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全球滑坡:危机从何而来,将向何去

2020-07-06 原文 #Nei.st 的其它文章

经济学家曾经相信,可以先把蛋糕做大,再讨论如何分配蛋糕。然而,现实跟理论却发生了令人震惊的脱节

2019 年 12 月 29 日纽约市,自由女神像和帝国大厦。

Photo: Gary Hershorn/Getty Images

未来的美国会不会变成一个独裁国家?这一直是为政治学者和科幻作家所津津乐道的话题。一方面,作为第一个现代民主政权,美国的政治框架建构于二百余年前,未必能适应当今时代的快速变迁;另一方面,正如胡安·林茨 (Juan Linz) 所指出的,总统制民主在危机面前更为脆弱:权力集中于一人,而且重组政府的时间不能灵活调整。历史上,美国也确实出现过如水门事件这样的政治危机,所幸在国会、媒体和舆论的共同作用下,体制本身并未受到太大创伤。

然而,自第 45 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上任以来,坊间对美国民主崩溃的忧虑,似乎在一天天变得更加实际。早在竞选期间,特朗普就对民主政治的传统支柱之一——新闻媒体——大肆抨击,并拒绝承诺在败选之后接受结果。上任以来,他对于媒体的攻击变本加厉,还通过社交媒体平台为虚假新闻推波助澜。在他的整肃下,司法部已然沦为了党同伐异的工具:自承有罪的弗林将军被免于起诉,而正在调查特氏家族盟友的曼哈顿检察官则遭到解职。在国际事务上,他跟一众独裁政权打得火热,反而和民主世界的盟友龃龉日深 (参见博尔顿的新书 The Room Where It Happened )。面对民众的和平示威,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回应诉求或者号召团结,而是宣称要动用军队武力镇压,一时间引得朝野震动。

在特朗普的示范作用下,破坏民主制度的尝试在美国地方政治中也变得愈发频繁。选区划界 (gerrymandering) 和选民登记设限之类的伎俩已是屡见不鲜。威斯康星州在新任州长上任之前,通过了一系列限制州长权力的法案以保护前任的政治遗产。密歇根州任由反对居家令的右翼民兵占领国会并中断立法议程。蒙大拿州的众议员 Greg Gianforte 甚至在选举当天对质疑他政纲的记者大打出手。地方政客和专业官员面对特朗普的胡吹法螺,表现得日益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很多人担心,即使特朗普在今年的大选中铩羽,他给民主制度造成的破坏也非朝夕可以修补。更何况,他是否会尊重大选结果,和平交权,如今看来都还是未知数。

让人忧虑的还远不止领导人的表现,美国民众对于民主的热情,似乎也远不如他们宣称的那样高涨。 最近发表于《美国政治学评论》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的研究中,耶鲁大学教授 Milan Svolik 跟合作者开展了一项实验,让选民在两名假想的候选人中进行抉择。两人的差异除了个体特质和竞选纲领,还包括是否会推行以损害民主制度为代价令本党获益的政策,比如设置不公平的选举规则或者限制反对党举行集会。 结果显然,美国选民对不民主的候选人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宽容。在其他方面相同的情况下,这些人的得票份额只会降低 3% 到 10%,还不如婚外情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大。

类似的现象不仅仅出现在美国。Svolik 在委内瑞拉选民中间也观察到了相近的结果 (Svolik, 2020)。一项于 2018 年在马来西亚进行的调查实验 (Gandhi and Ong, 2019) 发现,如果告知反对派 (希盟) 支持者,希盟将在大选中获胜,但首相不会来自他们所偏好的政党 (土著团结党或民主行动党),那么他们对于希盟的支持率会大幅下跌。 换言之,大部分人确实拥护民主,但前提是他们能从中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林茨曾经说过,民主正常运作的前提之一,是民众坚信此乃各种制度中的「唯一之选」 (the only game in town)。从这个角度看,民主确实在全世界遭遇了「滑坡」 (backsliding)。

民主危机的本质

过去十余年间,反体制的民粹政党和政客在各个民主国家涌现,甚至在不少地方已经上台执政。尽管口头上不反对民主,他们却于暗中将民主制度的根基——公平竞争、权力制衡、媒体监督、全民参与——逐渐腐蚀殆尽。波兰的卡钦斯基,匈牙利的奥尔班,土耳其的埃尔多安……在这些政治强人领导下的国家,民主和威权之间的界限正在一天天变得模糊。而中国在过去三十年中的高速崛起,则让民主制度的吸引力看上去前所未有地暗淡。「民主危机」已然成为了政治学界最为热门的术语。

任教于纽约大学的政治学泰斗 Adam Przeworski ,在其去年出版的著作 Crises of Democracy 中,对当前民主制度所面临的挑战进行了系统性的总结。 在他看来,一切政治制度都是解决社会冲突的工具。现代民主的特殊之处在于,借由选举,冲突各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的力量对比。因此,输掉的一方不会试图通过其他手段 (比如发动内战) 来挑战赢家——这样会造成无谓的损失,但结局却未必如他们所愿 (Fearon,2010)。 相反,他们会调整自己的纲领,尝试获得更多民众的支持,并希望能够在下一次选举中获胜。所以说,民主吸收了社会冲突,为之提供了一个和平的处理框架。利益相似的人们结成政党,在此框架之内推动自己的诉求。

然而,现代社会中的偏好分布往往十分复杂,不只有一个维度,而且会随着社会环境发生变化。 当人们发现,自己的想法无法被现有政党体系所代表时,他们对民主制度的信心也会下降。民主国家内部最引人瞩目的政治现象之一,就是维系了百余年的传统政党体系摇摇欲坠。越来越多选民厌倦了在左翼社民党和右翼保守党之间的二选一,转投新兴的极端民粹政党。 Przeworski 观察到, 投票率越低的国家,极右翼的得票率就越高,这说明传统政党未能充分反映普通民众的心声 。更重要的是,如果整个社会的偏好差异过大,那么也许连其他势力上台执政的可能性都令人难以忍受。与其面对败选的风险,再老老实实等着卷土重来,倒不如此刻铤而走险,用暴力手段 (革命、暗杀、内战) 将看不顺眼的人统统消灭。这样的话,民主就失去了其对于政治势力原有的约束力。

所以,所谓「民主危机」,本质上是一场社会的存在性危机:我们,还愿意在同一个国家中和平共处吗?

是什么导致了危机?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如此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Przeworski 认为,首当其冲的是经济增长的停滞和不平等的持续积累。普林斯顿大学的经济史学家罗伯特·戈登断言,19 世纪 70 年代到 20 世纪 70 年代,是人类历史上仅有的黄金百年。 在此期间,经济飞速发展,我们的衣食住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代化的生活方式逐渐成型。1970 年以来,虽然新发明仍然持续给社会带来改变,其影响力却远远不及曾经的小汽车、飞机、空调,乃至抽水马桶。相应地,发达国家的经济增长率萎靡不振,阶层不断固化,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命运的机会日益渺茫。

2018 年 1 月 4 日美国波士顿,无家可归的人在波士顿街道的一家咖啡店外面徘徊。

Photo: Spencer Platt/Getty Images

雪上加霜的是, 在全球化和经济自由化的双重作用下,底层民众为经济增长的放缓付出了不成比例的惨重代价。全球化时代,资本可以自由流动,逐利而往;劳动力则受制于主权国家的边界,难以迁徙 。面对第三世界国家,尤其是中国工人的竞争,美国昔日引以为豪的制造业溃不成军,汽车城变成了铁锈带。麻省理工学院经济系教授 David Autor 在一系列研究中发现, 1990 年至今,美国受到中国进口冲击较大的地区 (即原先劳动密集型产业集中的地区),失业率更高,真实工资水平更低,创新更少,也更有可能在 2016 年大选中投票给特朗普

You’ve hit the wall.

风高浪急
Related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