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信八年后首次见面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揭开神秘面纱
通信八年后首次见面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揭开神秘面纱
“我从未见过荒野—/我从未见过大海—/可是我知道石楠的模样/也知道巨浪是什么形态。”
很少有人比艾米莉·狄金森更像一个谜。
“这是一个被人们称为‘奇人’的女士……十五年来,她一直足不出户,只是有一次在夜间悄然出行,借着月光去看一座新教堂。拜访她母亲和她妹妹的人们从来不会看到她的身影,但她会偶尔让小孩子到她房中去,不过一次只让进去一个,送他们一些糕点糖果或是精巧小玩意,因为她喜欢小孩子,然而更多时候,她把糖果用绳子从窗户外吊下去送给孩子们。她终日一袭白衣,心智奇妙,但却无人看到过她。”
梅布尔·卢米斯·托德,艾米莉·狄金森哥哥奥斯汀·狄金森的情人,曾经在给父母的信中这样描述艾米莉。1862年4月,文坛名士托马斯·温特沃斯·希金森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不久后,他收到了狄金森的来信。这是她第一次给一个陌生人写信,并且附带了自己的四首诗。她想要向希金森求证的是,她的诗是否算“活着”?更重要的是,这封信开启了两人长达25年的通信。在距离第一封信八年之后,1870年8月16日,希金森终于见到传说中的“隐士”和“修女”狄金森。
希金森的来访对狄金森来说非同寻常。当时她的作品产量已经在逐渐下降。她不再将往日诗作装订成册,新诗也筋疲力尽摊开在松散纸张上。年近四十,她好像更有耐心,也更从容,对身边人的漠视也更豁达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一种被遗弃后的歇斯底里。
虽然藏在房间和被单上的成百上千首诗就是她存在价值的清晰证明,但她很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让家人感到骄傲了。在她的信件中,希金森注意到,她不再把自己名字单独写在另外的卡片上塞进信封,“Your Gnome”或“Your Scholar”之类的幼稚签名也基本消失了,如今她只用一个词代替:Dickinson。
希金森将这次拜访仔细记录下来,虽然他日后想起仍然觉得,“她完全是个谜一样的人物,我不可能在一个钟头的会见中猜透。”今年,W. W. Norton & Company出版了新书《这些狂热的日子:艾米莉·狄金森创作中的十个关键时刻》,150年前的这段故事被收录其中,对希金森来说,这次会面不单单是解心头之惑,也是一种向希望和现实靠近的清晰努力。同时他也渐渐明白,躲在诗歌的庇护下太久,狄金森似乎也已经不想要从中挣脱出来了。
揭开面纱
拜访之前,希金森很紧张。他事先写下要问的问题,他想,如果结巴了,就从那上面挑一个来问。他的疑问太多,但主要是想知道狄金森为何隐居。她从来不肯正儿八经回答信上问题,这让他很苦恼,一度不想再给她回信了。他曾经在信里跟她说,他很笨,常常不明白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精髓”。他强迫自己把顾虑抛一边,继续同她保持信件往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即使不能在诗歌方面提供什么建设性意见,但聊生活还是可以的。希金森认为她需要一个人——一个仰慕她的人,即使他并不总是理解她在说什么。“有时我拿出你的信和诗,亲爱的朋友,”他写道,“它们有种奇怪的力量……漫长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我极想见到你,总觉得如果我能牵着你的手,也许我能帮到你。但在此之前,你只将自己笼罩在这火一般的迷雾中,而我无法接近你,只能陶醉在这罕见的光芒中。”
希金森准备去狄金森在康涅狄格州阿默斯特的家中与她会面。他在过去的一年里(1869)写了两本书:在《大西洋月刊》上连载的第一部小说《马尔本:一个古老的波特浪漫故事》(Malbone: An Oldport Romance),还有一本即将出版的内战日记。这次他想要向狄金森汲取一些创作动力。他越来越觉得,生活肤浅而乏味,或许狄金森更懂得如何保持创作上的生命力。
镇上的公共场所大多破烂、荒芜不堪,但她给他选的酒店住着还不错,四层楼高,在市中心,有一间餐厅,拐角处有一间马房。天气也不像之前夏天那么热,但很干,许多城镇的水井都已经干涸了。康涅狄格州河水位很低,棕色的河岸向外延伸。
狄金森家路并不好走。希金森沿着斜坡来到了一片灌木林,林子里有一排木栅栏,栅栏背后就是狄金森家的财产。首先是常青树,诗人哥哥和嫂子的豪宅,然后是家族宅邸。走廊在接近前台阶时坡度上升。希金森又看了一眼,东边是花园和菜园,还有一个苹果园。从他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火车站和远处的佩勒姆山脉。他敲了敲门,递了名片,被领进了左边一间阴暗客厅,然后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
他首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从二楼传来轻快脚步声,像小孩一样。然后她走进客厅——两束淡红色头发,不是特别好看,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凸纹裙,一条蓝色的精纺围巾披在肩上。她似乎还有些胆怯,起初还喘不过气来,她伸出手来,不是要握手,而是要给他什么东西。“这是我的介绍,”她说着,递给他两朵黄花。“请原谅,我从来没见过陌生人,很紧张。”然后狄金森看着他。一个40多岁的高个男人,黑头发,满脸胡须,举止优雅,看上去和蔼可亲,脸上洋溢着喜悦。
他们一坐下来,狄金森就开始不停说话。几年前,当她的眼睛出现问题时,她告诉他,“很难找到一个人把所有书都读给我听。”她想知道人们是如何不假思索度日的。“没有思想,大多数人是怎么生活的?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是怎么过的?”她的句子很有哲学味道,似乎早就在她脑海中形成了,随时可以拿来分享,又比如,“要讲真理,但要歪着讲,成功就在于三弯九转“,“当事物从我们的头脑中流逝时,是选择遗忘还是吸收?”
有时候,狄金森觉得尴尬了,就让希金森说几句。但每次他刚开口,她就跳到了另外的话题,言语几乎无法控制地脱口而出。他试着回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甚至是语气。“我父亲只在星期天读书——他喜欢那些孤独又严谨的书,”她说。有一次,她的哥哥奥斯汀把一本小说偷偷带回家,把它藏在钢琴盖下面,让她去找。她还说,当她读到第一本真正的书时,她欣喜若狂。她还吹嘘自己的厨艺,说家里所有的面包都是她做的,包括布丁。“布丁是最好的,人们一定要吃布丁。”她说话的方式那么梦幻,那么抽象,在希金森听来就像是在谈论外太空。
狄金森说,她的生活丝毫没有感到束缚或沉闷。“我在生活中找到了狂喜,”她解释道。“感受生活本身就已足够快乐。”希金森问她,是否曾经想要出去工作,或者旅行?狄金森摆正眉眼,“从来没有想过,不过以后说不准。”她继续,“我觉得我的表达还不够强烈。”狄金森把她最引人注目的话语保留在诗歌的意义上,或者更确切说,保留在诗歌带给她的感觉上。她说,“如果我读一本书,它使我如此冰冷,以至于任何火焰都无法温暖我,那这一定是诗歌。”坐在她面前,希金森真切感受到一种力量,足够坦诚,但也足够神秘,一种好像无数层薄纱笼罩的重山,无论掀开多少层都看不到尽头的茫然。八年,希金森终于坐在艾米丽·狄金森对面,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倾听。
希金森后来回想起来,那天他和狄金森在一起的时间,对她来说,或许也是自我定义的时刻:她的滔滔不绝就像是个人和文学的宣言,尽管狄金森并不傲慢自大。在他起身离开之前,她把一张照片放到他手中。这是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坟墓的图像,是一位朋友从欧洲带回来的纪念品,几天前送给了她。盛情难却,他接受了,但他知道它对她的意义可能更大。他知道这张照片是狄金森表达谢意的方式。希金森说他希望有一天(sometime)能再见到她,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有一天’,就算说‘很久之后’(in a long time)也好,也比‘有一天’要近。”
希金森脑子里思绪万千,顺着原路回到酒店。临睡前,他试图在日记本上记录下当天发生的一切。第一次登门拜访,还有很多问题没来得及问出口,他怕如果他逼得太紧,她就会退缩,就像那些闪光一样忽然消失。希金森后来是这么说的,“一种直觉告诉我,哪怕要直接盘问的极其微小的努力也会使她缩进壳里;我只有静静地坐着,观察,就像一个人在森林里捕猎那样。”
归隐之外
对狄金森来说,希金森的来访是不真实的,仿佛一个幽灵走进了客厅,把它变了样。“包含在这短暂的生命中/是神奇的,”她写道。她感到心花怒放,但又有点心神不宁,为自己说了这么多话感到不安。她也觉得,这位朋友的来访是多么神秘,像谜团。她写过的很多诗,也暗合她心中揉散不化的谜,“我们能够猜出的谜/我们很快就瞧不起—并非任何东西都陈旧得/长如昨日惊喜”。
尽管她感到兴奋不已,挥之不去的却是感激之情。当她想到希金森为她所做的一切——回复她第一封信,在前线受伤时给她写信,即使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仍继续写作,同时也敦促她深耕自己的诗歌领地,她觉得自己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对她保持着始终如一的关切。当她寻求语言上的感谢时,她触及的不是来自大自然的隐喻,也不是她一直在研究的行星和梦境的图像,她将自己“解剖”得更深,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再次见到希金森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像眼睛一样开合自如。她希望他能在某天或“很长一段时间”后再次回到阿默斯特,当然,越快越好。
很多狄金森的研究者认为,她的隐居或许只是表象上的归隐,她绝不像真正的修女那样心如死灰。虽然足不出户,但她通过书信跟人往来热络,跟她通信的有不少当时的名流,她在诗中写道:“我从未见过荒野—/我从未见过大海—/可是我知道石楠的模样/也知道巨浪是什么形态。” 1873年12月3日,希金森第二次拜访。这一次,她告诉他,一个人只应当是他自己,别无其它。既然诗歌里有她想要的一切,那么其他便都不重要了。
参考来源:
The Encounter That Revealed a Different Side of Emily Dickinson. The Atlantic
Ten Pivotal Moments in the Making of Emily Dickinson. W. W. Norton & Compa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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