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瘟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虚无 | 棕皮手记

2021-05-23 作者: 于坚 原文 #燕京书评 的其它文章

于坚:瘟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虚无 | 棕皮手记 ——

“科幻”这个词,可能就汉语有吧?它是“科学”和“幻想”两个词的简称。今天这个时代,我觉得科学已经不像我少年时代,主要是和幻想联系在一起的——在某种意义上,幻想意味着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东西。有很多东西,我们只是想像而已,比如想像人去到未知的星球。进入21世纪以来,科学已经不再是幻想了,科学已经成了一种权力,给我它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印象,科学正在主宰并领导着人类的生命。

 

过去,人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各种救世主,那些宗教领袖,比如中国的孔子、老子,耶稣,默罕默德,释迦牟尼……这些古老的神灵今天都失效了,人类正在被科学裹挟着朝着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方向,但又是渴望的方向。最终会抵达哪里没人知道,但它总是又一次地满足刺激着人类的欲望。科学在刺激满足人类欲望上已经登峰造极,可能下一步人类只会越来越懒惰,张口饭来。科学正在逐步实现,世界只需要一部手机,不出户知天下,不出户得天下。

 

我觉得这非常危险,手机抛弃了手,不动手,世界就不会再创造出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意义。过去时代的人,都是手艺人;手艺令人活泼泼的,各有千秋。手机正在将人同质化,同质化就是失去细节,失去意义。瘟疫在古代也有,瘟疫是和人类并生的,没有瘟疫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但瘟疫从来没有像今天,利用科学的手段在一夜之间席卷全球,这是一种令人虚无的瘟疫。过去瘟疫可能发生在长江以北,它就会被这河流阻断,或者发生在那个地区,该地区的山就会阻断瘟疫。今天,瘟疫通过现代技术的标准化、同步化、同质化,乘着飞机,坐着高铁,四通八达,一夜之间就席卷了整个世界。阻断它的,还是传统的办法:封闭。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去年瘟疫刚刚在世界达到一个高峰的时候,英国女王伊丽莎白在温莎城堡里面发表了一个对英国公民的演讲。我记得她说,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她第二次在温莎城堡发表讲话。她最后一句是,让我们等着科学家和实验室的成果吧。这句话太令我震撼。我们过去面临死亡面临危机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神灵、上帝、阿弥陀佛这些古老的不可见的庇护者,现在人类将命运托付给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如果他们研究不出疫苗,我们就完蛋了。所以我说,今天人类的命运,已经完全被科学接手。科学已经不再是一种幻想,人类不断追求科学技术的结果,科学已经成为人类的命运的主宰者。而曾经,主宰人类命运的是某种诗意的东西,比如道、灵光、不可知,“得神者昌,失神者亡”(《黄帝内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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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女王在温莎城堡发表讲话。(BBC视频直播截图)

美国正在制定一个太空计划,一旦这个地球住不下去的时候,将向太空移民。我认为这不是幻想,可能再过十几年、二十年,这个移民就可以实现。这种科学崇拜,与古老的中国思想是背道而驰的。中国是一个道法自然的民族,自然不是开发对象、资源,“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李白)。

 

历史上的中国,为什么不像西方那么发达?是因为中国人很愚昧吗?我觉得不是,中国四十年改革开放,四十年就在技术上取得了如此令西方都感到紧张的水平,这个事实已经证明中国在科技进步上面一点都不缺乏智慧。那么,为什么中国五千年都没有发展这种西方式的科学,这种要把整个宇宙都变成自己领土的技术呢?我觉得,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中国人认为有些事情是有能力本事做的,但不能做。仁者,人也,人必须要有一种自我限制、自我约束。仁就是约束,“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儒教就是强调约束,礼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讲约束。

 

《庄子》里面有个故事,子贡在楚国大地漫游时遇到一位老农,他挖沟引水到自己的菜地,再捧着瓦盆取水浇地,又费力又慢。子贡就告诉他有一种新发明的机械叫槔,一天能灌溉一百畦地,多快好省,不想试试吗?老农问是什么,子贡告诉他是一种木头做的机械,可以省力并很快地抽水,叫做槔。 老农笑道,我听老师讲,使用机械的人必定有机械之事(拜物),拜物必导致人有机心(功利之心),有了机心人就不纯粹了(人就丧失纯真自然的本性,丧失存在、丧失生命的根本意义);不纯粹,人就会烦、心神不定;心神不定,必为道法自然的大道抛弃而为物役,我当然知道这种工具,只是不屑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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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桶一桶浇这个水,可能要浇三个小时;用水车,几十分钟就完了。剩下的时间要做什么呢?造物主给人的时间都差不多,八十年、九十年的,怎么度过一生,怎么来把这大把时间消磨掉,这是个大问题。所有的宗教都在回答这个问题,怎么消磨掉这个时间,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像动物行尸走肉、空虚无聊、生命只是等死。

 

怎么使生命有意义?庄子的方案是“物物而不物于物”;苏轼说:“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尼采的方案:“我们的宗教、道德和哲学,都是人性的颓废形式。对这些颓废形式的反抗,便是艺术”;薇依说:“神的所有属性中,唯独一个化身于世界,于道的躯体,即是美……世间美的存在是道成肉身之可能性的实验证据。当喜悦是灵魂对世界之美全然而纯粹的归附之时,喜悦为圣事”;基督教的方案是在世的原罪,未来的天堂;南美亚马逊丛林原住民的方案是万物有灵;孔子的方案是“又尽美矣,又尽善矣”,“不学诗,无以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就是事,事要游,而不是一蹴而就。

 

《孟子》有段讲何谓事的话很精彩——

 

“敢问夫子恶乎长?”

 

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必有事,就是在时间中充实,充实之谓美。事,就是创造细节,老农浇水有许多事,许多细节,一部水车就丧失了。比如步行在大地上会有许多事,许多细节,行路难(因此诞生李白,只是一条高铁穿越巴蜀是不可能诞生李白的),意义此起彼伏,细节层出不穷。无所事事,生命就不好玩了,不美,乏味,千篇一律,熬着,看表,看手机,等死。

 

中国思想主张“道法自然”“师法造化”,由此创造艺术化的人生、美的人生。《易经》说“生生之谓易”,易就是变化。什么变化?细节的变化。必有事,才有细节,才生生。无所事事,生命就凝固了。同质化,就是消灭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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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思想是尊重、热爱大地的,正因为对大地尊重、感恩、依赖,才发展出如此浩荡的山水诗、山水画,可以说中国过去的文学艺术都是大地之歌。如果我们移民到太空去,那么这个大地就要抛弃了。这个大地,并不是艾略特所谓的“荒原”,而是生生之地、记忆的仓库,我们因此可以“温故知新”(孔子)、“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失去了这个万年大地,过去文学里写的全部细节都成为废墟,再也读不懂,没有客观对应物了,我们将失去历史,失去语言。一场雨对生命有什么意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苏轼)雨的意义,是过去古典诗歌告诉我们的。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就是这个意思。诗是人的事,没有诗也就无以为人。

 

今天的科学的地位已经成为人类要仔细想清楚的严重问题,这是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事关生死大事,不再是一个追求升级换代赶时髦的小事。今天,历史虚无主义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一切认知,人类总是认为过去就是落后,进步、未来必然越来越好、更好。技术更先进就是更好,我很怀疑。如果进步的尽头是文明的消失、劳动的终结、手的荒芜,生命完全失去细节、意义,那么这种科技进步要它做什么?失去了语言、文明、历史,手,人还成其为人吗?

 

《九首》

 

1.

清明节 

找不到上坟的老路

叫也不应 

高铁长啸穿过山岗

 

2.

剃须盒里的灰

越来越白了

秋天之霜

 

3.

玫瑰枯萎了

瓶中水未干

也无鱼

 

4.

要用时,老花眼镜不在手

找到后 

鹿已不见

 

5.

在松赞林寺打个电话

问此称 飞在大雄宝殿金顶上的

是什么鸟 乌鸦  

我们小时候就飞着的

 

6.

银杏树 酝酿着一场秘密叛乱

将在秋天向黄金投诚 

整个夏天都在散布阴影

招纳平庸之辈 那些绿荫

 

7.

雨后,蝴蝶洗劫了一家珠宝店

不是它价值连城的实物 是黄金之光

翡翠之光 和田玉之光 琥珀之光 

花园瞬间灿烂 

 

8.

天空荒凉 流星在东方写字 

如僧人怀素疾书自叙帖 瞬间 

了无痕迹 就像少年时在教室跟着老师

书空 手指第一次触及了虚无  

 

9.

挂念着大海 它的辽阔 

它的深远 它的咸 它的伟岸

它排列在沙滩上的座位 神呵 

谢了 不仅赐予我们食物

 

2021年5月1日

 

  • 于坚,“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人物,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写作至今,著作四十多种。系诗《尚义街六号》《〇档案》《飞行》《巨蹼》、散文集《挪动》《巴黎记》、摄影集《大象.岩石.档案》、纪录片《碧色车站》等之作者。本文原标题为“必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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