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亿黄金局
百亿黄金局
「黄金质押+保单增信」双保险落空，十几家金融机构深套 160 亿做局。谁的责任？
2020 年 5 月 16 日，在 6 亿元信托计划到期前一个月，民生信托要求对融资方武汉金凰珠宝股份有限公司 (下称武汉金凰) 所质押的黄金，开箱检测。
就在黄金开箱检测结果出来的前一晚，武汉金凰董事长贾志宏曾强烈希望能叫停检测。被明确拒绝后，翌日早上贾志宏发了条短信，大意是感谢多年来机构对武汉金凰这家民营企业的支持和帮助，短信的最后两个字是：「别了」。
「我一看这俩字，就感觉那金子百分之百是假的。虽然检测还没出结果，但当时我的心就凉了。」民生信托一位高管告诉财新记者。
6 月 24 日，上海黄金交易所取消了武汉金凰在该所会员单位的资格。
武汉金凰是湖北最大的黄金加工厂，从 2015 年起，它以「黄金质押+保单增信」的模式融资，即向金融机构提供 Au999.9 足金的质押物，并由中国人保财险湖北分公司等提供企业财产险，涉及保单共计 74 笔、300 亿元，到 2020 年 10 月将全部到期。这涉及十几家以信托为主的金融机构，目前未到期融资存量约 160 亿元，对应质押的黄金是 83.03 吨。
需要提及的是，自 2016 年开始，贾志宏控股的武汉金凰实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金凰集团) 参与了湖北省三环集团的混改，以 70 亿元全现金收购的方案击败了诸多竞标对手，成为混改黑马，并在 2018年支付了 52 亿元收购款。但因遭遇混改过程被质疑、三环集团原高管因腐败案翻船等变故，混改停滞；再加上 2020 年初的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带来进一步冲击。
对贾志宏而言，局面全线失控。
自 2019 年下半年起，长安信托、东莞信托给武汉金凰融资的产品陆续延期，开启了违约风暴。
2020 年 2 月，东莞信托在处置另一单贾志宏用以抵债的黄金时，随机抽取了其中 1 根 1 公斤重量的金条去检测。送检结果显示，黄金是假的！金条表面镀金，内部成分为铜合金，而非 Au999.9 足金。
一石激起千层浪。民生信托遂向法院提出强制执行申请，启动了质押黄金处置程序，并启动开箱检测，从武汉金凰为 6 亿元融资所质押的 200 多块金条中抽取十几块，由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组织评估检测机构检测。
5 月 22日，民生信托收到检测结果：黄金是假的，主要成分为铜合金。这跟东莞信托此前的检测结果一致。「检测结果出来后，我们打了一个电话问贾老板，到底是否存在人为造假？他矢口否认，只提到早年收购的一批老人民银行的金子成色不太好云云。」前述民生信托高管表示。
东莞信托、民生信托接连查出武汉金凰的黄金有假，让身处这一黄金质押融资链条上的金融机构立马如坐针毡。
据财新记者了解到的有关部门最新统计，自 2015 年以来，武汉金凰以黄金作为抵押，开出了 300 亿元的保单，获得来自金融机构的融资 200 亿元，未到期的融资存量 160 亿元，涉及 15 家金融机构。其中，融资规模超过 10 亿元的有 5 家，合计已经超过 150亿元。这 5 家包括民生信托 40.74 亿元、恒丰银行38.94 亿元、东莞信托 33.7 亿元、安信信托19.19 亿元、四川信托18.1 亿元。
人保财险和大地保险为武汉金凰提供了企业财产保险，人保占大头，并做了再保险。
6 月 18 日，民生信托协调大股东调集资金，兑付了前述 6 亿元信托计划，此前已发函敦促人保履约理赔。截至 6 月上旬，已有三家信托公司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向人保财险索赔。
6 月 19 日，人保集团的新闻发言人和法务回应财新记者称，该案情况非常复杂，已经进入司法程序，目前暂不能做相关披露。
2020 年上半年，人保财险湖北省分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刘方明被免职。而人保相关人士对此回应称，刘方明被免职系因「内部管理问题」。
对于此次武汉金凰相关保单索赔纠纷，人保集团向财新记者表示，投保人是武汉金凰，而索赔的信托公司均为受益人，按照保单规定，应由被保险人提出索赔，而武汉金凰迄今为止并未提出索赔。现在受益人提出索赔，这不符合保险合同约定。
据财新记者了解，湖北省已就此案成立了「专班」来解决问题，由一位副省长牵头，成员包括武汉金凰、三环集团、人保集团等机构，试图通盘解决混改项目及相关债务难题，但诸多信托公司并不在其中。鉴于此案案情重大，涉案金融机构已陆续报案，公安机关已对此立案侦查。
也有与武汉金凰合作的金融机构向财新记者表示，不管是黄金生意，还是拿下三环集团这一混改项目，或是投资氢电池的提前布局，贾志宏并非全是作假。只是现在债务危机爆发，贾志宏该出局出局，该承担的刑事责任也跑不掉，有关项目预计还是要通过债务重组等方式做下去。
然而，武汉金凰将到期的逾百亿元融资质押物中，到底有多少黄金为假？「黄金质押+保单增信」的双保险为何会落空？是有人操纵了入库前的黄金检测，还是库中的黄金被人调包？谁是做局者，谁又是串谋方？身涉其中的武汉金凰、人保财险、各家金融机构和第三方鉴定机构，各自需承担什么责任？
贾志宏与武汉金凰
6月初，武汉金凰董事长贾志宏在电话中回应财新记者称：「如果黄金有假，东莞信托为什么不报案？都过去五六个月了。如果有假，赶紧报警抓人不就完了吗？你想想这个逻辑。」财新记者再次询问黄金真假，他又强调：「哪里有假啊？保险公司都开了保单的。」随后便挂断电话，此后他再也没有接电话。
贾志宏出生于 1961 年，曾在武汉、广州两地从军。据一位了解他的业内人士称，1997 年香港回归前，贾志宏曾在那里生活了六年时间，此后踏入商海。
20 世纪 90 年代，中国人民银行、财政部要求各级人民银行与所办经济实体脱钩，剥离第三产业。在此契机下，贾志宏于 2002 年收购中国人民银行下属位于湖北的制金厂，以此为基础创立武汉市金凰珠宝有限公司；2007年，公司完成股份制改造，更名为武汉金凰珠宝股份有限公司，次年欲在A 股上市未果，2010 年 8月通过红筹架构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公司简称是 Kingold。截至 2020 年 6 月 23 日，武汉金凰报 1.11 美元/股，近一年跌去 70%，总市值仅 1200 万美元。财报数据显示，截至 2019 年三季度末，武汉金凰总资产 33.2 亿美元 (约合 237 亿元人民币)，总负债 23.67亿美元 (约合 168.96 亿元人民币)，资产负债率 71.29%。
「贾志宏人高马大，气势非凡，声如洪钟。他黑白两道通吃，胆子大、路子野。他口才好，思路清晰，会让你觉得他比你还会搞金融。」一位金融业人士对财新记者回忆。
多位信托机构人士也告诉财新记者，贾志宏在湖北关系深厚，这是武汉金凰在 2016 年能够成为参与湖北国企三环集团混改黑马的原因所在，却也是引发贾志宏这轮资金链断裂的导火索。
据其官网介绍，武汉金凰是集研发设计、生产、制造、批发于一体的大型黄金首饰生产企业，是国内最大的黄金首饰制造商之一，是中国珠宝玉石首饰行业协会副会长单位、上海黄金交易所(下称上金所) 综合类会员单位 (会员资格于 6 月 24日被取消)、上海钻石交易所会员单位、武汉市高新技术企业、武汉市民营科技「百星企业」。
财新记者掌握的数据显示，武汉金凰未到期 160 亿元融资对应的质押黄金标的是 83.03 吨，分别存放在不同银行的保险柜中。
83.03 吨的黄金是什么概念？
2019 年中国官方的黄金储备是 1958 吨；中国黄金的年消费量是 1000 吨，生产量是 380 吨。2019 年，中国黄金产量最大的公司——紫金矿业生产黄金约 40 吨，而武汉金凰融资所质押的全部黄金，是紫金矿业年生产量的 2 倍。
「我们很多年前就知道他没有多少黄金，就是铜块。」一位与贾志宏打过交道的湖北金融业人士对财新记者说。他提及湖北金融圈内多年流传的一个故事：在约十年前，贾志宏将一批黄金质押给了某小贷公司。小贷公司老总信藏传佛教，有一次去西藏礼佛，临时打开保险箱拿了两根金条作为佛礼。回来刚下飞机，就接到了西藏来电，质问其「你怎么能拿两块铜块欺骗佛祖？！」小贷公司老总脸色大变，赶紧回到武汉，把「黄金」退给了贾志宏，把钱追了回来。
「湖北的金融机构都不大会跟武汉金凰打交道，只是不敢公开得罪贾志宏。虽然那么多信托公司沦陷了，但湖北省内两家信托公司——国通信托和交银信托，一分钱都不在里面。湖北的银行业也基本不在里面。」前述知情人士表示。
作为湖北武汉的一家知名企业，武汉金凰在当地只有 2 亿元贷款，约 20 亿元担保、反担保的借贷责任。武汉金凰的融资大头，均在 160 亿元黄金质押融资项目中，很少资金来自当地金融机构，只有近 6亿元来自三家湖北的类金融机构，债权人主体都是省外金融机构，其中信托公司有 8 家之多。
谁打开了魔盒
武汉金凰是如何找到这么多信托公司融资的呢？
据财新记者梳理，按照目前可查询到的信息，武汉金凰最早于 2013 年采用黄金质押的模式融资。第一笔交易是与长安信托合作，以 1000 公斤黄金作为抵质押物，借出 2 亿元，用以开发武汉一处名为「珠宝园 (JewelryPark)」的房地产项目，期限 2 年，利率13.5%。在此之前，武汉金凰的贷款主要来自银行，但规模很小，抵押物也仅限于建筑物、厂房和机器。
2015 年，长安信托的这笔融资到期。武汉金凰又以同样的方式，与恒丰银行、民生信托签订合计 5亿元的贷款协议。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人保财险为武汉金凰的黄金质押物提供「保质保量」企业财产险。「一开始小打小闹，做个三五亿的业务，都是正常付息、正常还款的。」有业内知情人士说。
武汉金凰的融资从 2016 年开始爆发。据武汉金凰披露的年报数据，这一年，其从金融机构处融资的短期、长期贷款合计超过 15.5 亿美元 (约合 110 亿元人民币)，同比增长近 16 倍；其资产负债率也从上一年的 43.4% 飙升至87.51%。这其中，资金的大头来自信托机构，均采用实物黄金质押模式，对应的 Au999.9 黄金质押量超过 54.68 吨，比上年同期增长了 7.5 倍。
安信信托、民生信托、长安信托、四川信托、浙金信托、中江国际信托、中建投信托等机构，在 2016 年与武汉金凰签订了近 80 亿元的贷款协议，借款的平均期限为 2 年，利率在10%-15% 不等，借款用途包括购买黄金，以及作为公司的流动资金和营运资金。但值得注意的是，包括中信银行武汉分行和湖北银行武汉江岸支行在内的银行资金，同期选择退出。
整个「黄金质押+保单增信」的融资模式，始于彼时长安信托武汉分部总经理程万里。
一位知情人士对财新记者指出，程万里和贾志宏的相识，系程万里的副手介绍，俩人「一见如故」。2016 年 10 月，上市公司武昌鱼(ST 昌鱼，600275.SH)被举牌，引发武昌鱼实控人翦英海「坚决反对」，而举牌企业——宜昌市长金股权投资合伙企业，正是由程万里担任总经理。除此，上海交易所发问询函，要求披露宜昌长金与贾志宏是否为一致行动人。
据财新记者了解，程万里此前是中信银行汉阳支行行长，更早以前是中信银行武汉分行法律合规部负责人，跳槽到长安信托后，出任武汉公司总经理。这跟当时长安信托的团队背景有关。时任长安信托总裁崔进才、副总裁陈英等班底，均来自中信银行。当时为了推动相关项目，当时的长安信托还曾在武汉召开信托公司高管会议，拉来许多信托公司看项目。
2017 年 10 月，长安信托股权转让，内部管理混乱之际，长安信托原高管团队一举给武汉金凰批了 30 亿元的贷款项目，且已经成功募资 10 亿元。但新的高管团队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叫停武汉金凰项目，追加抵押物，缩小贷款敞口到 8亿元；第二件事，则是劝退程万里。
此后，曾经接洽武汉金凰项目的长安信托团队开始分散至其他机构，比如民生信托、东莞信托等，也把武汉金凰项目带到这些机构。据财新记者了解，程万里跟随陈英到了东莞信托。2018 年 7 月，东莞信托官网显示，东莞信托与武汉金凰实业集团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
最近，多次提出辞职申请的程万里，在假黄金案爆发后，终于被批准从东莞信托离职。「公司排查并没有查出问题。真有什么问题，公安都会查出来的。」东莞信托有关人士说。
「黄金是假的！」
最早检测出武汉金凰的黄金有问题的，也是东莞信托。
2019 年 12 月下旬，因当月利息拖欠，东莞信托以此为由宣布武汉金凰所有贷款提前到期，向武汉中院递交了强制执行申请。同时，东莞信托向人保财险湖北省分公司提出索赔，金额 13.14 亿元。
一位东莞信托人士告诉财新记者，2020 年 2 月，东莞信托从武汉金凰的一批黄金中随机抽取 1 根 (1 公斤) 金条送检，结果显示金条的内部成分为铜合金。
「2 月 26 日检出来金条是假的，27 日我们就报案了，东莞公安机关给出报案回执是 3 月 7 日。」前述东莞信托人士说，但是又表示，报案的事，不要让贾志宏知道。截至 6 月 24 日，东莞信托尚未收到立案的书面通知。
据财新记者了解，东莞信托是武汉金凰最大的金主之一，目前在贷余额 33.7 亿元，包括今年 2 月已经到期的 10 亿元流动资金贷款、5 月已经到期的 8 亿元和 7 月即将到期的 16 亿元并购贷款。
在此之前，已经逾期的长安信托项目，未能进行开箱检测。2019 年 10 月下旬，长安信托发布公告，宣布「金凰系列」部分到期产品已经发生违约，延期六个月兑付。接近长安信托高层的人士指出，长安信托新的管理团队在 2018年初上任时，曾提出开箱检测黄金的要求，但遇到人保财险的阻拦，理由是项目未到期不能开箱。「黄金当时约定存在银行的保管箱里，有两把钥匙，我们一把、保险公司一把，我们要开箱检测，人保不让开，不配合。」
随着东莞信托和民生信托的武汉金凰黄金先后被检测出「质量和重量不符合保险单约定」，触发保险事故，一起黄金造假大案就此浮现。
据财新记者多方了解，截至 6 月 10 日，涉及武汉金凰黄金抵质押贷款的金融机构有 11 家，除前述 5 家金额在 10 亿元以上的，还包括长安信托 8 亿元、北方信托6 亿元、张家口银行1.8 亿元、昆仑信托3 亿元、天津信托6 亿元、中航信托2.9 亿元；此外还有 3 家类金融机构：湖北中经贸易有限公司3 亿元、湖北省融资租赁有限公司2 亿元、湖北永泰小贷公司0.59 亿元。
这些机构中，有三家信托公司申请了强制执行并向人保湖北分公司提出索赔。除了民生信托、东莞信托，还包括长安信托。
有好几家机构开箱检测黄金真假，除了东莞信托，还有恒丰银行，以及湖北中经贸易有限公司。6 月 6 日，在武汉金凰不同意、武汉金凰与人保均未到场的情况下，湖北中经贸易有限公司强行开箱，检测结论是「主要是铜」。
业内人士分析，多家金融机构愿意给贾志宏融资，或有其他交易安排。「贾志宏的做事方式就是，你给我融资 20 亿-30 亿，我帮你消化 3 个-5个亿的不良，这个安排对金融机构有很大诱惑。但是，这个逻辑对企业而言说不通，对金凰来说，这相当于这笔融资的成本超过了 20%。」一位业内人士透露。
恒丰银行是惟一一家卷入其中的商业银行，风险敞口一度最大。据财新记者了解，此笔贷款系恒丰银行烟台分行发放，由于黄金质押是低风险业务，因此分行有独立审批权。2017 年，恒丰银行烟台分行给贾志宏发放了 80 亿元贷款，同时贾志宏答应承接 5 亿元不良资产。「这 80 亿元当时口头答应可以用 8 年，但是真正放贷时还是设定为 1 年到期。利率很低，不到5%。」一年后，贾志宏归还了 40 亿元贷款。
一位恒丰银行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这笔贷款「处处不合常理」：「黄金质押堪比现金质押，这么好的业务，为什么恒丰银行武汉分行不做，要烟台分行做？这批黄金保管的地方，是武汉金凰指定的工行保险柜；密码在武汉金凰手上；鉴定报告是武汉金凰推荐的第三方公司去做的。这完全是乱来。」
据财新记者了解，时任恒丰银行烟台分行行长宋豪是这笔贷款的主要推动者。2017 年 11 月，恒丰银行原董事长蔡国华落马(参见本刊 2020 年第 24 期「审判蔡国华」)；2018 年 3月，时任恒丰银行北京分行行长的宋豪，终因涉蔡国华案被查。恒丰银行新团队决定清理这笔问题贷款。2019 年 5 月，恒丰银行烟台环山路支行将武汉金凰诉至山东省烟台市中级人民法院。两个月后，这一借款合同纠纷案在烟台市中院开庭。
目前，恒丰银行 35.8 亿元贷款已在烟台中院申请强制执行。知情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近期法院委托第三方机构检测了 40 亿元恒丰银行贷款对应的质押黄金，结论是「全部都是铜」。
讽刺的是，2019 年末，昆仑信托「武汉金凰珠宝经营收益权转让与回购项目集合资金信托计划」，还获得了《证券时报》颁发的「2019 年度优秀创新信托计划奖」。
国企混改搁浅
「贾志宏这十几年来，不断靠讲故事滚雪球。非银融资成本那么高，窟窿越来越大，他的故事说不圆了。」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贾志宏推动黄金质押的融资，是因为要做另外一件大事——参与湖北省国企混改。
2016 年 6 月，湖北省国资委提出，三环集团等企业要采取引进战略投资者、改制上市等多种形式，实现企业投资主体多元化。三环集团是湖北省国资委管理的省属大型制造企业，资产总额 240 亿元，主要从事专用汽车、汽车零部件和数锻控压机床产品的生产经营，旗下襄阳轴承( 000678.SZ) 为深交所上市公司。
2018 年 1 月，湖北省政府常务会议批准三环集团改制方案，确定金凰集团为最终投资者。国资完全退出、民资全部控制，70 亿元全现金交易，三环集团改制一度被湖北省政府视作地方国企改制样本。
一家以黄金珠宝为主业的民企，为何要参与一家做轴承、汽车零部件的国企改制？
明面上的理由，是为了加速三环集团的产业升级，推动储氢及氢燃料电池等核心技术与三环集团现有的汽车及零部件产业平台的嫁接。据了解，在收购三环集团之前，金凰集团已于 2017 年通过投资氢阳能源，参与研发、推广常温常压有机液态储氢技术。
据财新记者多方了解，武汉金凰积极参与三环改制的另一层原因，也包括看中了三环集团有大量的工业用地可以变更土地性质，倒手即可赚钱补亏。
一位信托人士向财新记者透露，2012 年，武汉市政府曾给过三环集团一个土地工业用地变性即征即返的文件；此外，三环集团下属公司的几块地也已纳入政府的旧改计划。按照当时的测算，其中最核心的两块地就值 60多亿元。东莞信托公司在其发布的信托计划中也介绍，三环集团拥有位于武汉、深圳等地区核心区域近万亩土地储备，可售货值近 400 亿元。
金凰集团在三环集团改制竞标中的最终获胜，当时就引发各方质疑。
一波质疑声源自投标竞争者。三环集团作为湖北省最大地方国企纳入混改计划，据称招标时共有 50 多家企业报名，其中专业从事汽车零部件研发、生产、销售及售后服务的宁波华翔，颇具竞争实力。落选后，宁波华翔还曾向湖北省国资委和武汉光交所发送《质疑函》，要求公开评审流程和最终投资者选定的理由，但并未获得明确回复。
另一波质疑声，则聚焦于金凰集团的资金来源。根据投资协议，通过增资和收购股权，金凰集团需要以近 70 亿元现金收购三环集团 99.97% 股份。按照 2018 年 1 月 18 日襄阳轴承公告，2016 年末、2017 年末金凰集团总资产分别为 68.99 亿元和 130.71亿元，总负债分别为 67.93 亿元和 110.16 亿元，2017 年末净资产突增，也不过是从不足 1 亿元突增至不到 20 亿元，钱从何来？
在三环集团混改结果公告当月，金凰集团就以自有资金缴纳首期款和股权转让款共计 28 亿元。据襄阳轴承公告，60% 的余款将通过外部筹资获得，工行已同意提供 42 亿元意向性并购融资安排。
但此后工行的并购贷款并未放行。金凰集团在随后交付的第二笔款项，来自 2018 年末、2019 年初从东莞信托的两笔融资，共计 24 亿元。
但令人意外的是，在金凰集团缴纳了 28 亿元的首付款后，湖北省政府即收到举报，指出三环集团在资产评估过程中，存在低评、漏评的现象。根据 2019 年 11 月公开的判决书，此事系评估公司湖北中联总经理张军翔等人，受三环集团总经理助理兼审计部长姚某的误导，导致低评、漏评共计 3.64亿元资产。目前尚无证据显示此事与武汉金凰有关。
不过，对低评、漏评的调查，致使三环集团改制工作暂停，其名义过户流程直到 2018 年底才完成。据襄阳轴承公告，2018 年 12 月 29 日，三环集团下发书面通知称，引进投资者实施改制项目已完成股权交割及工商变更登记手续。
但后续突发的反腐风暴，再度阻碍了三环集团的实质性交割。2019 年 4 月，湖北省纪委监委先后公布三环集团纪委书记彭建军和党委书记、董事长舒健被查；同年 8 月 26 日，舒健因涉嫌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国有公司人员滥用职权罪被武汉市人民检察院逮捕。
屋漏偏逢连夜雨。三环集团改制之前的遗留问题也在 2018 年底爆发，限制了贾志宏对三环集团重要资产的处置权限。襄阳轴承 2018 年 11月发布公告，因三环集团与武汉市土地整理储备中心城市发展分中心、武汉市汉阳区人民政府之间的合同纠纷案件，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依据民事裁定书进行财产保全，对三环集团持有的 1.16 亿股襄阳轴承股份做冻结处理，占三环集团持股总数的 90.34%。这笔股份在2021 年 10 月 29 日方得解封。而三环集团对襄阳轴承持有的剩余股份，近期也因企业纠纷遭冻结。
「这个故事本来就要圆了。恰恰贾志宏这次运气不好，在近两年的时间未能实际掌控三环集团，无法处置任何资产，反而占用了超过 52亿的资金，消耗了大量的财务成本。而恒丰银行清理问题贷款，引爆了资金链断裂的第一环，也是最重的一环。再加上三环集团改制中的种种被质疑，以及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整个湖北省武汉市全部乱了，他的政府关系也全部断了，再也玩不下去了。」一位知情人士说。
人保入局之谜
从 2015 年开始，人保财险为武汉金凰黄金提供的保单，成为信托等金融机构放贷的决定性因素，甚至起到了比黄金质押更为重要的增信作用。
资料显示，人保财险湖北省分公司自 2013 年以来一直与武汉金凰存在业务往来。早期业务内容主要为对黄金运输、存储安全等方面的财产保险；2015 年，该公司与武汉金凰的保险合同中增加特约保险条款，开始对黄金质量、重量等黄金品质提供保险。
「这个业务当时批的逻辑或者最大的风险抓手，就在于有大型央企保险公司的保单，而且保单内容清晰、简单。」多家信托公司人士向财新记者表达了相同的意思，「如果没有人保保单，根本就不会给金凰放贷，毕竟只是抽检了质押物。」
据财新记者了解，目前为武汉金凰黄金承保的保险公司，包括人保财险和大地保险及一些再保险公司，其中人保财险承担了绝大部分的保额。至 2020 年 10 月，武汉金凰在人保财险投保的保单将全部到期。
由于 2019 年下半年出现武汉金凰存在业务问题的传闻，2019 年 12 月 5 日，人保财险湖北省分公司向武汉金凰提出停止提供保险服务。截至 2020 年 6 月 11 日，仍有未到期有效保单和涉诉保单 60 笔，保险金额 229.4 亿元，涉及贷款 160.65 亿元，质押黄金标的83.03 吨。
人保财险表示，武汉金凰投保的险种为企业财产基本险。从财新记者获得的多份保单来看，虽然各家金融机构拿到的保单具体文字表述有所差异，但核心内容一致，即在保单的特别约定清单中，对保险人的保险责任范围进行扩展补充，对黄金质押物的质量和重量作出保证：
「本保单项下所涉及保险标的是 Au999.9足金黄金金条……保险标的黄金的质量和重量由保险人承保，在受益人需要处置标的黄金时，保险人有义务对受益人予以配合，保险人交付给受益人的标的黄金应全部经过双方认可的具有黄金鉴定资质的第三方检测机构检测合格，如果质量和重量不符合保单及特别约定清单约定(包括但不限于黄金掺假、纯度不足、重量不够等)，视同发生保险事故，由保险人对受益人承担全部赔偿责任。」
除此之外，长安信托、东莞信托的保单明确，黄金的鉴定由人保负责：「保险人受理投保前负责对黄金质量和重量进行鉴定」，且「发生保险事故时，保险人 (指保险公司) 不得以投保人在投保前未如实告知黄金质量和重量情况而拒绝承担保险责任」。
这些保单中，提供融资的信托公司，均为保单的单一受益人。但近期检测出武汉金凰质押黄金为假之后，相关信托公司并未从人保财险获得理赔。目前包括长安信托、东莞信托、民生信托在内的多家机构均已起诉人保财险。
人保财险对此向财新记者回应道：由于保险合同和特别约定条款，均未约定「受益人」具有保险金请求权。目前，被保险人武汉金凰并未向人保财险提出任何保险索赔，信托公司等机构提出保险索赔，不符合保险合同约定。
人保财险同时表示，武汉金凰案件中，人保财险武汉市分公司与武汉金凰订立的保险合同条款为在银保监会正式备案的《财产基本险条款 (2009 版)》，其中第 5 条明确约定：「在保险期间内，由于下列原因造成保险标的的损失，保险人按照本保险合同的约定负责赔偿： (一) 火灾； (二) 爆炸； (三) 雷击； (四)飞行物体及其他空中运行物体坠落。」由于保险合同第 7 条将「盗窃、抢劫」责任免除，武汉金凰附加投保了「盗窃、抢劫风险」。因此，人保财险依据保险合同约定，只对上述 6种原因导致的黄金「质量和重量不符合保单约定」承担保险责任。但人保财险并未提及上述保单的特别约定清单。
截至发稿，另一家承保公司大地保险的董秘、首席风险官路晓伟回应财新记者称，此事公司仍在进一步核查中。
大成律师事务所上海办公室高级合伙人王光明向财新记者分析指出，信托或银行等机构能否获得保险理赔，主要取决于两点：一是保险事故是否发生，即质押物黄金是否为假；二是信托公司是否存在过错，即对假金块是否知情。
王光明分析，可能存在如下四种情况：一是武汉金凰造假，信托机构不知情，保险公司应当依照条款赔偿；然后保险公司追究武汉金凰的法律责任，即涉嫌保险诈骗的问题；
二是如果武汉金凰与保险公司事先知道金块为假，而信托机构不知，那么信托公司作为善意第三人，保险公司同样不能免除保险责任；
三是武汉金凰与信托公司联手造假，那么这就可能涉嫌保险诈骗，保险公司在报案启动刑事程序追责的同时，其赔偿程序也会中止；
四是武汉金凰、保险、信托三方当事人都是事先知道金块为假，属于合法形式掩盖非法目的，应该合同无效，恢复原状，各人的孩子各人抱走。当事人还应根据责任大小共同承担无效的法律责任，包括被监管部门处罚、所得被罚没、负责人被处罚等。
此案究竟属于哪种情况？
疑点重重
此案目前看仍有颇多疑点。
疑点之一，贷前入库时黄金是如何检验的？各方有没有参与作假？这也是确定各方责任的一个关键。
民生信托相关人士回忆，在当初放入银行保险柜之前的黄金抽检过程中，来自武汉金凰、保险、信托三方的十多名人士均在现场，且全程视频录像。黄金从武汉金凰仓库中提出来后，放在玻璃柜台中，人保财险和民生信托的人从中任意挑选出几块金条，并将其送至熔炼室压成薄片。为防止在送检途中发生调包，他们还特意将压制成薄片的黄金剪成不规则形状，剩余的金子也全部做了光谱扫描。接着，由湖北省金银饰品质量监督检验站出具抽检黄金的鉴定结果，鉴定黄金为真之后，三方再将黄金运至银行保险柜，由人保财险与民生信托分别设定保险柜的指纹密码和钥匙。
东莞信托相关人士也称，「贷前抽检的时候，我们公司八个人都在现场。从抽检的那种严密性来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虽然人保财险负责检测，我们没有亲自参与，但当时仔细观察了每一步：包括把金子拿到中国地质大学去检验，最后金子入库，都是全程跟着，钥匙和密码也是我们和人保一家一个。假如说涉及造假，现在都想象不到会是怎么做的。」
「我始终也没想明白，整个流程在哪个环节能调包。」前述民生信托的人士表示，早期武汉金凰与长安信托合作时，黄金是直接储存在企业自己的仓库中，贴上封条，通过摄像头远程监控；民生信托做了改进，要求将黄金存入银行的保险箱中，以保证质押物的绝对安全。
同样一批黄金，放入保险柜前的抽检结果为真，拿出保险柜后的检测结果为假，究竟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信托机构人士怀疑，可能是检测机构出了问题，因为这是惟一一个信托机构无法跟踪的环节。不过，据财新记者了解，曾经参与黄金贷前检测的机构，除了湖北省金银饰品质量监督检验站，还包括中国地质大学 (武汉)珠宝鉴定中心。一名与武汉金凰合作过的信托人士告诉财新记者，为防止检测机构被收买，还曾将抽检黄金拿到北京异地检测，当时检测结果显示质押的黄金为真。
5 月 22 日黄金的检测结果出来之后，民生信托又从法院申请调出银行档案，发现黄金在入库之后并没有开箱记录，也就是没有被调包。
6 月 23 日，财新记者分别致电两家检测单位，询问武汉金凰黄金的检验情况，前者表示「这个事情我们不太清楚」，后者则提到武汉金凰的情况「属于保密」；两家均表示需经过上级单位同意才能接受采访。
疑点之二，是武汉金凰所谓的巨量黄金从何而来？
如果按照武汉金凰财报所述，其采购黄金的惟一渠道是上海黄金交易所。来自不同机构的信托人士也向财新记者表示，保险柜中质押的黄金，都有武汉金凰提供的上金所发票，且发票上的水单与金条编号都能一一对应。
武汉金凰披露的 2019 年三季度数据显示，质押给金融机构的黄金加上库存，公司合计拥有 65.5 吨 Au999.9 黄金。而目前与 160 亿元融资对应的质押黄金更高达 83.03 吨。
然而，一位上金所人士向财新记者分析：「金凰不可能有那么多金子。」他质疑道，如果武汉金凰真的持有如此大量来自交易所的金子，那么作为上金所的会员，完全可以将黄金托管在上金所账户内直接质押，既可以保留实物金，又可以获得融资，为什么一定要采用实物金质押和保单增信这类非标准化的融资操作方式呢？
多位信托人士告诉财新记者，贾志宏曾告诉他们，自己质押的金子是来自上金所的「原料金」，这类用于加工的原料黄金无法在市面上大量流通，因此只能采用质押的方式获取融资。与此同时，贾志宏还跟他们解释，武汉金凰的黄金还包括两个来源：一是武汉金凰从上下游收购的黄金。作为湖北最大的黄金加工企业，武汉金凰有时会从上下游或民间收购部分黄金，但收购的这些黄金都没有发票。二是历史遗留问题。一位相关信托公司人士称，贾志宏曾经提及，当年收购制金厂时，由于改制匆忙，也没有大规模检测，后续也没再做过任何检测，可能有部分金子的「成色不太好」，此前还「抓过人」。
一名信托人士称，武汉金凰可能用上金所的发票用做了其他来源的黄金。但这一说法无法解释，武汉金凰为何能够开出与质押黄金一一对应的足量上金所发票。
疑点之三，此案是不是金融机构有人内外勾结？人保湖北分公司、人保集团是否事先知情？有没有核心信托机构联手做局？
一名接近金融监管的人士向财新记者表示，过往几笔假黄金借贷案，主要问题都出在金融机构内外勾结。比如财新此前报道过的陕西潼关县的百亿黄金骗贷案，就是以大面积质押掺假黄金，骗取了 19 家银行业金融机构 190 亿元贷款 (详见本刊 2019 年第 40期封面报道「百亿假黄金骗贷」)。
一个值得注意的信号是，人保财险湖北省分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刘方明在 2020 年上半年被免职。在此之前，他是湖北省分公司副总经理兼武汉市分公司总经理，直到 2019 年 3月才正式担任湖北分公司总经理。业内人士称，与刘方明同期被就地免职的，还有人保湖北分公司负责武汉金凰项目的业务员。
人保财险对此回应称，刘方明被免职是因「内部管理问题」。但在问及刘方明被免职是否涉及武汉金凰项目、人保财险在其中的风控是否存在漏洞时，人保财险仅表示，这是个别分支机构出现的偶发事件。
对于企业财产险，一位资深财险行业人士向财新记者分析，现在市场竞争激烈，保险产品供给又严重同质化，很多非车险新业务类似于赌博，保险公司并不具备真正的风险识别能力，只不过就是标的、赌注和概率不同罢了。不管人保财险最终会被判定承担多少保险责任，人保在相关分公司管理、内控等多方面都值得反思。
截至发稿，只有四家机构对部分质押物进行了抽检，其余机构要么尚未到期，要么仍在走强制执行的流程等待开箱。武汉金凰的这些黄金质押物中究竟有多少为真、多少为假，相关各方应承担什么责任？这些疑云，或许只能等待分散在各处保险柜中的黄金一一开箱检测后，才能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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