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受伤的文明,沸腾的生活

2020-06-23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黑格尔说,「印度是一个特殊的古董,也是一个特殊的现代。」印度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传统与现代奇异并存

德里附近的库杜布塔。

连接生与死的圣城

凡是去过印度的人大概会同意,世界上没有比印度更奇特的国家了,特别当你的第一站是印度教圣城瓦拉纳西。

十几年前,一伙朋友组团去印度,我参加了他们的行前介绍会,但最终没和他们一起走。一方面是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次行程不包括瓦拉纳西,这个既吸引我又令我恐惧的城市。多年来,对印度的负面印象和文化学者对瓦拉纳西的描述在我脑海里刻下一幅画面:恒河里漂浮着尸体和垃圾,印度教信徒熟视无睹,安之若素,他们浸在混浊的河水里沐浴甚至刷牙,认为这是再自然不过且神圣的事情。然而,没去过瓦拉纳西,就不算看到真正的印度。

乘三轮车去看恒河夜祭是终生难忘的经历。从没见过像瓦拉纳西这么混乱的城市,无比嘈杂的人流车流和街道,震耳欲聋的噪音始终不绝于耳,苦行僧们席地而卧,神牛在街上游荡,猴子在朽败的鳞次栉比的楼间或广告牌上跳跃,一切流动的生命都奔向恒河,而我们被裹挟其中,和这一切汇成了一种「沸腾的生活」。

领队是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他皱着眉,捂住自己的头说:「快发疯了!」我在西贡街头有过坐三轮车在摩托车流里穿行的经验,深知不会有什么危险,不断劝我的同伴放下心来,最后下车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因紧握车篷上的竹条已经发麻。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混乱喧嚣中仍有某种神秘的秩序,所有人各行其是,互不相扰,虽然每分钟都觉得自己甚至要被撞死,但我们的车和所有的车竟然能够在纵横交错的空隙中一路前行,并一直到达恒河边上。

岸边的台阶上已万头攒动,人人都举目凝望祭坛,期待着每天如同日出日落重复举行的盛典。我们站在河中的木船上,面对着黑黝黝的河水和岸边的大舞台。灯光组成的伞状光环下,英俊的婆罗门祭司手举火把和铜铃,伴随着深沉的吟唱,在烟雾中庄严地挥舞旋转,犹如湿婆大神的创造与毁灭之舞,将这数千年不灭的圣火延续至今。

拉我们的三轮车夫是所有人中最年迈的,每当遇到上坡时,他都要下来推着走。这时,旁边的一位年轻人就会过来帮着推。每次我都觉得自己有罪,想要下来帮忙。我很感慨这些三轮车夫如此互助,后来听说年轻人是老人的儿子,两人确实有着一模一样黝黑、憔悴和坚忍的脸庞。他们来回拉一趟至少有 8 公里,而车费只有 100 卢比 (人民币 10 元左右)。导游说,如果想给小费,也要相应地给,不要破坏人家行业的规矩,毕竟他们有活儿干就很高兴。下车时,我把攥在手里的两美元和飞机上的两盒鸡肉餐给了老车夫,但负疚感在整个印度之旅中一直伴随我。

第二天凌晨去看日出,由于雾气太重,没能看到太阳,只看到沿岸的金色庙宇。飞翔的鸽群追随着我们的船,高高的台阶上,架起的柴堆上放着等待焚烧的尸体,不分昼夜地燃烧着。瓦拉纳西就是一个大火葬场,整个城市都为此而设计——从此生到下一生的连接之地——生死这个周期就展现在眼前。死亡对于很多民族都是禁忌,在这里却是生命的一部分。

上岸后,我们沿着狭窄的胡同前行,去印度教最大的金庙。一路需跳着脚走,避开遍地的牛粪,瘦骨棱棱的野狗嗅着我们的脚印,甚至看见一只从垃圾堆里蹿出的大耗子,从一位端坐在寺院门口、浑身涂满白粉的苦行僧面前急匆匆奔过。

据说,印度教有几十万个神祗——万物同等的生命,颠覆了人类自我中心的狂妄幻觉。只远远看了一眼位于停车场周边的金庙,一位抱着婴儿的乞妇锲而不舍地跟着我们,她的婴孩有双天使般洁净的大眼睛,可我们没有机会换钱,身上一个卢比都没有。人们都生活在街上,一切都清晰可见,伸手可触。一位杂货小贩的铺子只有一平米大,小贩直接坐在柜台上交易,被淹没在他的货物中。这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痕迹,显然也不在乎什么现代化或世界潮流,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宇宙中心,仿佛被时间和世界遗忘,可是却有万物奔腾的热烈生命,集肮脏混乱喧嚣和绚烂神奇于一身,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神性和活力。

据说,印度人是从非洲经阿拉伯海到南印度的第一批智人后代。由于所处的地理位置难以受到北方异族的入侵和近亲通婚的习俗,得以保留了最原始的基因,以及人类最早向全世界迁徙的历史线索。在传统村落的祭拜仪式上,先有婆罗门都不可解的神秘吟唱,后来才有了语言和宗教,因此印度人认为自己更富于人性。他们相信灵魂转世、宇宙循环的民间信仰,人生对他们不过是幻觉,神才是真正的存在。在南印度寺庙,曾发现价值十亿美元的黄金密室。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曾犀利地分析印度人的心理结构,说他们生活在虚幻和神话里,只重象征,不重现实,无法区分内在和外在世界,认为只要严格遵循宗教仪轨净化自己,就是洁净的。恒河的圣水将洗清他们的罪孽,把灵魂运往天堂。我们看到的肮脏,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些「物质世界」的罪恶罢了。

与此同时,印度具有最为绚丽浓重的色彩,只属于它的独特迷人色彩,这体现在那些伟大古老的建筑上,那些欢快或悲伤的音乐里,那些无论穷富,都衣着艳丽,始终坚守传统的男人女人们身上。

「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

坐上去克久拉霍的夜车,参观了一座座令人惊艳和迷惑的性庙群,从小贩手里买了一本中文版带插图的《爱经》,我们到达了印度最有代表性的建筑泰姬陵。在旁边的铺子里,店员花了许多时间为我们穿上沙丽——一块花布和三个别针。

虽然已经在影视作品和图片上看到过无数次,初见泰姬陵仍然让我震惊。纯白大理石的非凡创意,使之成为波斯建筑风格的最高成就。两座镂空雕刻的墓室里的棺椁,讲述了这个举世闻名的凄美爱情故事。泰戈尔把泰姬陵誉为「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这滴眼泪来自囚禁在对面红堡里莫卧儿皇帝沙·贾汗的凝视,被白色大理石聚拢和铭刻的思恋,据说这位残暴的深情帝王曾因爱妃之死一夜白头。站在沙·贾汗所在的宫殿小窗远眺泰姬陵,如梦似幻,他在视力恶化后,仅借着一颗宝石的折射来观望泰姬陵,最终忧郁而死。

北印度现存的古代建筑及细密画装饰艺术,大部分是 16 世纪中亚游牧民族征服者莫卧儿王朝的历史遗产。无论是阿格拉堡、阿克巴大帝迁都前的旧王宫和大清真寺、斋浦尔的琥珀堡和水上宫殿,还是印度藩王为迎接穆斯林皇帝修建的奥查古堡,都是简洁的波斯几何风格和繁复致密的印度教传统的完美融合,「在伊朗形式中驰骋印度教的想象」。庭院式的宫殿和寺庙独具特色,水池园林环绕,高高的围墙内曾圈养着老虎和战象。琥珀堡的镜宫像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镶嵌在水晶玛瑙组成的璀璨星空中。阿格拉红堡里有一座曾镶满蓝宝石的蓝白宫,遍布所有宫室的各种黄金宝石镶嵌和挂毯地毯,统统已被英国人盗走,如今只能站在空荡荡的厅堂和回廊里想象和感叹这个被奈保尔痛切地称为「受伤的文明」。哪一个被征服民族的历史,不是一部充满屈辱和悲伤的历史?

印度的黄金和财富吸引了西方探险者,哥伦布的环球航行就是为了寻找中国和印度。长期以来,各地藩王各自为政,使印度陷入极度分裂和衰弱的状态。最后一个入侵者英国东印度公司用了 92 年才完全征服了它,建立了现代印度的政治制度和国家体制。经过漫长的殖民化和反殖民的艰苦抗争,印度人民在甘地非暴力不合作这一伟大遗产的感召下,用纯粹的精神力量战胜了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国,终于在 1947 年赢得独立。

如今的印度,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贫富之间的巨大悬殊。辉煌的古代和噩梦般的现实,仿佛天堂和地狱并存,以及冰火两重天的极端感受。去斋浦尔琥珀堡的山路上,穿红夹克的司机在颠簸的石头路上飞快行驶,还拔下路边一把小花送给我,而身后骑摩托车的小贩则穷追不舍,最终在琥珀堡追上我们,不停地把货物中的一个小碗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用颇为正确的中文发音吆喝道:「鞋拔子,铜的!」还有一个小伙子,手持一大把染成蓝绿色的扇子,伸到我眼前:「孔雀毛,真的!」我笑着对同伴说,如果是真的,整个印度的孔雀尾巴还不都给他们薅光了。导游说,孔雀是印度的国鸟,老虎是国兽,莲花是国花。这些神奇美丽的形象都被点缀在他们的货物上,构成浓烈的印度风情。路边的小摊上五花八门,金光闪闪,但都质量粗糙,买了就会后悔。而印度是纺织大国,曾生产出质地最好的棉布,以他们的金线绣等精湛技艺驰名世界,令伦敦和老欧洲的贵妇们倾倒。

我们全程都住五星级酒店,坐空调大巴或火车头等车厢,这把我们和真实的印度安全地隔绝了。沿途可以看到无数街头露宿者,他们席地而卧,或蹲在桥头下,点起一堆堆篝火取暖。这肯定也是德里雾霾严重的原因之一。印度的流浪者不会被冻死,因为这里一年大部分时间需要对抗的是炎热。即使在胡马雍陵,也有睡在皇家陵园里的野宿者,他们和莫卧儿大帝们享受同一片土地和天空。

从锡克金庙出来,一个身体特别柔软的小女孩一直跟着我们,一路上翻着跟斗,做出各种令人瞠目的瑜伽动作。她和母亲一直追到了停车场,可我们不敢掏钱,否则就会被团团围住,再也无法脱身。我刚坐在座位上,发现一个无腿的残疾少年已经绕到我车窗下,用眼神和我建立起一种我无法回避的交流,我刚想掏出卢比下车,车门却关上了。在沿途换乘的火车站,搬运工一个人可以连顶带提同时运走四个大箱子,并上下楼梯,我一直紧跟着那个背夫,想要回自己的箱子,但不敢惊扰他,生怕破坏了他的平衡。

印度的贫穷一路折磨着我,让我一个外来游客如此不安,政治家们又该如何解决这个社会痼疾?奈保尔说,乞丐在印度教中被神圣化,是「业」的戏剧化体现,但现在只是可悲地回复到它的本来意义。千百年来,富人们占据着绝大部分财富和资源,在没有经过现代思想洗礼的印度,被法律废除的种姓制度至今在民间根深蒂固。富人们在孟买泰姬玛哈酒店的拍卖会上,花两亿卢比购买艺术品,并享受几十年如一日的忠诚服务。宝莱坞明星们则是另一种新富,他们载歌载舞,动感魅惑,仿佛是传统文化和西方现代艺术的一种结合。但他们的确给穷人带来了我们难以理解的快乐。在进入斋浦尔城边时,一路上掠过的贫民窟房顶上,孩子们在唱歌、跳舞、放风筝,在德里印度门前,一个孩子滚动路边的塑料路障玩,看起来不比那些拥有高级玩具的富人孩子拥有更少快乐。

与某些离乡打工的中国农民工相比,贫民窟的情况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悲惨,他们至少一家人在一起,并有一套完整、简单而高效的系统满足基本需求。比如治疗白血病的廉价药品,比如技工们用廉价替代材料制作的假肢,虽然看起来不那么高大上,但真正解决了穷人急需的问题。

现代心理学发现,由于自我和欲望的膨胀或基本情感需求的匮乏,富人可能更难快乐。并不是满足了温饱才能上升到更高层面的需求,即安全感、爱、尊严和自我实现。印度人的生活方式让我们相信,这些需求可以同时实现,通过辛勤诚实的劳动,也可以获得尊严和自我实现。除了种姓制度和世袭分工使人们安于自己的地位,其中的奥秘可能来自信仰的力量,对他们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漫长而虔诚的修行。在所有这些需求之上,还有一种「灵性需要」。甘地说,物质享受不能带来幸福,幸福来自工作和工作带来的自尊。瓦拉纳西的车夫、火车站的搬运工、孟买的饭盒人和洗衣工们,就是这样兢兢业业地在挣着他们的每一个卢比。

通往幸福的路

印度无疑是个宗教大国。千百年来,各种宗教在这里诞生、发展、较量,此消彼长,各种哲学思想和文化的混合,构成一幅无比丰富的图画。缺乏历史意识的印度人,从不用文字记述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历史就凝聚在这些灿烂的废墟上。

瓦拉纳西近郊的鹿野苑,是世界上最早的佛教遗址,佛陀初转法轮之地。印度对世界最大的贡献就是佛教,而佛教在这里早已经衰微,并以密教方式传到西藏。为对抗种姓制度的婆罗门教,产生了主张众生平等、苦行克制的耆那教。我们在克久拉霍看到他们的寺庙,据说是天体派,信徒们身着白衣。我对这些苦行僧感到莫大的好奇,他们既不生产,也不消费,只在腰间围一条圣带,树根一般端坐在任何一个地方,或带着象征湿婆的三叉杖在路上行走,追求「梵我合一」的境界。在我们不断行走其中的世界风景中,他们的存在,仿佛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彻底否定。

德里附近的库杜布塔,印度最高的砖塔,塔身刻满古兰经铭文和阿拉伯纹样,是中亚伊斯兰入侵打败婆罗门教的象征。之后复兴的印度教重新占据统治地位,外来文明的频繁入侵,并没能真正动摇印度人的精神内核。它弥漫在民间,弥漫在瓦拉纳西的大街小巷,弥漫在德干高原和恒河流经的南亚次大陆土地上。在德里,我们参观了一座安全等级最高的印度教大庙阿克萨达姆寺,斥巨资建成。整个寺庙就是一座完整的雕刻作品,没有一处空白。一个个廊柱和繁密精细的巨大天顶,似乎汇集了一切可以想象的图案和纹饰,一切可能的发展和变化。这大概就是印度人心中的宇宙吧。

德里的地标建筑莲花寺,和以色列海法的空中花园同属巴哈伊教派,倡导世界大同。锡克金庙旁建有所有人可以共享的大食堂,据说里面还有「共产大通铺」,类似于伊斯兰教,也主张社会平等。当然,除印度教外的最大教派是伊斯兰教,但由于老城中心正在爆发穆斯林骚乱,我们行程中的贾玛清真寺不得不取消。在这个奇特的国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那被神话、传奇、教义和仪式所塑造出的心灵世界,还能够让他们应付日益变化和冲突中的现实吗?

在即将离开这片土地时,我恍然间好像悟到了这个国度的奇特之处。黑格尔说:「印度是一个特殊的古董,也是一个特殊的现代。」当然,短短几天旅行,我们看到的有限,也许在孟买、加尔各答和班加罗尔,还掩藏着一个更为现代化、更为复杂多面的印度。然而,就我所见,印度作为古老神秘的东方精神文明,与西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极端对立,它所持有的感性灵性文化,也与法制理性文化极端对立。印度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传统与现代奇异并存。它冲击着我们的感官,颠覆了我们的许多认知,就像德里街头闪烁着的霓虹灯广告所说,这里是「不可思议的印度」(Incredible India)。

如果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是人类自身的幸福,那么印度人的信仰和生活方式提供了另一种思索和启示,让我们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在这个技术主导、普遍焦虑的时代,怎样才能获得心灵的宁静、自由和幸福?

带着这个问题,我还会继续行走在路上。旅行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得以窥见另一个陌生的文明,透过光怪陆离的表面,去探寻有关人生和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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