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裔作家李翊云新著:如何处理回忆,如何表达悲伤

2020-08-06 作者: 危幸龄 原文 #燕京书评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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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裔作家李翊云新著:如何处理回忆,如何表达悲伤

真实的东西和想要记住的东西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我更希望自己记住的是真实的东西。

小说家英格博格·巴赫曼(Ingeborg Bachmann)曾写过,“我正在用被灼伤的手书写火的本质。”李翊云也有这种感觉,她的写作都是关于生存的记录,但也像身体一样承受着创伤。

上世纪70年代初生于北京,90年代末赴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免疫学博士。三十岁前,李翊云没有想过当作家。科学研究做得太久,她感到乏味,失去了兴趣。于是,她果断放弃还有一年就到手的博士学位,转到爱荷华最知名的作家工作坊,开始自己的创作生涯。

迄今为止,李翊云已出版多部虚构以及非虚构作品。2005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先后获得了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2005)、美国笔会海明威奖(2006)、英国卫报新人奖(2006)等奖项肯定。2010年,长篇小说《漂泊者》(The Vagrants, Random House, 2009)获加州书奖金质奖章。不仅如此,她还曾获得美国“麦克阿瑟天才奖”(2010),并作为首次被提名的华人作家入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决选短名单(2011),还受邀担任第五届“布克国际文学奖”评委(2013)。

李翊云

小说不是“疗伤手段”

有人说,如今的华裔作家代表,除了哈金,就是李翊云。写作之初,她就坚持用英文写作,并且拒绝将作品译成中文。然而,她也坦言,一个人和母语之间的联系,其紧密程度是超乎想象的。在中国的经历和所见所闻,是她用英语写作的最大源泉。

今年七月底出版的新书《我非去不可》(Must I Go)带有一定的自传性质,但又没有那么直接。李翊云说,这个故事起源于她无意中看到的一篇日记,记录者叫罗兰德(Roland),上面有一句话写着,“我不知道,或许在某个地方,我还有个私生子......”这句话一直困扰她,因为每当一个男人这样说时,小说家的直觉是,“一定有那样一个孩子”。于是小说开头写道,“也许在某个地方,有个孩子出生了。”(Maybe there's a child somewhere.)

Must I go, Random House, 2020.7.28

以罗兰德的这本日记为由,李翊云开始创作。但她很快发现,主角其实并不是罗兰德,而是他的旧情人丽莉娅。在丽莉娅44岁时,她和罗兰德所生的女儿露西自杀了;而李翊云的儿子文森特自杀时,她也正好是44岁。李翊云被这个巧合深深震撼了,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许再也完不成这本小说了。她停了下来,转而写下另一部小说《理性到此为止》(Where Reasons End)。但她始终无法忘记丽莉娅,“虽然她和我很不一样,但我脑子里好像总有一个丽莉娅在和我说话。我又重新拾笔重写,这一次好像更加理解了她对露西的感情,于是写完这本小说又多花了一年时间。”

《理性到此为止》是在她大儿子三年前自杀后的慌乱中写成的,它想象了一位悲伤的母亲和她死去的16岁儿子之间的对话。畅销书作家伊丽莎白·麦克拉肯(Elizabeth McCracken)称,这本书是“关于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但李翊云说,即使是在最难熬的时刻,她也经常笑,“我时不时会停下来听正在吠叫的鹦鹉,它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句,‘那只狗的事我很抱歉!’……所以在写的时候,就经常被它逗笑。”

确切地说,她不会把写小说当做一种“疗伤手段”,因为写小说这回事早已与她个人融为一体:“很多时候,写小说这件事就是小说本身,我只有把它写到纸上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感受。”

但《我非去不可》和《理性到此为止》的核心是一样的:绝望的母亲试图延长与死去孩子的对话。然而,有评论者认为,《我非去不可》臃肿而笨拙,缺乏上一本那种生硬的力量,赤裸、迅捷,带有一丝狡诈。李仿佛退隐到她原本早已超越的形式和叙事结构中,这难免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Where Reasons End, Random House, 2019.2.5

在回忆与失去之间

在李翊云早期的短篇小说《善良》(Kindness)中,有一个让人心碎的故事,女孩无法接受自己养的小鸡就这么死了。她走到厨房,敲开一个鸡蛋,把蛋壳洗净、沥干,然后试图把死去的小鸡塞进空壳里,想让它重新孵出。

李翊云说,这就是一种绝望的复活,想要试图回到开始,却再也回不去了。在《我非去不可》中,作为母亲的丽莉亚想要发问: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小说的标题,也取自日记里的一句话:“难道非走不可吗?”言下之意是,能不能不要走,让我们重新开始。就像丽莉娅不停地对早已不存在的露西说话,好像她还活着;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听到有人提起她女儿的名字——“露西?她不是死了吗?”她张开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在小说中,丽莉娅花了很多时间来回忆已经逝去的人,而在李翊云自己的生活中,当她看着自己失去的亲人,她最大的担心是记忆会改变他们原本的样子。记忆会美化他们,从而使他们变得不那么真实,“我担心我会记住的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而是我希望他们成为的样子。我认为,真实的东西和想要记住的东西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我更希望自己记住的是真实的东西。”

除了如何处理回忆,还有如何表达悲伤。对此,丽莉娅还写道,“当露西去世时,我的姐姐玛戈特、我的姻亲、朋友和邻居,都努力想说些正确的话,但正确的话往往是最没用的。“

这也正是李翊云想说的,当被问到说什么或做什么对身处悲痛的人最有帮助时,她回答,“我们表达悲伤的语言是如此有限,但我们通常不承认这一点……我们使用某些词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们从生活中吸取这些陈词滥调,并用它们来表达我们的感情。但是一定有那么一个时刻,当这种语言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它就不再是陈词滥调了,比如“我的心都碎了”,当它最开始被说出来时,一定是很震撼的。这么多年来,我们只是在积累这些单词,而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寻找新单词来表达情感的方式。”

李翊云 图源:Alamy

“理性到此为止,我非去不可”

《我非去不可》的故事背景设立在美国西部,不光是个人情感,书中还有不少关于殖民者和拓荒者神话故事的描写。李翊云说,这和她在西海岸住了几年有关。当她住在加州时,就被华裔谈论东方的方式所震撼。他们往往习惯说,“回到东方”,当他们这么说的时候,就让人有一种感觉,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迟早是要回去的。

李翊云认为,这种习惯可能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移民传下来的,“我住在加州的时候是在湾区,现在那个地方被叫做硅谷,但很久以前,在那里最著名的是淘金热和移民者。我写这本书的另一个灵感来自于1945年的联合国和平会议。如果你读过文件或者看过那个时代的电影,你会发现他们用了充满希望的语言来描述‘人类的金色未来’,就是有一种希望伴随加州而来,寄居者们渴望把这片土地变成黄金之地。”

伊丽莎白·毕晓普(Elizabeth Bishop)曾为李翊云的上一本书《理性到此为止》题过一句词:“争论,争论,与我争论。”(“Argue argue argue with me.”)然而有意思的是,这两本书的书名互相渗透,甚至可以连成一句令人绝望的话,一个类似使命的陈述来回应这句题词:理性到此为止,我非去不可。

但《我非去不可》是对上一本书的剥离,是一束暴露的神经,它是用历史小说的嵌套叙事、错综复杂的背景故事和细节铺就的。尽管他们有种种分歧,但他们所关心的问题是连在一起的。它们触及了作者和书中人物难以言表的各种问题:

缠绕在人身上的义务究竟是什么?语言的局限和安慰在哪?当最爱的人不在了,“我”是否依旧存在?就算真的存在,但那样的存在是否还能算作生命?

参考来源:

Yiyun Li Is Expanding Our Vocabulary For Grief. Esquire. https://www.esquire.com/entertainment/books/a33432137/yiyun-li-must-i-go-interview/

In Yiyun Li’s Latest, a Grieving Mother Desperately Clings to Memory. NYTimes. https://www.nytimes.com/2020/07/28/books/review-must-i-go-yiyun-li.html

After facing tragedy, Yiyun Li has become a different kind of writer. EW. https://ew.com/books/author-interviews/yiyun-li-must-i-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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