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财险「风暴眼」
易安财险「风暴眼」
信保业务赔付风险暴露，股东与管理层矛盾激化，公司治理无序，获互联网保险四张牌照之一的易安财险如何翻身
2020 年 4 月 24 日下午，易安财险召开董事会临时会议，就 21 项议案提起表决，其中包括董事长李军的辞职申请以及对拟任总经理曹海菁的免职议案。
在董事会临时会议上，表决同意了李军的辞职申请以及免职曹海菁两项议案，同时增加临时提案，表决通过了付兴亮担任临时负责人及代行董事长职责。
年仅 35 岁的付兴亮此前为易安财险的董事、薪酬委员会委员，此前任职于易安财险的股东之一北京恒屹鑫源科技有限公司，属于大股东「明天系」的代表。
据知情人士透露，董事会临时会议上，曹海菁对所有议案均投了反对票。按相关程序，董事会会议决议，正常流程应走 OA 系统报到监管部门，但因现在 OA 系统和公章均被曹海菁控制，这次会议决议将通过邮件上报银保监会，之后再通过系统重新走完流程。
易安财险成立于 2016 年 2 月，注册资本 10 亿元，总部在深圳，虽是成立四年的保险业新兵，却拥有「四家互联网保险公司之一」的光环。从表面的股权关系看，易安财险共有七家股东，股权较为分散。但据多个信源向财新记者确认，「明天系」实际通过五家小股东暗中掌控了公司共计 70% 的股权。2017 年 1 月底，「明天系」实际控制人肖建华归案，由于易安财险新成立不久，并未被纳入「明天系」的融资版图中，因此也一度未被纳入「明天系」专案组的视野之中。
2017 年 12 月，原保监会成立的易安财险调研组曾进驻易安财险，针对重大人事、重大投资、重大风险进行调研。时任深圳保监局一级巡视员张辉烨为调研组负责人，他同时也是另外一家涉案民营保险公司富德生命人寿调研组的负责人。据知情人士透露，监管当局对易安财险调研一个月，当时没有发现重大风险隐患，认为公司股权、账务都比较清楚，也没有发现大股东占款现象。此后，调研组撤出了易安财险。
就在之后近两年的真空期内，易安财险内部治理的矛盾开始发酵。2018 年以来，易安财险因其理赔投诉激增、信保业务风险等负面新闻见诸报端，公司内部矛盾也不断激化、显性化。
据财新记者了解，2019 年就有易安财险内部人士向监管部门举报，称公司业务涉嫌虚假保单和利益输送。随后银保监会相关人士约谈了公司相关负责人 (李军和曹海菁)，指出易安财险存在过度依赖短期健康险和意外险扩张规模、承保利润连续亏损、经营费用水平明显不合理、信保业务缺乏风控能力等诸多问题。
2020 年 3 月底，易安财险的内部举报信被公开，其中指称，「公司收入断崖式下跌，信保业务的巨大风险即将来临，巨额的赔付将彻底击垮公司」，矛头开始直接对准易安财险的主要经营负责人曹海菁。
3 月初，曹海菁因举报信中的内容被弹劾，董事会提出动议撤换总经理。而曹海菁向地方金融监管当局表示，「明天系」资产现在正在处置过程中，高管人事需冻结。对此，监管层不置可否。
4 月初，易安财险董事长李军提出辞职，理由是「基于公司目前管理状况」。李军来自易安财险明面上的大股东银之杰 (300085.SZ)，但公司的实际经营都在曹海菁的掌控中。业内人士分析，此举可以看作是李军在向有关方面表示抗议。
近期，在财新就易安财险有关乱象报道之后，易安财险在公司微信公众号上表示「内容失实」，但未能向财新指出具体失实之处及提供相关依据。与此同时，投资者对易安财险信保等业务的投诉激增。截至发稿，曹海菁仍然未回应财新记者。
业务风险激增
与其他三家互联网保险公司不断发展的势头相比，2019 年易安财险的保费规模出现收缩，保费收入约 10.5 亿元，同比减少 18.16%。而同期，众安在线 (06060.HK) 保费收入 146.4 亿元，同比增长 30.4%；泰康在线保费收入 51.3 亿元，同比增长 73.7%；安心财险保费收入 27.2 亿元，同比增长 77.7%。
易安财险 2018 年的保费收入中，前三大险种分别为健康险、意外伤害险和家庭财产保险，保费收入占比 45.9%、42.8% 和 7.8%，承保业务均显示亏损。举报信称，管理层在监管、股东、董事都坚决反对的情况下，执意做大信保业务，让公司累积了巨量赔付风险。
信保业务在易安财险总保费收入中的占比不高，2018 年以 1901 万元排名第四，占比仅 3%。三年合计保证保险保费收入共 4426.4 万元，赔付支出共计 1921.9 万元。然而，2018 年信保业务的赔付支出激增至 1913.9 万元，即赔付基本发生在 2018 年。至 2019 年 6 月，易安财险的保证保险未了责任余额 17.13 亿元，从高峰时期的二三十亿元有所下降，但风险仍然不小。
信保业务即信用保证保险，也叫履约保证保险，是近年来不少财险公司大力发展的一项非车险业务。但随着经济下行尤其大量 P2P 等互联网金融违约率的提升，风险逐渐暴露，险企也开始「踩雷」甚至危及偿付能力。最典型者如长安责任保险，为此赔付了几十亿元，造成偿付能力大降 (参见本刊 2018 年第 49 期「长安责任踩雷互金履约险」)。巧合的是，易安财险总精算师曹莉莉，同时分管信保业务二部，她的上一个供职单位正是长安责任保险，也负责精算业务。
易安财险信保业务保障的主要有三类贷款：信保业务二部负责的无抵押的信用贷、有抵押的车抵贷，以及信保业务一部负责的房抵贷。无抵押信保业务方面，在 2018 年长安责任保险「踩雷」后，易安财险缩紧了相关的业务合作，目前合作机构仅剩「闪银」一家。但涉及车抵贷、房抵贷的信保业务，则一直被公司内部人士诟病，并举报称存在虚假保单、资产不真实、建立多个公司走账、通过 P2P 等渠道融资等行为。
据《第一财经》2019 年 12 月报道，有投资人自述 2019 年在北汽金融，投资人多为北汽的员工或其家属。
但在 2018 年年中，融通四海已违约，彼时易安财险理赔部门发现底层资产的借款人均无法联系，因此怀疑车抵贷业务的真实性。而曹海菁此前一直表示该笔业务不存在问题。随后在 8 月董事会召开时，恰好北汽投资人到公司维权索赔。此事最后的处理方式是，四海融通在天津金交所又发了一笔新产品，相当于「借新还旧」，将窟窿暂时补起来。但资金成本也越来越高，规模从最初的 9000 万元滚到了目前的 1.2 亿元。
天眼查数据显示，融通四海成立于 2017 年 7 月，法定代表人张家铭，两家股东为烟台延翔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和华融 (香港) 实业有限公司。据财新记者核实，这家所谓的「华融」只是冒名，和四大 AMC 之一的华融毫无关系，真实名字为香港浩然资产。烟台延翔穿透后的自然人股东为吴亮明和杜政玉。从目前的公开信息看，对于举报信中所称的「这家公司与曹海菁、曹莉莉有勾连」，暂时无法印证。
银保监会人士在前述约谈中指出，易安财险的信保业务在制度建设、人员配置、系统建设、征信对接、数据基础等方面均较为薄弱，缺乏独立的风险管控能力，对业务合作方的依存度较高且管控手段有限。
除了信保风险，易安财险的健康险、意外险等主要业务也被揭出问题多多。
业内人士指出，易安财险业务规模占比最大的健康险，实质上是一款理财产品。2017 年、2018 年公司通过英大保险经纪公司的「长安一家」单一网销渠道，累计销售保费规模约 8.4 亿元的所谓「大渠道健康险」，给客户一年期满还本的同时还有额外 5% 的回报。
易安财险的意外险主要是与网络借贷平台合作搭售，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现金贷平台，特点是费用率高、赔付率低、虚增保费量大。凭借此类意外险，网贷平台可通过收取保险公司返回的渠道费等变相突破 36% 利率红线；而保险公司从中可获得虚增的意外险业务规模数据，以及返费后剩下的「过手费」。据不完全统计，易安财险对接过的平台包括苏宁任性贷、PPmoney、及贷等。
据财新记者了解，一般保险公司与网贷平台合作的分成方式，大概按 1∶9 进行保费分成。不过，易安财险此类意外险大约 95% 的保费都被网贷平台拿走，因此不赚反亏。据 2016–2018 年年报，易安财险的意外险承保均显示亏损，2018 年意外险保费收入 5.5 亿元、赔款支出 0.2 亿元、承保亏损 1.8 亿元。
过高的管理费支出，引来监管部门的关注。银保监会在 2018 年 7 月通过监管函指出，易安财险在网络平台的借款人意外伤害保险业务存在技术服务费比例偏高、经营费用水平不合理等问题，并要求其开展整改。
但这一情况并未得到改善，易安财险的意外险规模依然在增长，此类业务在整个互金-保险行业的发展势头也愈演愈烈。2019 年上半年，易安财险的意外险保费收入 7.05 亿元，占全部保费收入的九成，其中借款人意外险占全部保费的半壁江山。
此类业务畸形发展，引发投资者投诉不断。2019 年 11 月，银保监会消费者权益保护局通报指出，2019 年 6 月–8 月，银保监会受理反映易安财险涉嫌违法违规的互联网保险消费投诉共 266 件，占同期受理互联网保险投诉量的 64.10%。上述投诉集中反映在易安财险的理赔时效问题，共涉及理赔案件 270 笔。
2019 年 7 月 22 日，银保监会下发了《关于开展现金贷等网贷平台意外伤害保险业务自查清理的通知》，要求财险公司立即停止通过现金贷等网贷平台销售意外伤害保险业务，关闭清理相关业务管理信息系统，并约谈易安财险。
公司治理之乱
一家成立不过四年的新公司何以至此？
公开信息显示，2016 年 2 月，七家公司共同发起设立易安财险，其中上市公司银之杰和深圳光汇石油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下称光汇石油) 各持股 15%；赵薇收购万家文化 (600576.SH，现更名为祥源文化) 的金主，并此后两次更名为西藏银必信、西藏晟新创资产 (以下统称银必信)。
在这些或明或暗的股东中，「明天系」才是真正的大股东。除银之杰和光汇石油，前述五家小股东均是「明天系」关联企业，合计持股占到了 70%。
知情人士指出，在「明天系」入股易安财险之时，主要系财务投资，在业务发展上并无太多规划。公司成立之后，原本计划再引入云锋基金、新浪和唯品会等互联网背景的投资者，合计入股 60%，但 2017 年「明天系」发生惊天变故后便不了了之。
据公开资料，李军现年 50 岁，毕业于清华大学，此前曾任职于南京理工大学、中国电子器件工业深圳公司金融事业部，并曾任银之杰董事长 (现任总经理)。2014 年 10 月，作为易安财险主要发起人委派的筹备组组长，承担了公司的发起设立工作。2016 年 4 月出任易安财险董事长，但并非专职，工作重心主要还在银之杰。从「明天系」以往的操作看，无论是银之杰还是李军，都是「明天系」找来「撑台面」的，为了隐藏「明天系」的实际控制权。另一家股东光汇石油由于 2018 年以来身陷债务危机，也无暇顾及易安财险。
表面上看，现年 47 岁的曹海菁是由深圳锦久辰推选出来的董事，易安财险拟任执行董事、拟任总经理。曹海菁简历称有博士学位，1996 年 8 月进入新华社音像中心工作；2006 年 2 月进入原保监会财险部，2007 年 1 月至 2016 年 1 月担任财险部产品处处长。
值得一提的是，在筹备之初，易安财险拟任总经理为天安财险原副总裁 (现任常务副总裁) 程孙霖，业内人士称，程孙霖属于职业经理人，原本计划帮助筹建完易安财险就离开。而曹海菁也是天安财险的一位高管推荐到易安财险的。
略让业界意外的是，曹海菁一直以「明天系」代表的身份自居，从不隐晦。2017 年 1 月底肖建华被查后，时任保监会主席项俊波曾在内部开会问道，易安财险到底是不是「明天系」的，有关部门负责人回答：「据曹海菁自称是的。」
业内人士透露，曹海菁之所以从原保监会到易安财险，有个重要背景，是他在保监会担任财险部产品处处长期间，正好对接「明天系」的理财型财险产品额度审批等业务。而曹莉莉也在原保监会借调工作过。在 2017 年被查之前，包括华夏人寿、天安人寿、天安财险几家保险公司，已经成为「明天系」最重要的筹资渠道。「明天系」投桃报李，同时也觉得「他做了多年保监会财险部产品处处长，应该比较专业了」，因此在「明天系」眼里，曹海菁算聘任的「职业经理人」。
易安财险 2016 年第一季度偿付能力报告显示，公司总经理的人选更换为曹海菁。四年过去了，至今该任职资格仍未被监管批准，易安财险官网上也未见曹海菁的公开介绍和简历。据财新记者了解，这并非孤例：从 2015 年到银保监会合并时，从监管下海到机构的诸多人士的任职资格，目前有关部门都没有批准。
「2018 年投资人因车抵贷业务冲击董事会后，小股东开始介入调查，发现公司业务存在诸多问题。随后理赔和客服部门通过 2019 年的调查向董事会和监管提交了相关材料，公司内部矛盾也由此开始逐渐爆发。」前述知情人士表示。
易安财险理赔部门曾向监管举报前述问题，但此事终以这一部门在 2019 年年中集体离职、「撤回」举报信而告终。此后，公司公章也被高管控制，以防止再有人以公司名义向监管举报。
发现公司经营诸多问题的易安财险内部人士曾感叹：「当了十年产品处长的人却好像不太懂保险？」
知情人士称，银之杰等小股东在其中并没有太多约束手段。「小股东 (指银之杰) 曾不停地告诉『明天系』，公司快被掏空了，大股东 (指「明天系」) 一开始不信，因为曹海菁提供了另一套说法，称是小股东想图谋控制权。」
不过，在公司业务风险连连爆发后，事实开始水落石出。现在，即使是「明天系」方面也意识到，小股东的提醒和举报所言非虚；此前未及时出手，主要心理是选择暂时性忽视，希望尽快把易安财险的股权高价卖出去，风险资产也想留给下家一并处置。
内部人控制浑水摸鱼？
易安财险的大小股东对公司的治理力不从心，渐渐演化为内部人控制愈演愈烈。
财新记者了解到，「明天系」方面意识到易安财险的诸多问题后，在 2020 年初曾劝说曹海菁辞职，答应给出丰厚补偿；曹海菁当面答应，但第二天就反悔。小股东方面也曾提醒曹海菁，当前诸多证据都已经指向了涉嫌违规与违法，规劝其应「悬崖勒马」。易安财险董事会与高管层面的矛盾已经白热化。
目前，「明天系」旗下的资产仍在处置中，有意转让易安财险的股权：2017 年曾以 100 亿元喊价，但未找到接盘方；管理层也曾接洽过前海金控等方面，「对方一谈到控股权，曹海菁当场就沉默了」，「现在估计连 30 亿也不一定卖得出来」(参见本刊 2019 年第 26 期「保险牌照贬值」)。
从种种迹象看，管理层似乎也在谋求股权控制方面的安排。此前媒体专访曹海菁时的内容显示,易安财险为了发展自有渠道建设，与连线互动科技战略合作，共同打造「e 连保」创新平台，实际上是将易安财险的客户信息等数据导流到该平台。
易安财险内部人士透露，在内部会议上曹莉莉曾拿出过一份用过章的股权转让协议，其中提到易安财险在未来有权可以收购连线互动科技 50% 的股权。但这份转让协议并不在公司用章记录上、未申报监管，董事会也没有做过决议。
此外，易安财险还持有一家 P2P 平台 60% 的股权，名为北京百达金融信息服务有限公司 (下称富管家」等平台上购买的百达金融理财产品已逾期多月，均未得到易安财险的赔付。
工商信息显示，百达金融的股东中，包括泰瑞发投资顾问 (北京) 有限公司。知情人士透露，正是这两家公司为易安财险分别代持了 30% 的股份。
财新记者查询得知，鑫旺阔达由自然人刘杠 100% 持股，监事程名，历史变更记录显示自然人武天庸曾任公司股东、法定代表人等；泰瑞发由自然人吴耀亮 100% 持股，监事滑旭阳，历史变更记录显示李家国、程爽曾担任过公司股东等职。据了解，前述人士中有五人来自易安财险且为在职员工，其中刘杠、李家国、程爽、武天庸系信保一部员工，程名来自法律合规部。
业内人士分析认为，易安财险在互联网保险方面尝试信保、意外险、健康险出现的各种问题，一方面既有公司自身风控建设不到位、企图以高风险博得高收益的想法，而涉嫌给体外做利益输送的例子对大多数中小保险公司来说非新鲜事；另一方面，在目前的中国市场，确实鲜有财险公司能够通过创新产品杀出一条特色之路。从监管引入的职业经理人，本应带来专业化、合规化的理念和管理，但易安财险是不断在合规与所谓的「创新」之间试错，酝酿了新的风险。
据财新记者了解，监管部门早已知晓易安财险的内部矛盾，但在易安财险公司治理开始出现混乱时，却迟迟没有介入，明面上稳字当头，等待「明天系」处置结果，实际却拖延了对金融机构的日常监管。在前述监管约谈中，监管部门曾指出易安财险经营费用水平明显不合理，并询问是否存在涉及不正当利益输送；但在管理层轻描淡写的解释中，未能彻查和纠正。
强化公司治理，强化对股东、股权的监管，是防范金融风险的根本措施。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在 2018 年 4 月的中小银行及保险公司的公司治理培训座谈会上指出，目前中国银行业和保险业公司治理还存在明显不足，特别是中小银行和保险机构的问题表现得更为突出，主要体现在一些机构的股权关系不透明不规范、股东行为不合规不审慎、董事会履职有效性不足、高管层职责定位存在偏差、监事会监督不到位等方面。
「无论什么问题，金融机构最重要的是要持续合规经营，如果因为其他问题而影响持续经营，最后会从低风险变为高风险。『明天系』的问题看上去是股权处置，但如果公司经营不好，不但影响股东利益，更影响金融稳定。」一位接近易安财险的人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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