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陈传兴:《掬水月在手》与叶嘉莹的传奇人生丨燕京访谈

2020-10-16 作者: 余雅琴 原文 #燕京书评 的其它文章

导演陈传兴:《掬水月在手》与叶嘉莹的传奇人生丨燕京访谈 ——

叶嘉莹,1924年7月于北京出生,号迦陵,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著有《杜甫秋兴八首集说》《迦陵论词丛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中国词学的现代观》等。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这是电影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对诗词大家叶嘉莹的人生概括。在九十七年的人生里,她经历了战乱、迫害、离散和孤寂,最终成为了当代中国古典诗词的集大成者。

 

这部历时三年完成的电影纪录片,从筹备期开始就备受关注,不仅因为它试图揭开叶嘉莹近百年的传奇人生,还因为这部作品是导演陈传兴文学纪录片“诗的三部曲”最终章。

 

电影以叶嘉莹出生的四合院空间分布为电影的结构,回顾了她的一生。从叶嘉莹少年受到的家庭熏陶娓娓道来,讲述了她大学时代师从顾随学习的经历,辗转台湾和加拿大,最后回到中国教育的漫长一生。这部作品,不仅可以被看作是叶嘉莹个人的传记,也是一部从侧面书写中国20世纪文化史的影像资料。

 

《掬水月在手》强调了叶嘉莹及其提出的“弱德之美(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之间的关系。她认为:“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她以词人朱彝尊的小令《桂殿秋》诗句“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为例,阐释了自己对“弱德之美”的理解:这首词表面描写的是词人与妻妹不伦之恋的困境,其实展现出了人类普遍的孤独和道德困境。

 

在她背后的宏大历史之外,她和父母、老师、丈夫、女儿之间的情感也是电影的重点。“弱德之美”,也体现在叶嘉莹的人生传奇中:在经历了少女时代丧母、婚后夫妻失和、中年时代丧女等变故之后,诗歌“搭救”了她的心灵,让她从个人的苦痛中解放出来,将余生奉献给诗词传承。与叶嘉莹的诗作一样,《掬水月在手》的情感哀而不伤。在这部影片里,叶嘉莹从神坛走入大众之中,女性的生命体验与诗歌的精神性持续发生共振。

 

文学家需要懂文学的人去拍摄。1976年,导演陈传兴于台湾辅仁大学大众传播系毕业后就去了法国留学,此后他拍照片、搞研究、做出版,一直活跃在台湾的文化界。2012年,继张艺谋、贝聿铭、侯孝贤、金庸、莫言等人之后,他也获得了法国政府颁发的 “法国艺术与文学勋章”。

 

作为《他们在岛屿写作》的总监制,陈传兴还执导了其中的《化成再来人》《如雾起时》,分别将台湾诗人周梦蝶与郑愁予介绍给观众。前者在豆瓣网上的评分为9.1,成为了周梦蝶生前的绝唱。这套纪录片的出品人廖美立表示:“拍摄文学大家纪录片时常感到一种急迫性,整个团队所做的工作是一种对文化记忆的重要保存。”

 

拍摄叶嘉莹的难度可想而知,不仅需要丰富的知识储备,还需要克服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廖美立说:叶先生是一个非常严谨又很有主见的人,而导演的个人风格也很强烈,这中间需要做很多沟通工作。这让拍摄的过程充满了“惊心动魄”,很多突发状况需要解决,还要照顾到叶嘉莹的身体状况。

 

陈传兴则引用杜甫《乐游园歌》中的“独立苍茫自咏诗”形容叶嘉莹,而他自己近年来的工作重点,就是打捞诗人“独立苍茫”之外的诗歌魅力,并用影像化的方式让更多的人进入诗歌的世界。对于陈传兴来说,在文学式微的时代中,拍摄这样一部纪录片是需要勇气的:“对一个以手机、网络世界当作日常粮食的新一代,这部影片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10月16日,《掬水月在手》终于面向公众上映了。就纪录片《掬水月在手》背后的故事,以及导演通过诗歌对生命的理解等方面,《燕京书评》和陈传兴进行了对话。

 

陈传兴,法国高等社会科学学院语言学博士,行人文化实验室创办人,台湾清华大学副教授,2012年获颁法国艺术与文学勋位(军官勋章)。陈传兴师承法国电影理论大师克里斯蒂安·麦茨(Christian Metz)。他长期耕耘哲学、精神分析与影像论述等领域,是作家、摄影家、艺术评论学者与电影创作者。

燕京书评:《掬水月在手》的名字很别致,你是如何考虑用这句诗来起名的?这句诗和叶先生的人生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陈传兴:我是因为联想到水月观音的意象,又联想到叶先生和教育、诗词之间的关系,就决定了这个片名。

 

燕京书评:你过往创作的经历和现代哲学、当代艺术更为相关,此次为何选择拍摄叶嘉莹这位古典诗词大家?

 

陈传兴:这是我“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前两部纪录片分别是诗与历史(拍摄郑愁予的《如雾起时》)、诗与信仰(拍摄周梦蝶的《化城再来人》,这部我想关注的是“诗与存在”。前两部都是关于现代诗歌的,这次我要回到诗歌的起源。叶先生在古典诗词领域的成就是公认的,我们很自然就回到这个源头。

 

燕京书评:这部纪录片在空间上的处理令人难忘,为何用北京四合院的结构模式分成章节讲述叶先生的人生?另外,电影安排了大量的空镜制造了一种“停顿”的效果,让这部作品拥有了音乐感和节奏感。其中,安排龙门石窟、兴教寺、小雁塔等历史遗迹的考虑是什么?

 

陈传兴:我想营造的是叶嘉莹的“记忆的宫殿”,这来自海德格尔哲学关于存在的概念。所以,我采用了构建一种记忆空间的方式,以叶先生家的老宅为线索,从大门到脉房,跟着叶先生自己经历的这种空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电影中大量的空镜,其实是一种“比兴”的方式,由此也会产生一种诗意。这些镜头,不仅是转场的方式,而且是一种断句、韵脚,我认为这些空镜可以产生一种音乐感。

 

《掬水月在手》中的空镜

燕京书评:文字的精妙,尤其是诗歌,很难被视觉化所表现。拍文学纪录片,除了讲述文学家的人生,也难免要处理他们的作品。在纪录片中,你是如何呈现“文学之美”的呢?

 

陈传兴:诗歌,不仅是文字的艺术,也是音乐的艺术。一般人在阅读古典诗词的时候,可能会去捕捉一些句子,看看哪些漂亮的文字。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语言的音韵美,它也可以产生一种节奏上的起伏。我的电影做了不少声音上的设计,除了视觉之外,还以听觉来展现诗歌的美感。

 

燕京书评:短短两个小时的影片只能有选择地来讲述叶先生的人生,在素材上必然有取舍,这部分是怎么来安排的?在和叶先生的相处中,有没有一些特别难忘的细节可以和我们分享?

 

陈传兴:这个过程可以说是惊心动魄。尤其是拍摄期间叶先生在天津跌倒,我们都十分担心。此外,她还曾提出影片能不能不要出现她的形象,只出现声音,还好最后我们说服了她。至于说难忘,她在跌倒后康复的过程中所体现出的精神毅力和坚持,真的让我非常佩服。

 

我做这个片子,除了采访叶先生,自然还有她的学生朋友,整个采访稿加起来恐怕要有一二百万字。因此,势必需要我有一个大的框架出来。很多素材,我个人是很喜欢的,但最后没办法放进这个结构,只能去掉。比如叶先生回忆小时候和父亲在老宅里看星星,她父亲给她讲解天上的星座;她的父亲是中国早期的航空专家,有一种对中国航空业起飞的期待,这种情感和天空星辰之间的互动。你可以想象那种画面的感染力,她的父亲拿着她的手指向天空的星座……但是,最后这段素材还是没能用上,挺遗憾的。

叶嘉莹

燕京书评:你拍的这些纪录片,除了关心文学家的作品,还很关注历史对人的塑造。你是如何看待时代和个人关系的?

 

陈传兴:这些大师都会被历史带动着走,那一代人遭遇了战争、离乱、漂泊。这段百年历史是非常动荡的,我的关注点则主要放在这群人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哪些滋养。我的成长经验当然也有相似的地方,我是1950年代出生的,虽然没有遇到真正的战争,但依然受到战争对人的影响。我们这代人念完大学之后,有机会都会想出国;大部分人出国之后,都会想办法留下来,不会再回到原乡。在中国人的飘零历史中,会产生很多传奇故事,以及动人的东西。

 

燕京书评:叶先生不仅是一个古典诗词大家,她也是一个现代人,如何看待诗歌的当代性问题?古典形式和当代精神如何结合?

 

陈传兴:叶先生后来写了很多的论文,都是在做这种工作。比如她会研究女性主义、符号学等。这并不是为了赶时髦,而是古典诗词可以和西方当代哲学对接。电影里也提到,叶先生的贡献之一就是将古典和现代打通。我们一般只会重视古典诗词在当代的意思,但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现代人被所谓的数码文化所支配,所使用的语言日渐稀薄化,一定需要一些新的出口,需要让语言重新活过来,或者说重新丰富起来。我寄希望于古典诗词可以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源头,不要停止对这些文字的阅读。

 

燕京书评:这个影片现在制作完成了,回过头来看有什么遗憾吗?作为你第一部在大陆上映的电影,对这部影片有哪些期待?

 

陈传兴:如果真的是一个理想的版本,这个电影就会非常长。但就目前的体量来说,势必会做出一些结构调整,做一些压缩。我当然希望这部电影能够让更多人亲近古典文化,感受到叶先生的生动,而不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也希望有更多人的能够来看这部作品。

 

燕京书评:你同时还是一位出版人,创立了行人出版社(行人文化实验室)。你对华语世界的文学出版有何观察?

 

陈传兴:就我个人来看,国内的出版业其实非常蓬勃,甚至可以说整个大时代都对文化有种热切的需求,放眼整个亚洲都很难有这样的景象。台湾需要花十来年二十年做的事情,在北京可能三五年内就做到了,可以说是种“百花齐放”。另一方面,竞争也很激烈,大家互相激励,出现很多不同样态的作家。莫言、金宇澄、毕飞宇等人的作品都让人大开眼界,而且从延续的角度看,一代代作家的传承也并没有断掉。

《岸萤》,陈传兴著,中信·大方丨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9月版

燕京书评:你的新书《岸萤》即将在大陆发行,能否为读者介绍一下这本书?

 

陈传兴:这本书是我的回忆录,也可以说是我的忏悔、我的自我构建。其中,有很多高度实验性的东西,阅读时可能会感觉到跳跃。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真正的乐趣,但也具有高度的挑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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