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的 A 面与 B 面
马戏团的 A 面与 B 面
当舞台的灯光变亮，观众坐席变暗，音乐在剧场中响起，人类的奇思妙想被搬上舞台。马戏表演中的演员在台上是摆脱了地心引力的造梦者，台下他们又经历着怎样奇幻而现实的生活？
贾斯汀 (上) 和同伴练习空中双人秋千。
西方马戏，根植的想象力
贾斯汀·萨利文 (Justin Sullivan) 出生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卢伯克，童年时，他最期待的日子便是父母带他去看玲玲兄弟和巴纳姆-贝利马戏团 (Ringling Bros And Barnum & Bailey Circus) 的表演。这个家喻户晓的美国传统马戏团每一年都会到贾斯汀的故乡巡演。一列载满了动物、演员、道具的火车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对于贾斯汀来说，这列火车象征着远道而来的奇幻世界。他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观看着满场的动物和杂技演员的高难度表演，生怕这个奇幻世界「砰」地就消失不见，观看马戏团的表演通常会让他兴奋很长时间，就像平淡无奇的生活里的狂欢节。
玲玲兄弟和巴纳姆-贝利马戏团是美国最知名的老牌马戏团，成立于 1886 年，以这个马戏团为灵感改编而成的影视剧作品满足了人们对「马戏表演」的所有想象，以巴纳姆的生平改编的《马戏之王》中的胡须女、拇指将军、文身男都在真正的历史中出现过，猎奇的视角在那个缺乏感官刺激的娱乐时代成为了欧美奇幻故事想象力的来源，直到 2017 年玲玲兄弟和巴纳姆贝利马戏团的落幕秀宣告了一个西方传统马戏时代的结束。
像贾斯汀这样着迷于传统马戏团的小孩很多，马戏表演里无所不能的英雄人物和「怪异反派」往往是西方家庭孩子成长过程里快乐或恐惧的来源。小时候的贾斯汀充满了想象力，他常常在自家后院里玩耍时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狐狸，据他说这样的小把戏还有很多，脑袋里不知怎地就冒出很多奇怪的想法。在他看来，小时候看的马戏表演似乎才更接近生活的真相。
贾斯汀从小精力旺盛，特别喜欢那些充满危险和刺激的运动，小时候是学校里的足球运动员，大些时候开始练体操并且颇有一些天赋。贾斯汀 13 岁在拉斯维加斯第一次看到太阳马戏的节目《神秘之境》(Mystère) 时，他坚定了成为一名马戏演员的信念。「我想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未来，舞台是一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地方，我属于那里。」他疯狂地迷上了太阳马戏，看不到现场的时候他就听他们的原创音乐，想象着自己自由地在舞台上探寻着新世界。
和传统马戏团不同，太阳马戏是现代马戏的鼻祖。它不再以珍奇猛兽和猎奇的「怪人」明星作为卖点，而是以多样性的艺术形式去打造奇异的异域梦境，这少不了现代声光电舞台特效的加持和富有故事张力的剧本作为核心，这让贾斯汀觉得这个舞台可以实现他童年时想象过的所有离奇的场景。
18 岁的贾斯汀做了一个决定，他不顾父母的反对，要终止自己的大学生涯，他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演员，并跟随马戏团去往全世界巡演。贾斯汀的父母明确表示了反对，觉得他过于浪漫天真，父亲严厉地对他说：「如果要加入太阳马戏，那么我将会停止对你所有经济上的支持。」父亲想借此吓退他。贾斯汀孤注一掷，除了成为一名职业表演者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这时候，恰逢太阳马戏在拉斯维加斯招募演员，贾斯汀在面试中却意外受伤，和他一起训练的同伴们入选，他以为自己将与太阳马戏失之交臂。沮丧了几天，他突然接到了太阳马戏的电话，通知他可以发一个技术训练的录像带过去作为考核，贾斯汀没顾上未愈的伤录了一段自己的训练表演发过去，寄出录像带的一周里他忐忑不已。最终，他收到了太阳马戏的录用邀请。
太阳马戏一直以来有一个传统，对于被录用的表演者都要在太阳马戏的总部加拿大蒙特利尔进行 1–4 个月的封闭训练。这对于没有马戏表演背景的演员来说尤其重要，它是技术、表演、舞蹈的全方位培训。在过去的传统马戏中，大部分的演员均来自传统的马戏团世家，而像太阳马戏这样的现代马戏团，录用的演员 50% 是艺术体操一类的运动员，所以在这个训练环节里更多的是对艺术感知和表演互动的训练。
贾斯汀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他很快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剧《照亮你的道路》(Alegría)，这幕剧自从 1994 年第一次在蒙特利尔演出后就被奉为太阳马戏的经典剧目，它融合了巴洛克风情音乐、爵士、探戈、歌剧等艺术形式，可以说是太阳马戏的标杆性节目。贾斯汀觉得自己幸运无比，他为自己的首演做了充分的准备，每天他都在俄罗斯平衡杆上度过，练到筋疲力尽为止。「我把自己的身体想象成一台电脑，要让每个动作都留下肌肉的记忆，才能保证不会出现任何一个错误。」
当他第一次站在舞台上，他既兴奋又有些恐惧。他想起 4 年半前第一次看太阳马戏的心情。梦想真正实现时，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深呼吸，把所有的动作在脑海中细致地过了一遍。虽然只是众多演员中的一名，但没人能看出他是初出茅庐的新手。翻腾、跳跃，他丝毫不差地完成了每一个动作。落地的瞬间，听到观众连绵不绝的掌声，他终于抵达了属于自己的梦想之境。
跟随着太阳马戏他走过许多国家，美国、加拿大、墨西哥、澳大利亚、新加坡、日本、印度、中国、法国、荷兰和西班牙，就像他曾经想象的那样，演员们是一个移动的大家庭，他们在不同的国家和城市为观众带来不同的造梦体验。他的技能从体操拓展到不同的领域，蹦极、跳绳、空中摇篮、双人秋千……训练和表演的循环往复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跟着音乐感受着每一个角色的不同，在空中飞翔时他觉得自己像自由翱翔的鸟，在蹦床上脱离了地心引力时像水里欢腾跳跃的鱼。「踏上舞台就像踏上另一个世界，当你穿上了角色的服装，化好了装，你就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人。」
在众多饰演过的角色中，他最喜欢自己在《魔动之旅》(La Nouba) 中扮演的「小步行者」(Little Walker)，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充满活力天真无邪的小狗，他住在小步行者的身体里，这满足了他对马戏世界的所有想象。我后来和太阳马戏的中国演员何国维聊起东西方演员的区别时，他说，因为传统马戏在欧美演员小时候的印象中根植了一种「想象力」的原型，所以他们能更主动地去创造角色，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贾斯汀对马戏表演的那份着迷的热情。
贾斯汀在采访中聊起了电影《大鱼》对他的影响。他说，跟随马戏团巡演到不同的地方看更广阔的世界，就像剧中那个不怕死的爱德华，才能更好地理解故乡、父亲以及自己。他回忆起最难忘的演出场地，在印度的一个岛屿中心，太阳马戏有一场特别的秀，周围是湖泊、城堡和山峦，他觉得那一次的演出成为了他最奇幻的体验。演出之余，他在拉斯维加斯郊外的沙漠徒步旅行，也曾在秘鲁完全与世隔绝的山腰上漫步。
2013 年是贾斯汀职业生涯的转折点，他和同伴的双人秋千项目获得了明日杂技节 (Cirque du Demain) 的铜奖，这个杂技节被誉为马戏表演的奥运会，对获奖节目的技术和完成度有极高要求。贾斯汀的搭档早年是一名跳水运动员，贾斯汀认为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表演者，但在他们的磨合阶段遇到了不少问题。首先高空秋千表演是极危险的项目，快速的旋转，然后迅速跟搭档对接抓紧，即使是一秒的误差都会带来危险；其次是彼此的信任，只有打开自己的身体，全然相信对方，才能完成完美的动作。开始时，他们两人在训练时间上有些分歧，搭档的基础好很容易就能完成，但贾斯汀则用更多的时间来做训练，他不得不一遍遍地催促搭档多练习一会儿。最终他们的努力换来了彼此生涯的高光时刻。一段段刻骨铭心的患难友情，太阳马戏俨然成为了贾斯汀的第二个家。
贾斯汀的表演生涯有过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次危险的高空摔落，伤到了脚踝，不得不中途终止演出，他甚至听到观众席里传来的惊呼声。贾斯汀曾经为追寻马戏梦想放弃了大学学位，这多少是他的遗憾。作为职业表演者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随着年纪渐长，身体并不能容许他一直保持良好状态，未来的职业生涯应该如何规划？后来，他一边做演员，一边修完了大学的管理学位，现在他已经是太阳马戏的艺术总监，从演员到艺术创作和管理者的身份转变让他换了一种生活方式，但从未离开过自己痴迷的马戏舞台。
贾斯汀认为，马戏这样的艺术形式就是一个巨大的造梦空间，造出自己的也是观众的梦境。这么多年过去，马戏的舞台对艺术形式的接纳和包容，虚拟出人们渴望而又无可触及的遥远世界，时刻提醒着人们内心的纯真，这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酷的事情。当我问到他对于未来生活的想象时，他说：「跟随马戏团在世界各地表演多年，最终我希望我有一所有院子的房子，养一条狗，每天晚上在家做饭，和我亲爱的动物朋友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想起《大鱼》最后的一幕，只有远行过的人，最终才能明白如何回归现实。
面具背后的现实
在中国演员何国维看来，中国没有真正西方意义上的马戏团，在中国我们管这个叫杂技表演。「何国维，10 个推桩子。我给你数着。」父亲拎着何国维的裤腿，此时他正在凳子上做倒立状，手在发抖，他一个「桩子」都起不来。父亲一把把他从凳子上推下去，不由分说从教练手中夺过训练用的藤条，两下之后藤条抽断，何国维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他吓得都忘记了哭，皮肤被藤条抽开了花。父亲撇下藤条，拂袖而去。
何国维那时只有 11 岁，进入天津杂技学校没几个月。他出生于「杂技世家」，母亲是天津杂技团的团长，父亲是杂技团的演员，何国维那时上小学四年级，父母常年在国外演出，他不得不和姥姥一起生活。他从小看父母表演，在上一辈杂技人中他的父母是佼佼者，尤其是母亲，她在钢丝上的「团身后空翻两周」的超高难度动作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完成，何国维内心里一直对此十分骄傲。
作为 99 届新生，他的年纪是最大的，大多数来到杂技学校的同学不过七八岁，而且一般来自体操队或跳水队，无论是柔韧性、灵活度、力量技巧都比他强很多。「头三个月的基本功训练是最崩溃的，我是零基础开始学习，身体还比别人硬，翻跟头、劈叉都要比别人练习更久的时间才能赶上进度。」每一天的功课都是重复的，白天是基本功训练，即使汗流浃背坚持不住，也只能咬牙继续，到了晚上还有两个小时的文化课学习。结束一天之后，他脑子一片空白，躺倒在床上，很快就昏睡过去。
何国维被父亲抽藤条的事情在他印象中就发生过一次。教练都是父母的同事，所以他们总是有所顾虑，一鞭子下去怎么和老何家交代？父亲痛下狠手，无非是要教练能对何国维更严厉一些。他对此是认同父亲的，他从小就害怕别人对他区别对待，但无论如何努力，似乎这种区别对待从未停止。教练依然有所顾虑，同学们无论是出于羡慕还是嫉妒，总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曾经他认为真心对待的朋友后来证明也是对他的身份有所忌惮的。「我在杂技学校的这些年，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我练得好别人会觉得我走了后门，练得不好同样会遭遇到嘲讽。」他的杂技学习生涯更多的像是一场与自己身份的抗争。
何国维什么传统杂技项目都学，水流星、草帽、钻圈、大跳板、滚环。他顾不上体会痛苦，只有在技巧上更强大才能走出那个无形的「怪圈」。2002 年，他参与的《舞流星》节目获得了第五届「新苗杯」全国杂技比赛的金奖，他用技巧在一点点儿突围。他的进步父亲看在眼里，但私底下还是告诉他，你得低调，作为杂技表演者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过硬的技术才有前途。
2013 年应德国商演的邀请，天津杂技团要出一个《蹬人》的节目，主要是各类地面跟头、脚上跟头和对传跟头，技术难度很高，对演员的基本功要求也非常严格。这个节目事实上是山东杂技团的拳头产品，早在 2010 年，山东杂技团推出的《蹬人》就已经获得过第 34 届蒙特卡洛国际杂技节金小丑奖。天津杂技团返聘了山东《蹬人》创始人之一的教练刘长玉来重新编排这个节目。
25 岁的何国维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作为《中华雄风——蹬人》团队的队长，带领其余 17 名队员在三年时间内获得了四个重要赛事的金奖和两个银奖，其中「虎跳前空翻挂三节，站脚前空翻两周落脚」「双板三节人对传 720 度旋转落肩」「三层板六节人抽梁换柱」的技术难度，目前在国内外几乎无人能及。2015 年在意大利拉蒂那国际马戏节获得的金奖成为了他们这个团队的转折，太阳马戏作为评委之一，颁发给他们一个特殊的奖项——太阳马戏最喜欢的节目。
之后，便有了太阳马戏发来的邀约，邀请《中华雄风——蹬人》节目的全体表演者成为他们目前在亚洲的唯一驻场秀《X 绮幻之境》的签约演员。太阳马戏一直以来都有吸纳世界优秀节目的传统，从各国传统杂技艺术中提炼精髓，最终融合成一台跨越国界的剧场演出。事实上，太阳马戏最早在剧目中加入的中国传统节目是来自北京杂技团的「抖空竹」表演，四个十四五岁的中国小姑娘在《神秘人》(Quidam) 中扮演「天使」。
何国维小时候在父母搜集的演出视频中看过太阳马戏的《龙狮》(Dralion)，那时他就觉得，如果有一天能登上太阳马戏的舞台，那将是职业杂技演员最高的荣誉。从蒙特利尔总部的培训到真正走上舞台，何国维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中国杂技在全世界，技术难度应该说是最高的，但为什么我们老觉得中国杂技土？那是因为我们把技术难度作为了艺术的评判标准。」在这方面，太阳马戏的创造力舞台给他上了一课。
何国维在蒙特利尔的培训并非针对技巧，而是表演。如何拿捏剧中角色的情绪，如何二度创作，负责教他形体课的老师后来告诉他：「一开始我担心教不会你们，因为中国演员虽然技术好，但想象力差。」在各种无实物的表演里，何国维表演过原始人，课堂的气氛很活跃，看上去像玩闹，但结束后一想觉得学到了不少东西。事实上，何国维的父亲曾经在表演上给过他指点。父亲在年纪大了之后开始专注于滑稽表演，他记得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去一对美国夫妇家给孩子过生日，何国维扮成小丑给孩子们表演节目。一开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后来渐渐发现在面具背后，他的表演就像是情绪的一种释放，这种与观众的互动性后来在太阳马戏里有了用武之地。
《X 绮幻之境》历经 4 年的编排在杭州新天地成为了驻场秀。何国维回忆，2019 年他演出了 111 场，几乎每场都是爆满，演出场地成为了杭州的打卡地。这个节目讲述了一个东西方的奇幻传说——一枚印章被蛇魔打碎之后，世界一分为二，变成了东方的阿里亚和西方的彼得拉，一个 360 度的舞台被分为「东方」与「西方」，如果要看全整场剧，需要观看两次才能看清全貌。何国维上半场扮演的是阿里亚士兵，下半场扮演的是影子武士，其中动作的技术核心来自他们过去的《蹬人》节目。不同的是，以往的蹬人都在地面完成，而太阳马戏的故事全部发生在 4 米高的「岛屿」上，也就是说在视觉上变成了「空中蹬人」的表演。
何国维从小到大在杂技团里训练，所有人都会告诉他，「咬牙坚持，突破自我」，高强度的训练导致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旧伤。他有同伴不到 25 岁就已经腰椎间盘突出，也许再过两年旧伤复发就必须告别舞台。曾经是演员，后来成为了《X 绮幻之境》艺术总监的贾斯汀则告诉他们：「在当下，尽最大努力休息，当你在舞台上散发着自信和激情、为了表演着迷时，观众也将为你着迷。」
「或许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中国杂技有点像一项体育项目，以耗干自己的青春谢幕，但在太阳马戏里，我找到了一种更持久的职业规划和梦想。」在太阳马戏的表演里，何国维看到一名 40 岁的滑稽演员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同台演出，如果不是热爱，怎么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在这个舞台上为观众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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