工,几乎只能加入建筑队,修路盖楼。刘玉华的丈夫则常年外出务工,「工程去哪儿,他就去哪儿」。除建筑队外,新疆也是很多会宁农村青壮年的目的地,到油田或棉花农场找活干。

也正因为此,会宁人认为惟一的出路是高考。「凡是有条件的,都把孩子带去县城上学了。」67 岁的罗振是会宁县一所村小的退休教师,40 年时间,他看着村小的学生日渐稀少,现在全校学生只剩下不到 20 人。

越来越多会宁农村家庭涌入县城,逐校而居,也催生了会宁的城市化进程。夹在山脉当中的会宁县城四处都是基建工程,满载建筑材料的大型货车在城中随处可见。县城以北被当地人称作「北城」,崭新的幢幢高楼密集林立,这里是会宁县近年来新开发的地段,以约 6000 元/平方米攀上城中房价高点。

当地人将拥有高本科率的会宁一中和会宁二中奉为圭臬,在会宁一中旁,一片片紧挨着的平房被称为会宁一中「陪读村」。会宁县也在不断追加教育项目的投资,从 2018 年的 1.84 亿元到 2019 年的 2.19 亿元,县城新建了多所幼儿园和中小学。

陪读之风折射了会宁民间的发展观。会宁县中心乡镇会师镇一位村干部告诉财新记者,在「挣了 10 万元」和「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之间,会宁人一定会选择后者,「砸锅卖铁也要供上去」。

当地人坚信教育能够改变未来,苦学是会宁学子的「法宝」。但在国际广泛认可的「生命早期 1000 天理论」中,如果缺乏早期的科学养育,未来学习能力、认知和行为就会产生差距。

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宋映泉研究发现,美国黑人孩子和美国白人孩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年数学的差距就有 0.1 个标准差。

新理念落地

致力于帮助贫困地区儿童早期发展的慧育中国,在会宁摁下了暂停键。0-3 岁的养育属卫健系统负责,当地卫健局负责人透露,曾用于慧育中国的卫生款项已决定投入更换全县卫生院的救护车,当地近 30 家卫生院的救护车几乎十余年没有更换过,有了安全隐患,「急诊急救的事情同样特别关键」。

此前受疫情影响而暂停的家访省下了经费,可供项目再维持最后一个月。5 月 29 日,薇薇和弟弟等到了家访员,课程为他们带来了欢乐,但大家并不知道,当时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约会」。

项目终止的前景让 73 岁的卢迈感到极为遗憾,他参与推动这一项目落地中国已有 5 年。通过重视儿童早期发展以预防返贫的思路,近年来逐渐被更多机构理解和接受。2019 年,在脱贫攻坚终点线来临之际,中金公司与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合作,将慧育中国带到其对口扶贫县会宁。

2018 年 10 月,中金公司相关负责人与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秘书长陈国堂赴会宁县,调研当地学前教育及扶贫情况。彼时,中金公司党委书记杨新平表示,除发挥金融行业优势促进产业扶贫和精准帮扶建档立卡贫困户外,中金公司帮扶会宁的一大重点是教育扶贫,通过早期养育及学前教育,阻断贫困代际传递,提高贫困地区持续的自我造血功能。

「尽早介入农村儿童早期教育,是消除贫困、促进社会向上流动的根本途径。」卢迈说。

全国政协副主席、秘书长李斌在到贫困地区调研、走访贫困儿童的家庭后发现,贫困家庭经济困难、家长营养和养育知识缺乏,儿童的营养健康没有充分保证。她曾说:「早期的智力发育和能力培养还难以形成有效的干预机制,这是让人很痛心和着急的。」

2018 年 12 月,会宁县政府、中金公司、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和北京中金公益基金会签署《甘肃会宁慧育中国·儿童早期养育试点项目合作协议》。由中金公司投资 300 万元,暂定在会宁县开展为期一年的慧育中国项目,到期后根据项目效果,经各方一致同意可开展第二期。据卢迈介绍,这也是慧育中国项目在各地的发展模式,一般一期顺利执行后,二期都能继续开展。在会宁,项目一期运行良好。

在去年 7 月家访正式开始之前,项目办花了半年时间筹备。根据全县 0-6 岁儿童分布情况和各乡镇的贫困度及项目投入,确定了会师镇、丁家沟镇、大沟镇、掌里和汉岔镇,以及部分县城流动儿童进入项目,并制定了《会宁县慧育中国·儿童早期养育试点项目实施方案》。根据适龄儿童数量,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与会宁县合作,招募了 1 名县级督导、15 名乡镇督导和 115 名育婴辅导员 (家访员)。

慧育中国在贫困县的落地并非一蹴而就。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儿童发展中心慧育中国项目主任刘蓓曾介绍,家访员完全从零开始,培训过程比较漫长,但也为当地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职业发展路径。

最先被项目打动的就是这批家访员。学医出身的刘艳玲坦言,自己第一次在华池接受培训,看到入户家访过程时,才意识到原来 6 个月的孩子需要的不只是吃饱穿暖,玩具和游戏与孩子的成长发育息息相关,「我完全没有做到科学地去养育自己的孩子」。开始家访后,大山深处的孩子们对她带来触动。刘艳玲说,会宁山高路远,很多留守儿童一个玩伴都没有,「真的让人痛心,他们胆怯、认生,没有人陪伴,每一周都在等待着我们」。

慧育中国解决了当地近 100 位女性的就业。听闻项目可能要被终止的消息后,数十位家访员联名写了一份请愿书,并按上手印。其中写道:「我们需要和渴望这样的平台,能够给会宁山村的孩子一个早教机遇,让他们不要跌倒在起跑线上,也给我们这些家庭主妇再一次的创业机会以及实现自我价值的机遇。」

脱贫决胜「紧平衡」下的取舍

慧育中国项目经费几欲取消,背后是政府部门推动下的发展和扶贫不断加速,这是以当前家庭收入提升到贫困线以上来衡量的。经过多年努力,在脱贫攻坚决胜年到来之际,完成了「摘帽」任务。2 月 28 日,甘肃省人民政府正式批准会宁退出贫困县。

当地的脱贫政策全部围绕增收展开。根据白银市委副书记、市长张旭晨 2019 年 3 月介绍,会宁县的发展思路遵循「脱贫抓产业、产业抓覆盖、覆盖抓达标、达标抓效益」。「我们将聚焦稳定增收抓产业,坚持把发展产业作为稳定脱贫的治本之策。」张旭晨说。

会宁资源贫瘠,政府仍从农业着手,试图让贫困家庭通过新的种养技术脱离贫困。以肉牛、肉羊和蔬菜为主导的产业,是会宁县增收的抓手。当地干部提供全方位服务,不但帮助贫困户引进优良牛羊品种,还通过各种渠道联系专业人员讲解养殖,解决牛羊生病问题。近年来,会宁持续推广能够提高水利用率的「双垄沟播」玉米播种技术,对抗恶劣的干旱条件。玉米和土豆出现病虫害,村干部们还将带上政府免费配发的农药,和专业人员一同指导贫困家庭。

2019 年,会宁县有 69 个贫困村、7585 户、34098 名贫困人口达到退出标准。贫困发生率从 2013 年的 31.4% 下降至 0.78%。2019 年 11 月,会宁县的脱贫成绩就已通过市县两级验收。

脱贫后,许多家庭仍然是「紧平衡」。为保障已脱贫和未脱贫户的收入水平,从会宁县到下辖各镇再到村,帮扶干部们在全县「摘帽」后的工作量并未减少。各村干部仍全天 24 小时待命,紧盯脱贫户,确保收入不掉下贫困线。

以养殖为例,会宁县要求确保贫困户基础母牛 5 头、基础母羊 20 只。会宁某村干部对财新记者介绍,根据当地政策,引种的第一年,养牛户能获得 2 万元的引种补贴,养羊户获得 8000 元引种补贴。四年一个周期,每达标 (牛或羊的头数不少于第一年) 一年就奖励 2500 元。「不让他们不达标,咱们得盯着,牛羊生病了,头数不够了,我们想办法帮忙解决。」

为完成脱贫攻坚任务,干部们关注着眼前的收入账,全力以赴用传统方法为贫困家庭托底。会宁县会师镇下辖的一位村干部观察,如果一家有一个人在外务工,收入基本就能达标,「如果搞养殖产业,他们大多不知道如何养,也养不起来,需要政策扶持帮助」。「只要头数够,自我造血功能就强了。把牛养大了,最多能卖 3 万多块钱。」根据会宁县制定的产业脱贫标准,户年均 2 万元收入为脱贫产业达标底线。2018 年全县达标率 80.6%。

除了全方位帮助贫困户维持生计,会宁县的「两不愁三保障」 (不愁吃、不愁穿;保障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住房安全) 工作还需收尾。

脱贫「摘帽」后仍要巩固脱贫成果。财新记者 5 月中旬走访会宁下辖各村时,村干部们几乎每天都需要进村解决用水问题。水与会宁人的生计密切相关,但缺水仍然普遍,也制约着种养业的发展。会宁地表水主要来源于降水,且汛期洪水集中,难以利用,大部分河流平时流量很小且水质苦咸。根据会宁县县长秦俊山去年披露的数字,2018 年全县新增自来水入户 2.5 万户,自来水通水率为 62.5%,计划 2019 年自来水覆盖率达到 95% 以上。但目前当地用水仍难全面保障,部分乡镇管道漏水、压力过大和供水不稳定多发。

在每年的扶贫预算中,传统的产业扶贫和项目投资是重中之重。秦俊山在会宁县 2020 年及「十四五」重点项目谋划工作会上介绍,2020 年全县初步谋划重点项目 164 个,总投资 114.77 亿元,当年计划投资 32.26 亿元。资金主要流入生态发展、交通建设、水资源开发利用、能源资源开发建设、特色产业发展、乡村振兴和公共服务等七个方面。

脱贫达标很大程度上依靠增加投资来支撑。被会宁视为发展核心的产业投资数额以亿计。根据会宁县政府公布的 2020 年度县级脱贫攻坚项目表,计划总支出 14.15 亿元。其中,用于产业项目的资金为 4.75 亿元;基础设施建设耗费 8.88 亿元,其中饮水安全项目和道路建设占最大比例。

全县 2019 年公布的扶贫资金累计 7.68 亿元 (不含东西部扶贫协作、国家定点帮扶和天津帮扶资金)。其中,中央、省级财政专项扶贫资金 4.32 亿元,省级深度贫困县脱贫攻坚帮扶资金 3000 万元,财专外其他统筹整合涉农资金 2.77 亿元,市级财政专项扶贫资金 1088 万元,县级财政专项扶贫资金 1800 万元。目前会宁已公布的 2020 年度专项扶贫资金超 4 亿元,多投入富民产业培育和基础设施建设。

此外,还有一笔可观的资金来源于对口帮扶会宁的天津市和平区和中投公司。2017 年,天津市和平区与会宁县签订「1+6」东西部扶贫协作帮扶协议,至 2020 年,和平区累计向会宁投入帮扶资金 1.49 亿元。2012 年,中投公司与会宁县签订《定点帮扶合作意向协议书》,至 2019 年 11 月,中投公司累计向会宁投入帮扶资金 1.67 亿元。

帮扶资金主要用途为产业投资。2018 年,会宁获得帮扶资金 1.15 亿元,其中,天津和平区投入的 3350 万元资金部分用于贫困户肉牛、肉羊养殖,蔬菜大棚建设、特色种养业补助、技能培训等。2019 年,和平区和中投公司分别投入 4200 万元、8896 万元,主要用于贫困户发展肉牛、肉羊、蔬菜产业和能力素质提升。2020 年,和平区投入的 5700 万元主要用于产业培育和基础设施项目,中投公司帮扶资金暂未公开。

在对口帮扶机制下,贫困县拥有更大的资金用途「话语权」,县政府和多方的沟通过程中提及「接受国家的扶贫检查,压力很大,希望把所有的钱都用于产业扶贫」。

受疫情影响,会宁县财政收支难以平衡。根据会宁县一季度财政预算预计执行情况,由于支持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税收收入持续低位运行,完成今年度收入任务存在困难。其中还提到,2020 年会宁县「三保」支出需求已占到全县总财力的 95%,达到保障临界值。

在此背景下,慧育中国一年耗资 300 万元,一度也纳入当地扶贫的新蓝图被重新规划。4 月 30 日,会宁县下发《关于终止甘肃会宁慧育中国儿童早期养育试点项目合作的函》,其中提到「2020 年,正值脱贫攻坚决战决胜之年,任务多、压力大、资金缺口较大……我县决定终止 2020 年的慧育中国项目」。上述决定作出后,外界力量都曾斡旋争取,努力仍一度遭到拒绝。

需要国家推动

在传统扶贫方式和新发展理念之间,投入的天平多向前者倾斜。5 月 20 日,财新记者从会宁县卫健局了解到,慧育中国项目终止函被收回,延续时间暂定一年,来源并未落实。此后,又是一番商讨,会宁当地最终同意压缩其他产业投资实现,下一年的 300 万元资金继续由中金公司支持。

慧育中国项目的波折说明,由于没有政策支撑和稳定的资金来源,它很难在全国范围内大面积推广。在会宁等已有试点县也随时可能出现资金断流、无以为继的情况。

「国家层面的政策支持是我们最希望的结果。」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秘书长方晋早前表示。

随着「十三五」规划和脱贫攻坚收官之年 2020 年到来,脱贫攻坚战取得关键进展,中国已进入后脱贫时期,如何能预防返贫?如何形成真正可持续的发展机制?卢迈等人认为能做的不仅仅是产业增收。

王培安也认为,从短期看,儿童早期发展项目不但在未来为中国的发展提供高素质人才,也能从根本上提高下一代人的自主生存能力,从而彻底脱离贫困。

「儿童早期的投入是生命全周期中人力资本投入产出比最高的。」王培安说,早期干预比儿童成长后期的补救性干预效果更好、收益更高,这是一笔回报率可观的人力资本投入,更有助于巩固脱贫攻坚成果。

王培安在今年两会提交的提案中提及,儿童早期发展项目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可持续性不足,目前筹措的资金仅能满足试点需要,如试点结束,项目将无法继续执行。同时,贫困地区儿童早期发展并未列入各级财政计划,地方政府将扶贫资金用于儿童发展也存在顾虑。

这与会宁面临的难题类似。「项目好着呢,主要是没资金。等明年脱贫攻坚任务稍微小些了,我们还继续启动项目。」项目终止函发出后,会宁县卫健局相关负责人对财新记者说。

而卢迈曾算过一笔账,慧育中国项目一个孩子一年的投入成本是 2500 元,以 1800 万 0-6 岁贫困农村地区儿童人数计算,需要资金 450 亿元。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能够为政策提供思路的试点,例如在会宁一地,一年只需要 300 万元。卢迈认为,在贫困地区普遍推广需要国家投入,社会力量只能参与做一些倡导性的尝试。

已有一些国家的公共政策将视线聚焦儿童早期发展的不平等,其中包括巴西。巴西于 2016 年 10 月起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快乐儿童」项目 (Programa Criança Feliz),对准贫困孕妇和 0-6 岁贫困儿童家庭,通过专业人员入户家访指导,对儿童早期发展进行干预。项目由巴西公民与社会行动部直接向市级政府拨款,每个孩子每年补贴 886.68 雷亚尔 (约合人民币 1471.53 元/年)。

「很多后果一旦形成,成年后都无法改变。」「快乐儿童」项目推动者、巴西社会发展部部长奥斯马尔·特哈 (Osmar Terra) 曾解释,巴西将干预儿童早期发展列为国家公共政策,作为巴西社会保护网络组成项目中的先导项目,是希望使贫困家庭的孩子可以在早期即得到中产家庭孩子同样的成长发育的机会和条件。项目目标是 2023 年在巴西全境服务 200 万个孩子。

在顶层设计层面,近年来对「幼有所育」的投入空前重视。2019 年 5 月,国务院发布《关于促进 3 岁以下婴幼儿照护服务发展的指导意见》,0-3 岁儿童的早期养育进入国家政策层面,并称到 2025 年建立覆盖城乡的婴幼儿照护服务基本体系。但目前,地方政府对托育的具体投入方式还未明确,村一级的托育服务要如何开展尚不明朗。

作为中国第一个基于科学实证的 0-3 岁农村儿童早期发展项目,慧育中国启动近五年,截至 2019 年底,共覆盖 10 个县,累计受益儿童人数仅 1.2 万人,这与项目并未获得政策支持有关。「国家财政扶持力度需增大。」卢迈说。

王培安观察,地方政府将扶贫资金用于婴幼儿照护入户指导首先还是认识问题。同时,当前贫困地区婴幼儿照护的入户指导多以试点项目的形式开展,并未列入基本公共服务计划,没有纳入各级财政计划,主要依赖社会力量筹集资金。一旦资金支持停止,项目也就无法继续执行,更无法在贫困地区推广。这些都影响了地方政府的积极性和主动性。

「『十四五』期间,我国扶贫工作的方向和方式将发生相应的调整和变化。」王培安强调,对于贫困地区来说,优先投资于儿童,实现儿童成长成才,阻断代际贫困的传导路径,为未来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将是实现贫困地区更好发展的治本之策。6 月初,会宁县政府印发下一阶段项目协议,壮壮们的多彩童年得以再延续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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