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交易毒品一样」,中国问题口罩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2020-06-23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这个临时兴起的行业很「团结」,那些资质不全、质量有问题的口罩,只要厂家把货卖给另一个有资质的工厂,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合规的产品

2020 年 4 月 7 日,德国汉莎航空的飞机卸下一批 800 万个从上海运来的防护口罩。

Photo: Christof Stache/AFP via Getty Images

3 月中,云南红河州中越边境,刘北宏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关口排队。和队伍中的其他人一样,他要将手中的几箱口罩送出国门。这些口罩将被边境那一边骑着小车的人接应,然后一步步走向广阔的海外市场。

彼时,疫情焦点从中国内地转向海外,全国封城的意大利、死亡率飙升的西班牙,以及聚集三分之一美国确诊案例的纽约州,相继陷入口罩等医疗物资奇缺的困境。来自美国的中间商 Adam Anschel 与一位有中国人脉的邻居组团寻找口罩。邻居负责联系工厂、寻找货源、监督生产,他则负责在美国市场寻找客户。订单主要来自 LinkedIn 和熟人介绍,大多也是美国市场上的中间人,Adam 并不清楚货物最终的买家是谁。和刘北宏一样,他此前也从未做过口罩生意。

随着大量采购需求涌入中国大陆,网络上出现很多像刘北宏、Adam 这样的中间商。据阿里国际站的数据显示,2 月至 3 月,该网站全球医用口罩需求环比增长 137 倍。3 月 1 日至 4 月 4 日,中国海关共验放出口口罩、防护服等防控物资共 102 亿人民币,其中口罩 38.6 亿只——超出 2019 年全年出口口罩数额。

但部分跨出国门的医疗物资还未有机会接触病毒便被拦下。3 月 28 日,荷兰宣布回收数十万片不合格中国制口罩;4 月 8 日,芬兰政府表示,从中国购买的 200 万只防冠状病毒的口罩不合标准。

召回风波揭开了疫情爆发后中国口罩行业的乱象。疫情初期,中国大陆医疗物资严重紧缺,1 月 23 日至 2 月 12 日,中国政府在 20 天内进口超过 7 亿个口罩。巨大的缺口诱使大量企业进入市场。企业信息平台天眼查数据显示,从 1 月 1 日到 4 月 13 日,超过 3.2 万个经营口罩、防护服等医疗器材的公司新注册成立,其中很多公司毫无生产经验甚至生产资质。至今,在中国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官网上,符合国家医疗器械产品 (注册) 资质的口罩厂家信息也不过 1938 条。

不过,在疫情后喷涌而出的各类医疗物资群,为这些半路出家、资质不全的工厂,提供了几乎所有生产环节的信息,人们在群里热烈吆喝道:「专做 CE 认证、FDA 认证,专注国外机构发证,周期 4–8 个工作日」;「中石化熔喷布,有货,凭资质,非诚勿扰」;「一次性医用,有双证,可出口 ,需要私聊 (后天开始涨价!!)」。短视频社交平台快手上亦出现大量展示口罩生产的视频,有人在一个飞速运转的口罩打片机短视频下留言:「这些都是黄金啊。」

一些「黄金」或许来自某个卫生巾工厂或化肥工厂,它们包装袋上的品牌、产地,并不代表真实「出身」;原材料与过滤效果,也可能言过其实。它们会在中间商手中经历多番倒卖,然后登上民航客机的行李舱,蒙混过海关,流向海外。

刘北宏也投身这场狂欢。疫情中人们闭坐家中,他和其他中间商在河南找口罩工厂,去广州对接外贸商。疫情前期中国缺乏口罩时,他们在广西边境,等越南渔民划着小船,递来从东南亚找来的、一盒盒转手便能赚大钱的口罩。在市场转移至海外后,他们又到云南边境的偏僻海关,请骑着小车的人将口罩送出去。他们在疫情中被骗,也在疫情中四处寻求机会,午夜回到落脚的酒店,他们也会想——这段经历是否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35 万一吨,就是 35 个亿,和贩毒有区别吗?」

经相熟的朋友介绍,刘北宏 4 月 5 日被拉入一个对接熔喷布交易的 4 人小组,主要对接人叫「储总」,他自称是北京人、长期经营古玩生意,并与中石化领导层有关系。此时刘北宏参与口罩买卖已有 2 个多月,对行业里的大小套路已不再陌生。

但风口下做生意的人总是要交点学费。

「储总」说,他有资源可以申请到中石化在成都的 100 吨熔喷布,要求刘北宏尽快准备一系列购买资料。

熔喷布被称为医用口罩、防护口罩的心脏,起到核心防护和过滤作用。疫情发生前,它主要用于制作过滤材料及电池隔膜等,生产量仅占整体非织造布的 0.9% 左右。中国产业用纺织品行业协会的统计显示,2019 年中国全年熔喷布产量只有 5.5 万吨,月产量不足 5000 吨。以 1 吨熔喷布生产 30–40 万只医用防护口罩计算,5000 吨仅能生产 14 至 18 亿只——远远无法满足中国内部的口罩需求,更不用说卖到海外了。

熔喷布旋即跃升为疫情期间的「硬通货」。不到三个月,从 1.8 万/吨飙升至每吨 40–50 万,涨幅超过 20 倍。在端传媒记者以厂商身份进入的熔喷布资源交流群中,厂商们互相调侃,将「今天熔喷布什么价」作为每天早上的问候语。

为缓解物资紧缺,2 月底,中国政府开始要求中石油、中石化转产从未涉足的熔喷布和口罩。据新华社报道,3 月底所有央企日产熔喷布总额 42.5 吨,报道预计,随着新建的 20 条生产线于 4 月投产,日产可达 70 吨以上 (可生产 2.1–2.8 千万只口罩)。

尽管如此,面对依旧旺盛的国内需求和陡增的海外订单,熔喷布依然非常紧俏。事实上,一个半路出家的小厂想买到合规的熔喷布,很不容易。目前,市面上流传的熔喷布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来自中石化等央企,皆多次声明不对外供货;一类来自其他熔喷布厂商,通常被长期合作的客户及一些中间商垄断,但质量参差不齐;另一类则是进口资源,目前以俄罗斯为多。不过在熔喷布交流群里,不少厂家提示俄罗斯的货多为复合产品,可能会引起过敏,过滤效率也有差别。

刘北宏不是不知道个中陷阱,他一再向「储总」确认熔喷布的型号、规格、给付方式和地点等细节。「储总」一边亲切回应「会有人接咱们」,一边催促刘北宏汇总所需材料。

一位群友感慨「储总」身在首都,就是可以多建立人脉关系,「在中国,关系就是生产力」。「储总」应和称,现在「灵岛 (该群用「灵岛」指代「领导」) 们办事太小心谨慎」。

刘北宏在第二天备好了所有的材料——某地政府开具的向中石化申请购买熔喷布的公函、营业执照、医疗器械生产许可证、医疗器械注册证、检测报告、以及工厂生产线的照片。

收到 14 页证明材料的「储总」终于松了口,表示每吨 33 万,9 万对公——给中石化,其余 24 万则对私,用于贿赂中石化内部人士。「储总」要求这些钱先全部打入他个人账户。

然而 1 分钟不到,「储总」就表示由于证明材料提供不及时,货已被其他客户抢走。他给出聊天截图为自己作证,称自己「尽力了」。

刘北宏认为自己被骗了,他知道不少中间商用自己有中石化资源为由骗取厂商资格证,再拿资格证套取熔喷布,换个地方重新提价售卖,炒作市场行情。一位售卖熔喷布机的业内人士也向端传媒证实,中石化多为政府对接的大单,市面上打中石化名头的,少有真实卖家。

在厂商和中间商聚集的多个熔喷布交流群中,和刘北宏有类似经历的人,并不少见。一名来自温州的厂家声称,刚开口罩厂的亲戚在广州抢熔喷布,原定 3 吨只抢到 1 吨,且拿到后才发现是三无产品,赔了 38 万。另一位厂商表示,自己原定了 2 吨熔喷布,对方后来却表示只有 200 斤;另一次则是中间商坐地起价,每吨临时加了 3 万,说是给厂内出货者的「辛苦费」。一位网友提醒群友不要付定金,提现款去看货,拿到货再打尾款。

但微信群里的善意提醒并未激起水花。几分钟后,「中石化熔喷布佛山现货、深圳现货」的信息继续刷了上来,蠢蠢欲动的厂商们,又开始试探各方信息。

买不到原料的情况下,一些工厂会偷工减料。「比如用 95 级的冒充 99 级的,90 级的冒充 95 级的,」刘北宏说,「不同级别的熔喷布需要用专业机器检测,只有厂家才懂如何发现其中的区别。」

还有一些厂商开始寻求自主搭建熔喷布生产线。天眼查数据统计, 2020 年 3 月至今,新成立的熔喷布纺织厂多达 263 家,是过去三十多年总数量的 5 倍

制作熔喷布,需要用高速高压的热气流将聚丙烯制成的专用材料熔化,再从喷丝板中喷出,拉成 0.3–7 微米的超细纤维。这些纤维在收集装置上成型成网之后,还要再把这些熔喷布经过「驻极处理」(编注:对超细纤维进行静电充电,带电的粒子通过静电效应捕捉空气中的微粒,从而大大提高过滤效率),才能达到制作口罩所需的过滤效率。

布置一条熔喷布的生产线,从采购、组装到调试、投产,至少需要 3 至 4 个月,主要原因是喷丝板、喷丝模头等核心零件需要从国外预订,周期较长。而即使具备了所有零部件,由于其技术含量相对较高,市场上的调试工人也并不多,还需对工作人员进行专业培训。

投产熔喷布生产线,动辄需要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而一条生产线一天只能生产不到 200 公斤成品,若想真的转起来,至少需投产五、六条线。 高额成本和遥遥无期的回报率,让不少厂商们望而却步。

但利益诱惑下从不缺乏冒险家。 在江苏扬中市,短短几个月内涌现出近千家生产熔喷布的厂商,他们在小作坊里搭建生产线。线上的机器都是依照熔喷布生产线图纸山寨制造的,厂商用山寨机日以继夜地生产三无熔喷布,来自全国各地的买家则提着现金等在工厂门口,有多少收多少。

4 月 11 日,扬中市政府启动熔喷布行业规范化整治,并对出入车辆进行检查,查扣不合规、缺乏资质的熔喷布。4 月 11 日,一位当地厂商在群里匆匆发布了一条消息,称交警在路上截查私家车。立刻有人发出一条船舶公司的地址链接询问,是否需要船舶,可以在公海直接交易和运输熔喷布,船装满可承载 1 万吨。在其他人调侃「像贩毒一样」后,这位船舶公司的人回复道:「35 万一吨,就是 35 个亿,和贩毒有区别吗?」

「这行业就是有资源大家共享」

抢到熔喷布,仅仅是拿到了生产口罩的入门券。

新加坡人齐至成在深圳有座母婴用品工厂,2 月初,工厂转为生产口罩。促使他转产的原因是两张叫做《医疗器械生产许可证》和《医疗器械产品注册证》的认证书。在中国,这两张证书赋予工厂生产医用口罩等医疗器械的资格。

正常状况下,从申请资质到完整建立口罩生产线,需要大概 8 个月 ,但齐至成自信能在一个月里完成。2 月初,为应对中国市场医疗物资紧缺,政府鼓励各类工厂转产、增产口罩,措施之一便是开启医疗器械生产许可的「应急审批」。 在威海,一家叫迪尚的公司甚至只花 30 分钟,便完成从办理、审批到拿到执照的全过程。

生产资质证明工厂在医用口罩的生产环境、灭菌能力等方面都达到国家要求。但根据现有规定, 企业在申请资质时,只需准备一批样品送检即可,而非检验方随机抽取 。据业内人士向端传媒透露,此次疫情中,存在有工厂准备一批合格品送检拿到资质后,生产不合格产品的情况。

此外,政府还给生产口罩的工厂提供银行贷款优惠、疫情补贴等扶持措施,并在 2 月初建立国家临时收储制度,以解除企业对产能过剩的后顾之忧。「鼓励企业只要符合标准,开足马力组织生产」,政府的宣传文件中写道。

低门槛、多优惠,加之巨大的市场需求,令齐至成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口罩生产大军。他找到熟悉口罩生产的人填写提交给政府的生产方案,同时看厂址、找资金、招人才,准备投入口罩生产。

但齐至成没有如愿申请到资质。 「他们 (政府) 也没想到一下子涌入这么多工厂。」齐至成表示还有许多工厂像他一样,在未拿到资质时便准备好了生产,最后却竹篮打水。 现在,齐至成只能转为生产不需要医用资质的民用口罩。

其实,即便拿到熔喷布,顺利通过资质审批,工厂还会面临机器短缺的问题。虽然相较熔喷布的制造工艺,口罩制作机器相对简单,但随着口罩身价飞扬,口罩机的价格已水涨船高。过去售价 10–12 万的全自动平面口罩机,至今已上涨 4 到 5 倍。

而半路出家的口罩工厂,亦催生出大量半路出家的口罩机器厂。齐至成原本想购买台湾的口罩机,但从那儿运过来要 30 天,在少开一天工就亏一天的情况下,他最终在东莞一家从未做过口罩机的自动化工厂定制了 10 台机器。结果半个月后交货,只有 3 台可用。

刘北宏也遇到同样的事情。他经人介绍找到一个生产无创血压监测系统的厂家,该厂在疫情前便拥有医疗器械的生产和出口资质,老板还带刘北宏看他刚搭起来的口罩生产线,10 台全新的口罩机放在宽敞明亮的车间里。刘北宏决定先向对方订 30 万的货试试水,钱打过去后才知道,10 台崭新的机器里只有 1 台可以运转。

这场交易没签合同,转账也是通过双方的私人账户进行。「遇到这种情况大家也不好报警。」刘北宏说。这个临时兴起的行业很「团结」,那些资质不全、质量有问题的口罩,可以通过代工的方式走向市场,只要厂家把自己的货卖给另一个有资质的工厂,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合规的产品。「这行业就是有资源大家共享。」

这其中,有无数中间商层层倒卖的身影。

「有货就可以出」——只要在 4 月 1 日之前

疫情扰乱原有的外贸渠道后,刘北宏和 Adam 成为必不可少的存在。不仅是海外的民间市场,甚至一些官方机构,也会通过这些半路出家的中间商们寻找物料。

刘北宏手上就有科威特官方的 600 万口罩订单。以往,科威特官方会寻求在地的华人商会派人来中国市场寻找资源。但疫情中交通受阻,无法来到中国的商会人员便转为寻找他们了解的国内渠道,一层又一层,把需求最终派发出去。

刘北宏在迪拜工作过几年,懂得阿拉伯语,便经朋友介绍承担起为科威特官方找口罩的任务。他认为,如果没有熟悉中国市场的人引路,外国官方几乎无法在民间渠道找到现货口罩。因为官方对接规定了货品成交的最高价格,在地下市场行情火爆之际,工厂很少理会这些官方订单。「如果走官方对接,工厂会把生产排到 7、8 月,那根本来不及。」

资历不深的 Adam 也正与美国一家政府机构商量签订 5000 万个 N95 口罩合同。他表示美国官方有需求时一般便是找他这样的供应商。3 月以来,美国各州陆续传出医疗设备严重紧缺的消息。目前,联邦战略储备中有 1200 万只医用级 N95 口罩及 3000 万只一次性医用口罩,据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估计,这一数量仅占年内口罩总需求 35 亿的约 1%。特朗普政府已向本土口罩业巨头 3M 公司下达 1.67 亿口罩大单,并启动《国防生产法》下令通用公司紧急生产呼吸机。另一方面,联邦政府也在向海外求购医疗防护设备。除中国外,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越南、台湾、印度、洪都拉斯和墨西哥均在采购名单之上。

4 月 3 日,从未建议民众佩戴口罩的美国疾控中心,首次建议市民外出时佩戴布口罩,民间口罩的购买者也从过去的亚裔为主,扩大到全体市民。

这令入行仅一个半月的 Adam 销售了超过 50 万美元的口罩。「每一天,每一天都会出现新买家。」他强调。订单以 N95 和 KN95 为主,这两种型号与普通医用口罩、FFP2 等型号一同,成为此次口罩出口的主流类型。

不过,一个链条上的刘北宏和 Adam 越多,不确定性也就越大。一份流传在口罩从业者间的「指南」写道,「意大利公司有 500 万个口罩的采购需求,同时放给三个中国公司,这三个中国公司又各咨询了十家合作的贸易公司,十家贸易公司又各自询问了十家口罩工厂,于是国内口罩工厂得到了有 15 亿只口罩要下单的信号,纷纷提高了出厂价。」

在生产环节,一只普通医用口罩的成本价在 1 元人民币左右,而流入到 Adam 所在的市场,售价已提到每只 30 美分到 70 美分 (约人民币 2 元至 5 元)。而决定它最终售价的,除了采购数量,便是这不知道有几手的中间环节。

链条上不仅有中间商,还有倒爷。与对接供需两方信息的中间商相比,倒爷会直接出资买货、囤货,再高价售出。刘北宏会要求厂家用他指定的暗语拍摄视频——以防有倒爷拿网上找来的视频蒙混过关。暗语一般由对接人姓名、电话、交易时间和金额组成,刘北宏形容,这过程「像交易毒品一样。」

但他很快发现,市场上又出现专攻暗语视频的产业,500 元便可买到一条符合要求的暗语视频。

对刘北宏这样的中间商来说,买到口罩、找好买家只算完工了一半,更难的是让口罩跨越国门。

中国出产的口罩到海外销售,必须拥有目标市场的产品资格,如注册美国 FDA、欧洲的 CE 认证,并按照当地市场的产品规格制作。且不说为匹配海外市场规格调整生产线的难度,此类认证的流程时间也需至少几个月,在如百米冲刺般激烈的口罩贸易中,这么长的时间等于淘汰出局。

或许考虑到市场的巨大需求,美欧曾一度放宽中国口罩的资质要求。3 月 17 日,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 (CDC) 发布优化 N95 口罩供应策略,提出当符合 FDA 标准的 N95 口罩供给不足时,可用符合部分国家标准的口罩替代,中国便是受认可标准的国家之一。可仅一周后,美国又推出新的「紧急使用管理」,将中国排除在可接受的产品之内。

「这就是政治操作,」齐至成觉得外国政府太矫情,「这时候有得用就可以了,哪管那么多合不合规,要么你就不要买中国的口罩嘛。」他认为那些在国外被退回的口罩,就栽在了这些不断变化的政策上。

但他也承认,行业里的确存在中介机构兜售假 CE、假 FDA 资格的现象。夸张些的,号称 3 天就能拿到国外资质。一位业内人士向端传媒表示,国内外政策收紧之前,一些商家甚至会 Photoshop 一张 FDA 资质,发给美国客户,蒙混过关。

这也是 Adam 工作的一大难点。他的合伙人寻找中国工厂时会要求查看工厂资质,并负责检验口罩质量和资质,不过这些工作皆由合伙人在中国的在地团队负责。「他们 (中国的合作对象) 能做的也只是检验厂家展示给他们的那部分产品,而且他们也不是政府官方检查人员。」口罩从中国运回美国后,也将直接送向客户,Adam 并不会见到这批货。

刘北宏也一样,几单生意直到做完,他都没有见过货物长什么样。当最终的客户发现口罩有问题想退回时,中间环节的某个人换个电话号码玩消失,整个链条便可能断裂。

而即便资质真实、齐全,走出去也面临物理上的难关。疫情中交通中断,货运机会骤减。为了快速完成交易,目前的口罩大多使用空运,如通过民航客机行李舱里剩余的空间运输,频次与容量有限。再加上清关排队的时间,价格上涨三四倍是一方面,耽误的时间才是重点。若正常排期,刘北宏的口罩要排上十天才能出关。为了加快速度,他把货经由广深仓库拉到香港,经由香港海关出关。

在口罩外贸初期,刘北宏还会跑到机场,寻找乘机的个人或旅行团,请他们每人塞些口罩「人肉运输」出去。随着各国封关、停飞国际航班,人肉的方式逐渐没落,有人在一大堆货物中塞入口罩,寄希望不被海关查出。这些非正常通关方式在行话里叫「冲货」,有一定成功率。端传媒记者佯装有资质不全的货物要运往美国,一位专做美国物流货运的人告诉端传媒:「有货就可以出」——只要在 4 月 1 日之前。

2020 年 4 月 12 日,武汉市长江一个港口,工人搬运装着口罩的货箱。

Photo: Getty Images

这要死一大波企业

4 月 1 日之前,中国企业申报出口医用口罩、防护服等防疫物资时,可不提供随附单证,海关也没有验核的要求。在商务部记者发布会上,官方解释出口医疗器械质量,按照国际惯例,由进口国监管。

但接连发生海外退回中国医疗器械事件后,商务部要求从 4 月 1 日开始,出口的检测试剂、医用口罩、医用防护服、呼吸机、红外体温计 5 类产品不仅需要符合进口国 (地区) 质量标准要求,还要取得国家药品监管部门相关资质。民间物流外贸企业如 FedEx、阿里巴巴,也相应升级医疗物资出口条件。这意味着以往从假中介手中买张海外资质就可出口的方式行不通了。

在实际操作中,要求更加严格。刘北宏现在发出的货物不仅要备齐各类资质,外包装上还要印上生产厂家、电话、合格证、批次号等信息,这在以往只用一个空白的纸箱就能解决。而且部分地区的海关还会要求中国方面的资质在 2020 年之前获得,这又拦住了一批半路出家的产品。

或许是中国监管释放出了可靠信号,4 月 8 日,比亚迪精密等四家在中国生产的口罩获得 FDA 的紧急使用授权 (EUA)。11 日,又有 26 家使用中国 KN95 标准生产的口罩企业获得紧急授权。不过据《纽约时报》报道,监管也影响物资出口的速度,延误时间从几天到更长时间不等。

中国官方的海外捐助也在继续。截至 4 月 10 日,外交部表示中国政府已向 127 个国家和 4 个国际组织提供包括医用口罩、检测试剂在内的物资援助。如疫情初期日本向中国捐赠口罩一样,这些援助物资也被写上祝福语,或是「千里同好,坚于金石」这样的中国古语,或是捐助国家当地的名言。

中国官方也对口罩召回事件做出了回应。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在 4 月 2 日表示,荷兰被退回的口罩是荷兰代理商自己采购的,中方企业在发货前已告知荷方这批口罩是非医用,出口报关手续也是以「非医用口罩」名义履行。这与赵立坚 9 日回应被芬兰退回口罩的说法类似。

「我们想善意地提醒使用方,在购买和使用之前务必仔细核对产品用途和使用说明,以及是否符合采购方的使用标准,避免急中出错,误将非医用口罩配用于医用。」华春莹表示,「实际上,在中方刚刚开始抗击疫情阶段,我们收到的其他国家提供的物资中是有一些不合格的,但当时我们选择的是相信和尊重别国的善意,予以低调妥善处理。」她补充道。

刘北宏认为监管收紧后会死一波口罩企业,他觉得这是好事,可以减轻行业乱象。尽管赶上口罩风口,赚了一笔钱,他说自己还是会在夜晚感到良心不安,不知道那些经自己手后又倒几手的口罩最终以怎样的价格卖给了谁。

「中国人太聪明了,」刘北宏见过有人制作假冒的额温枪,没有探头,只有内置好数字的显示屏,不论谁测,都是循环播放的固定数字 ,他有时为行业里的事情感到耻辱。但这场疫情还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决定在迪拜开一家医疗器械外贸公司,专门对接迪拜和中国的需求。 在赚足钱后,他打算移民。

市场陆续出现退潮者,熔喷布群组里开始转卖二手口罩机;之前发布口罩机买卖信息的百度贴吧,近日也因「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暂时封闭入口。想参与生意的人也更加严谨,问那些号称有货的供应商:「你是几手关系,有没有决定权?」一些总结口罩市场不良套路的文字在口罩商之间流传,有人感慨:「挣钱的 (要) 讲道德,奶奶的,救命的东西不能开玩笑。」

不过群组并没有因退潮者而变得冷清,新的牟利方式应运而生——5000 家口罩厂联系方式的表格被售卖 60–200 元不等,中英文注册商标一个 400 元,没有任何标示和资质的「白板」N95 口罩 10 元一只,甚至建交易交流群的群主也开始对交易成功的买卖双方索要佣金。

与此同时,更多的医疗物资群组相继成立,求购现货、商量打款、互骂骗子、重复上一个风口的轨迹。「第一波口罩,二波额温枪,三波呼吸机,终于要迎来第四波的制氧机了,趁现在没火找我下单备库存……」有人在群组中留言。

一名网友在群组中半开玩笑地说:「把一辈子的钱都挣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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