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导演王丽娜:在塔克拉玛干用影像“雕刻时光”

2020-10-06 作者: 余雅琴 原文 #燕京书评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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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导演王丽娜:在塔克拉玛干用影像“雕刻时光”

塔里木河流域,曾是世界文明的摇篮。如今这片土地的文明往事,逐渐被世人所遗忘。新疆导演王丽娜,借助自己独特的成长经历,用影像的方式记录着这里的生活方式,呈现这四大文明、三大音乐体系汇聚之地的文明流传。

王丽娜的电影处女作《第一次的离别》是疫情后电影院开放上映的第一部新片,也让很多观众第一次了解到新疆的风景与人情的美好。也是因为电影的上映,王丽娜这个名字开始渐渐被人关注。

接到电影院开放消息的时候,王丽娜正在新疆筹拍新片。自从《第一次的离别》制作完毕,她就一直待在家乡寻找新的素材。处女作收获了不少荣誉,又能够在大银幕上和观众见面本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但赶上新疆疫情爆发,她整整45天被隔离家,只能足不出户,通过手机直播和观众交流。

整个2020年,王丽娜只在9月受邀参加成都“山一国际女性电影展”出了一次远门。她出现在会场,肤色白皙,身材瘦削,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如果不是因为同样来自新疆,我可能就脱口而出:“你完全不像在沙漠长大的样子。”

导演王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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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日晒、胡杨林、成片的棉花……前现代的生活方式,让久居内地的大众对边疆生活充满想象。《第一次的离别》,既为观众展现出了这些景观元素,更揭示了背后的人情冷暖和文化思辨。不同立场和背景的人,大可从中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或许这是因为王丽娜给出了可供多重解读的丰富影像文本。

汉族身份,边疆出生,内地求学,王丽娜的人生路径和大部分新疆移民后代别无二致。因为祖父辈的工作,“疆二代”、“疆三代”成为了一群故乡感既浓重又稀薄的人:浓重的是对新疆的眷恋,稀薄的是对户口本籍贯地的感情。在中国大流动的时代里,新疆土地上的各民族,或离开,或返回,每个人似乎都有一段颇有人类学个案研究意义上的移民故事。

《第一次的离别》: “还算有点良心”的创作

王丽娜的父母是甘肃人,她却出生在阿克苏地区沙雅县,用她的话来说:“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八十二度经纬范围,南有尼雅,北有沙雅。(这片土地)作为塔克拉玛干北部边缘一个显赫的绿洲平原,自西而东横穿沙雅二百二十公里的塔里木河,与‘脉张形’网布沙雅的渭干河交融于斯。”

在《古代社会》中,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曾写到: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摇篮,假如谁找到了历史老人遗留在塔克拉玛干的这把金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就打开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则说:“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我愿意生在塔里木盆地,因为人类的四大文明都在那里交汇。”独特的成长经历,赋予了王丽娜与众不同的世界观;不经意间,她的创作天然就带有了影像人类学的色彩。

民间艺人(摄影:宿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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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娜从沙漠腹地出走,远赴湖南大学学习新闻专业,后又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的研究生。上学期间,王丽娜对影像发生了兴趣,想要用摄影机记录下眼中的世界,于是返回家乡花八个月时间拍摄了一部关于孩子的纪录片。

大象点映的负责人之一秦晓宇看到了这部作品,在他的推荐下,这部纪录片被改编成了一部剧情长片《第一次的离别》,以生活中的真实人物——男孩艾萨和女孩凯丽的成长为主线,将他们在生活里的喜悦与忧伤用半虚构的方式再现出来。这部作品带领大部分内地观众第一次进入新疆腹地,它也改变了王丽娜的生活。

走出家乡看看外面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所有在新疆长大的孩子的愿望。王丽娜曾经无比向往远方,却因为电影回到了家乡。王丽娜对家乡的感情和对童年的回忆,被她倾注在《第一次的离别》之中。在文章《我在故乡,找到了通往诗意的道路》中,王丽娜说,这部电影是这部影片是“献给我的故乡塔克拉玛干腹地的沙雅的一份礼物,也是我和故乡献给世界的礼物”。

在拍摄的过程中,王丽娜遇到了一位年轻的民间艺人,当他知道王丽娜出生自沙雅,便说:“你以前骑着毛驴和自行车离开沙雅,现在坐着飞机带着知识和文化回来了,还算你有点良心。”这句话对王丽娜来说是个启发,她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家乡挪开。在调研的过程中,她看到太多总想出走的年轻人和一生都只想留在故地的老人,她将自己看到的东西都内化进了自己的作品。

《第一次的离别》是一部具有诗意的电影,王丽娜不经意展现了土地深处的哀伤,但又以慈悲的爱来化解。我们看见电影中的人在生活里挣扎,也看见他们最纯真的快乐。因为种种原因,电影中的两个孩子学着面对人生中的“第一次离别”,他们不得不面对必须要来的成长。这些经历,也似乎是王丽娜自己人生经历的写照。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沙雅往事:异乡与故乡

沙雅的村庄给王丽娜的滋养是潜移默化的,村里的老人会让她数自己的胡子忘记不开心的事,“人有事做就不会难做”;也会讲述这样朴素的道理:“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对王丽娜来说,拍摄电影就像是对自己成长史的彻底回溯。她回忆起少年时候和父母回乡,方言讲得不地道,人情往来也不适应,她于是开始想念南疆那些火柴盒一样的房子,想念白杨树、胡杨树、沙枣树和桑葚树,想念街道上的马车,和那些说着维吾尔语的小伙伴。因为和父母的故乡产生了陌生感,她意识到自己的家乡和异乡之间发生了调转。

父亲是乡村摄影师,王丽娜有时会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跟着父亲去到处拍照。在村庄里,他们总会遇到特别热情的老人,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他们。那时候,南疆的生活还是相对贫困的,父亲拍完照片再下乡送照片,有的人却会说:“照片虽然特别好,但这次不要了,想看的时候再去找你看吧? ”

《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这种人情世故,王丽娜看《撒哈拉的故事》也有类似的描述,邻居总问三毛借筷子,她送了一套新的给对方,下次还来借,原因是因为不舍得用新的。王丽娜觉得,这种幽默让人莞尔一笑,也会让人更理解生活的艰辛。

沙雅地处阿克苏地区,那里有很多上海知青,他们带来了手风琴,带来了乡愁,也带来了外面的书籍。读初中的时候,王丽娜就接触到了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从此开始建立起对远方的想象。尽管不知道谁是塔科夫斯基,却被《雕刻时光》的书名所吸引;艾特玛托夫《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让她感觉到一种亲近感。

高中时,王丽娜迷上了电影,她在那时候喜欢《东邪西毒》,喜欢里面被高度浪漫化的沙漠。电影中,洪七问欧阳锋,山的那边是什么,欧阳锋说:“还是山,翻过去会发现那边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也知道,洪七依然会努力翻过去,就像人应该至少一次离开自己的故乡。

王丽娜还喜欢阿巴斯的电影《樱桃的滋味》,至今记得带给自己的震撼:一个中年男人破产了,留了一封遗书给家人,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来到一颗桑葚树下,看到一群经过的孩子,阳光下桑葚善良,他帮孩子们打下了桑葚果,也感受到了水果的甜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回忆起这些,王丽娜甚至不确定这个故事是否有自己加工的部分,但这个画面在她脑海里不断地反复。这让她感受到生命哲理的简单和日常,也会联想到自己的童年:上学路上遇到的老人,也会给自己一些桑葚,“一天都会因此而甜美”。这样仁慈的话语和人民,让王丽娜无法停止书写他们的故事。

对王丽娜来说,在这个“四大文明、三大音乐体系汇聚之地”,如何让这些文明再一次汇聚,是一个天问。但是,需要有人去努力实践。既然自己手中只有摄影机,那就期待自己通过影像,尽可能地去呈现那些丰富的东西。

重新出发:《村庄音乐》与音乐人何力

音乐是《第一次的离别》这部电影的重要元素。而有过新疆生活经历的人,会懂得音乐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和普遍性。这些歌曲,不仅为这部电影烘托了情绪,也深度参与进了叙事之中。电影当中的几处关键情节都是靠主人公的歌唱来推动的,那些看似诗意的歌词不是什么人生造出来的华丽词语,而是人心流淌的真实情绪。

之所以有这样的领悟,在于新疆的传统音乐“木卡姆”(maqam)的歌词打动了王丽娜,也让她意识到音乐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反复咀嚼其中的文字,她感受到新疆人和音乐的血脉关系:“我以生命的纽带为琴弦,以悲怆慰藉不幸者”、“一个人没有同情心,他是太阳又有何用?”这些诗歌带给她吉光片羽的印象,一直留在了她的记忆里。直到现在,有时在维吾尔族朋友家吃饭,他们在饭后也会弹奏一曲:“让我们为所有同情弱者的人歌一声万岁,太阳将把我们的忧伤晒干。”

这些诗歌的创作者,都是普通的民间艺人。他们不是知识分子,甚至不觉得自己懂音乐。王丽娜对何力说:这是一群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但他们的音乐却如此具有生命力,一代代流传下来。

因为《第一次的离别》,王丽娜结识了维吾尔族音乐人何力,似乎是冥冥中的缘分。都曾在沙雅中学读书,他们虽然相差十多岁,却因为这部关于家乡的电影的结缘。“何力”这个有点汉化的名字,其实是何力·阿不都卡德尔(Helil Abdukadir)的简写。他出生在南疆,却在北疆伊犁度过自己的青春期。18岁高考去了陕西师范大学,1993年拿到毕业证的第二天就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一待就是20年。他曾说:“不同的文化和地域会给你的人生很多参照,非常非常之宝贵。”

音乐人何力(右一 ,2007年受邀在香港大学举办音乐会)

王丽娜喜欢何力《70亿分之1的诗与歌》这首歌,因为其中的歌词:“每一个人渺小的身躯,无不蕴藏着惊人的潜力,假如他一生吃过的麦子突然发芽,喝过的水突然汇聚”。在南疆拍片,她说自己感受到普通人身上的能量,“不愿意将摄影机从这些面孔里挪开”。

他们一起走访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的大小村庄,寻访那些散落在各地的民间艺人。”每一位民间艺人都极具个性,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生命哲理,总会颠覆听众对土地的理解。这些故事被何力写成了专栏“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寻乐之路”,其中写道:“我从沙雅来,觉得北京很大,我从塔克拉玛干来,发现世界很小。”

在沙雅,他们一起经历了著名的扬琴(锵)演奏家迪力穆拉提·阿帕尔的葬礼,作为扬琴的重要传承人,迪力穆拉提不仅继承了家学,还受过专业的音乐教育,是“学院和民间之间的一条可贵的纽带”。他生前曾和何力约定一起梳理自己 30 年来创作,并在塔克拉玛干腹地举办音乐会和录制唱片,这些计划伴随着生死的阻隔也戛然而止。

无形文化财产的急速流逝让何力与王丽娜感到一种紧迫感,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记录下故乡文化的核心,两个人决定一起写作《村庄音乐》的剧本。与《第一次的离别》怀旧的情调不同,《村庄音乐》要处理的是民族文化的核心与传承。

《村庄音乐》海报

何力认为:“一个地区民歌的风格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诸如语言,歌词,歌曲结构,音阶,调式,节奏,速度和伴奏等等方面,只有仔细观察这些方面,才能找到进入民歌的一条正确的路,才能创作出一些好的作品。在沙雅,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的习俗,语言习惯都不一样,歌曲也就不一样,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也是宝贵的音乐资源。有一些音乐非常的欢快美妙,很有力量,也有很高的技巧和特别的韵味。这些都值得我们去挖掘之后,再把它还给更多的民众。而且这些音乐文化和做人的礼仪,和民间的道德有关,它的社会意义也是很明显的。”

如何处理这样宏大的题材成为一个难题,何力和王丽娜于是摒弃了《第一次的离别》偏现实主义的处理方式,转而写作了一个寓言,《村庄音乐》的故事是这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的一个村庄,汇聚着最好的民间艺人,也孕育了一个叫做艺术的孩子……这是一部关于塔克拉玛干腹地的音乐影像诗,也是一部想要拍出新疆精神之美的电影。

民间艺人(摄影:宿志刚)

回首自己的职业生涯,王丽娜从来没有想过会拍大制作的作品,每一部电影都以极低的成本在运转。前路固然艰难,她相信“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何力告诉王丽娜,当自己再次回到塔克拉玛干腹地时,就感受到了身上的使命感。他们还一起做了一个公众号“塔克拉玛干居民”,期待更多的人注意这片“宝石一般的土地”。

关于塔克拉玛干的传奇,人力是书写不尽的。对于王丽娜来说,塔克拉玛干腹地就像一张大银幕,每一天都在上演电影。她觉得,我们看到的沙漠、胡杨、戈壁都是表象,最重要是你跟这里的人去互动和交流。她不希望用人造的风景,而是在等待自然的时间流转,用极其缓慢的非工业生产的方式,创造自己关于故乡的影像。

对于何力来说,塔克拉玛干沙漠就是他音乐的不竭源泉,10月4日,他和鲸鱼马戏团合作的最新专辑《离海最远的地方》线上发布。他写道:“一个文盲的书写使世界的音乐成为了可能,这张唱片也是这样一种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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