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在漩涡中跋涉的琼·狄迪恩

2021-06-18 作者: 蒋方舟 原文 #燕京书评 的其它文章

蒋方舟:在漩涡中跋涉的琼·狄迪恩 ——

1

我第一次知道琼·狄迪恩,是看她的照片。她有很多张著名的照片,在车里抽着烟、在人群中似笑非笑地看着镜头、80岁时戴着墨镜代言Celine。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拍摄于1968年的肖像照:照片里的她三十多岁,单手举着香烟,直视镜头。她在镜头里是如此无畏,又如此脆弱,让人无法把视线从她的精灵大眼上移开,她是每一个自认为疏离于这个世界的人心目中完美的样子。

据说最好的肖像照,就像是自己的分身在不远处按下快门,琼·狄迪恩的每一张照片都是如此。

那时,我除了知道照片里的女人是个作家,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却坚信她是独身主义者,孑然无尘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5ef79c232e01c17d1ce0+L.jpeg" data-id="60cd5efe2114416715c3d57e" alt="琼·狄迪恩代言Celine"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琼·狄迪恩代言Celine

数年之后,我才看到了这样照片的全貌:照片的中心是琼·狄迪恩在洛杉矶宽敞明亮的家中,照片的边缘是她的丈夫约翰抱着女儿金塔纳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琼·狄迪恩七十岁那一年,她的女儿昏迷,住在重症病房,丈夫突发冠心病去世,她把丈夫去世后自己的心理体验写成了畅销书《奇想之年》。书出版两个月之后,她的女儿也去世。

那张全家福像从边缘开始燃烧,吞噬了琼·狄迪恩所爱之人,她静静地看着摧毁的过程,等待着蔓延的火势,但火焰以一种残忍的趣味在她身边停下了,照片里又剩下她一人。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5f1d4cd55d54dd5db349+L.jpeg" data-id="60cd5f202114416715c3d57f" alt="琼·狄迪恩和家人"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琼·狄迪恩和家人

2

在成为“新新闻运动”的传奇、美国文化标杆性人物、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英文杂文家、82岁的celine代言人之前,成为那个著名的“琼”之前,她只是一个早熟的少女。

琼·狄迪恩的觉醒,从失败开始。大学时期,她差点没有从伯克利毕业,人生第一次,自我怀疑就像是多米诺一样接连坍塌,她不再相信名校文凭拥有图腾一样的力量,不再相信人生会一路绿灯,不再相信外在的荣誉会允诺美满的一生。

她写:“我不知所措,充满忧惧地面对自己,正如一个人突遇吸血鬼,手中却没有辟邪的十字架。”

“面对自己”是一件实际上要比它看起来可怕得多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像是人常做的噩梦——处于一个重要的场合,却发现自己下身是赤裸的。

一切可以装饰你的东西,或消失或丧失意义:学历、好工作、光鲜的外表、成功的伴侣、他人的赞美。这就是所谓的“失败”。失败从来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深夜和自己懒惰、软弱、违背的誓言、被浪费的才华挤在同一张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5f8e9c232e01c17d1ce1+L.jpg" data-id="60cd5f929b2d825085c25de9" alt="琼·狄迪恩"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琼·狄迪恩

在这种时刻,人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心虚地活着,逃入人群中,抓住一切能遮体的布料遮盖自己,这意味着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扮演自己轻视的角色;另一种是面对自己的赤裸,正视周围已经被堵死的路,看到自己的才华可怜如马上就要熄灭的孱弱火苗,试着燃起它,举起火把,去寻找一条窄路。

琼·狄迪恩在一篇名为《我为什么写作》的演讲里,提到:“(大学毕业前后)那些年里我就像是手握明知不牢靠的护照和伪造的文件在旅行:我知道在任何思想世界里都没有我一席之地。我知道我不善思考。那个时候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人。我花了好多年才发掘出自己是什么:一个作家。”

仅仅是一个作家,不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或是一个平庸的作家,单纯是一个把每天最专注和宝贵的时间花在组装词句上的人,一个用文字来弄明白自己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渴望什么、恐惧什么的人。

琼·狄迪恩写:“意识到自我的内在价值,就有可能拥有一切:能够辨别是非,敢爱,也敢保持漠然。”

漠然。是了,这就是最准确的形容琼·狄迪恩的词。

不是潇洒、自信,而是漠然,犹如在千里之外看着玻璃罩的自己与自己所处的时代。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5fa39c232e01c17d1ce2+L.png" data-id="60cd5fa52114416715c3d581" alt="
《向伯利恒跋涉》,[美]琼·狄迪恩著,何雨珈译,中信出版集团·北京时代华语2021年6月版"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向伯利恒跋涉》,[美]琼·狄迪恩著,何雨珈译,中信出版集团·北京时代华语2021年6月版

琼·狄迪恩冉冉升起在一个热闹的时代:1968年,琼·狄迪恩出版了成名作——非虚构文集《向伯利恒跋涉》。

不必赘述那一年有多么特殊,那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们不但为面包还为蔷薇走上街头的一年;是法国的学生把兰波的“要么一切,要么全无!”写在墙壁上的一年;是大洋彼岸的村上春树考上早稻田,他后来回忆“那就像是个转折点。我们觉得如果那时能做好,就会迎来乌托邦一般的盛世”的一年;那是年轻人埋藏已久的集体无意识忽然爆发,撞击世界的一年。

而在这本书里,她却冷得惊人。

书里我最喜欢的一篇,是她写另一个琼——琼·贝兹。琼·贝兹是六十年代的民谣皇后,少女时期便成名,美得惊人,贝兹的前男友鲍勃·迪伦形容“她的样子让我叹息。她所有的一切,还有她的声音。这声音能驱散厄运,像是直接对着上帝歌唱。她无所不能。”

琼·贝兹在六十时代的分量在于她不仅是个歌手,她的音乐是那个时代抵抗运动的背景音乐,是马丁·路德·金的好友,琼·贝兹自己也曾两次因参于反战集会而入狱。她是时代精神最完美的代言人——永远清新、永远疼痛的少女,她是叛逆者们的圣母玛利亚。

琼·狄迪恩冷眼观察着这个圣女,看琼·贝兹积极参与政治运动,看琼·贝兹在演唱会上说“我的生命是一滴晶莹的泪珠”,在所有观众都被琼·贝兹所魅住,群众的灵魂被贝兹的眼泪沁得柔软的时候,琼·狄迪恩不为所动,她敏锐地写道:

贝兹小姐努力(也许是无意识地)坚持着自己或他人在少年时代那种天真,以及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能力,无论这些东西感觉多么虚假,多么浅薄。这样的坦诚开放,这样的脆弱易碎,恰恰就让她能在所有年轻人、孤独之人、不善表达之人、怀疑世界上没有旁人能理解美、伤害、爱与手足情谊之人中广受欢迎。

琼·狄迪恩并不是指责贝兹的抗争是表演性的,狄迪恩只是看穿了琼·贝兹与时代——或者说几乎任何文化偶像与时代互动的本质:观众期待一个偶像,偶像按照这种期待去塑造自己,观众崇拜偶像如相信神迹,偶像成为了观众精神一致性守护者。这是一种并不新鲜的把戏:生活和艺术的相互模仿,琼·狄迪恩只是毫无压力地戳穿了它。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5fb99c232e01c17d1ce3+L.jpeg" data-id="60cd5fbc904b8c02a16a31c2" alt="琼·贝兹与鲍勃·迪伦"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琼·贝兹与鲍勃·迪伦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欣赏琼·狄迪恩的直接,她曾有一篇贴身观察当时的第一夫人南希·里根的文章。她笔下的南希紧张、缺乏安全感、希望讨好一切人,南希·里根看了那篇文章之后非常沮丧,说:“我还以为我和狄迪恩相处得很好,是不是我当时表现得凶一点会更好?”

如果你认为琼·狄迪恩仅仅是对著名人物刻薄,那她对旧金山一个嬉皮区的采访会让读者在炎热夏夜也要发冷。

她所采访的嬉皮社区,父母人间蒸发,少年四处游荡,孩童懵懂无知,她遇到的所有年轻人都在嗑药,在迷幻中放逐自己。这些青少年认为自己在叛逆社会,其实不过是被困在了空虚当中;这些青少年以为自己在创造一个“新世界”,其实只是手无寸铁到了可悲的程度,孤注一掷地向空中抛出自己的愤怒。

在文章的最后,她写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五岁的女孩苏珊,她的妈妈让她服用迷幻药已经一年了。

几十年后,琼·狄迪恩在纪录片中被问到:“面对一个孩子,嘴上沾着迷幻药的白色粉末时,你在想什么?”

琼·狄迪恩挥动着手臂说:“我觉得这是黄金的一刻。作为一个作者,你是为这一刻而生的。”说完,她垂下眼睛。

狄迪恩就是这样的人,她是一种我们不熟悉的知识分子。同时代著名的女知识分子苏珊·桑塔格是我们熟悉的样子,桑塔格总是试图把自己和他人的痛苦放在同一个地图上,甚至去被围困时的萨拉热窝生活,随时可能死亡。琼·狄迪恩同样去了内战时的萨尔瓦多,却采取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她目睹一切,聆听一切,感知一切,但是什么也不做。

——或者说,她对抗混乱世界的方式是以极端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来自于观察,仿佛灵视一般的观察力,把绝望、恐惧、激情一一剥离、分开 ,让这些狂热因为无法聚合产生反应而失去了力量。她的凝视如同缰绳,驯服狂奔的野马。

琼·狄迪恩说自己每次写不出来的时候,就会把手稿放进冰箱里。这就像是对她写作绝妙的隐喻,她文章的所有力量都来自于冰冷,她的冷眼,她的冷血,她让人无法抗拒的冰冷的拥抱。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600e9c232e01c17d1ce4+L.png" data-id="60cd60139b2d825085c25dec" alt="琼·狄迪恩与她的《萨尔瓦多》"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琼·狄迪恩与她的《萨尔瓦多》

3

冰冷的琼·狄迪恩是有爱人的。令人惊讶的是,她在婚姻中甚至显得并不强势。

和鲜明的女性主义者不一样,琼·狄迪恩喜欢的男性是雄性气息爆棚的男子汉。她专门写过自己对于西部电影的硬汉演员约翰·韦恩的迷恋:

(在约翰·韦恩)的世界,男人做了该做的事情,就能在某个日子,带着自己的女人,策马扬鞭,自由寻找安家的地方。

她喜欢的男性是保护者,她自己也嫁给了一个“保护者”。三十岁的时候,琼嫁给了自己的编辑约翰·邓恩。约翰·邓恩同时也是作家,夫妇俩一起写专栏,是彼此文章的第一个读者。琼·狄迪恩娇小、安静,邓恩高大、声音洪亮。约翰在她的生活里像是一个保姆,帮她接打电话,帮她安排工作。

但在任何关系里,情感的强弱从来就不是依据个头。在婚姻里,琼·狄迪恩一次次地把自己的丈夫打败。

琼打败她的丈夫,因为她更有才华。在《名利场》的一篇报道里,写到约翰开玩笑,说自己在海边散步,遇到了耶稣,耶稣说:“我太喜欢你老婆的文章了。”

琼打败她的丈夫,因为她更镇定。还是在《名利场》的报道中,讲到约翰写过一本自传式的小说《拉斯维加斯》,小说讲述了一个作家离开妻女去拉斯维加斯住了几个月(现实里,约翰也做了同样的事)。小说当中有一幕,男主角给妻子打电话,男主角说有人给自己介绍了一个年轻女孩约会,妻子说:“ 你应该约会她,当成田野调查。”

在那一瞬间,妻子彻底地击败了丈夫。她没有显示出愤怒或者悲伤,她看似是鼓励,实则是威慑。这是感情里一场胆量游戏,就像是玩俄罗斯转盘,六轮手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弹巢转动,妻子面不改色地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她赢了。

琼打败她的丈夫,因为她更出离。在一篇专栏文章里,她写全家去夏威夷一个岛上度假,据说飓风海啸要来,夫妇俩被困在房间中,尴尬地面对彼此,填写离婚的文件(后来他们并没有离婚)。

她像房间里的记者一样观察情感在崩溃边缘的夫妻,就像当年观察服用迷幻药的儿童。在那篇文章里,她承认自己“毫无感觉,也不知道该如何感知一切。”

情感危机就像海面的漩涡,当事人无能为力地任由自己围绕漩涡流动。但琼离开了漩涡,某种意义上,她也离开了生活。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603a4cd55d54dd5db34a+L.jpg" data-id="60cd605d904b8c02a16a31c3" alt="琼·狄迪恩正在创作"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琼·狄迪恩正在创作

4

琼·狄迪恩是在什么时候再次进入她的生活?

大概是在她的丈夫死的那一年。

近距离地目睹亲人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说,经历父母的死亡让自己瞬间成长。为什么?因为父母是挡在死亡面前的那道屏障,是我们与死亡之间的缓冲地带。而当父母死去,死亡逼近了一步,呈现出一种真实的恐怖。

对于琼·狄迪恩来说,约翰是她与生活之间的缓冲地带,约翰代替她去应对生活——从处理垃圾邮件到日常对话,当约翰死去,她和生活那道屏障消失了,和死亡那道屏障也消失了。

在《奇想之年》里,她写道自己一开始是个“冷静的未亡人”:

失去亲人的人们也许会觉得他们像是被包裹在虫茧或是毛毯里;在别人看来,他们的表现像是能够挺得住。实则这是死亡的现实尚未穿透意识,令失去亲人的人们表现得仿佛尚且可以接受亲人的死亡。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60ee4cd55d54dd5db34c+L.jpg" data-id="60cd60f1904b8c02a16a31c4" alt="
《奇想之年》, [美]琼·狄迪恩著,泽慧译,新经典丨新星出版社2017年1月版"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奇想之年》, [美]琼·狄迪恩著,泽慧译,新经典丨新星出版社2017年1月版

然而,死亡终将会击穿。

死亡击穿你的世界,它改变一切事物,“就像在日食时一切色彩全部消失了(伍尔夫)”。它在生活中处处显出自己的样子,是地铁上面目模糊的老人,是山岗后手拿镰刀的男子,是落地的雨,是袅袅的烟。

死亡也击穿你的灵魂,琼·狄迪恩写:“哀恸像海浪,像疾病发作,像突然的忧惧,令我们的膝盖孱弱,令我们的双眼盲目,并将抹消掉生活的日常属性。”

曾经冷峻的琼·狄迪恩仿佛失去了控制力,放任河流带着自己在生界和死界之间冲击。但她并未完全丧失控制力——她没有被哀恸击倒,《奇想之年》出版两个月后,她的女儿金塔纳也去世了,她把失去女儿的经历写成了《蓝夜》。

蓝夜是在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琼当时居住的纽约会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天光是蓝色,蓝色不断加深。

蓝夜是摆脱不了的忧郁,未亡人忧郁因为他们所拥有的只有记忆。未亡人一遍遍回顾往事,看见预兆,也看见错过的信息,他们翻阅生活得每一个细节,从各种地方读出意义。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61044cd55d54dd5db34d+L.png" data-id="60cd610b904b8c02a16a31c6" alt="《蓝夜》"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蓝夜》

金塔纳是琼·狄迪恩领养的孩子,在纪录片里,琼说:“她希望我照顾好她。但是我失败了。”

琼开始回想自己每个失败的部分。她曾经问过年幼的女儿:“你觉得妈妈怎么样?”

女儿说:“你挺好的,就是有些冷漠。”

在女儿死后,她才开始反复思考这句话。

《蓝夜》里,她写女儿金塔纳在五岁的时候,就给当地的精神病院打电话,问医生如果自己疯了该怎么办;同一年,金塔纳还给电影公司打电话,问自己怎么样才能成为明星;九岁的时候,金塔纳就学会了在房间号那一栏写上“秀兰·邓波儿”。

金塔纳的深浅明灭,变幻无常,在她死后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女儿的人生就像是琼·狄迪恩笔下的那些人物、那些明星、那些精神不正常的人、那些时代的宠儿、那些命运的弃子。

——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推理:琼凝视反常的人,书写反常的人,然后把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变成反常的人。

即便琼看清了自己和女儿命运当中的羁绊,也于事无补,因为未亡人拥有的只有记忆。最终,记忆也会消失,就像是天光会缩短,光亮会消逝,蓝夜将尽,夏日已去。

琼被问到:“书写丈夫和女儿的死,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她说:“最难的部分是写完的时候,那时候你知道,你必须和他们告别。”

<img src="https://img.allhistory.com/now/2021-06-19/60cd611b9c232e01c17d1ce7+L.jpg" data-id="60cd611e9b2d825085c25df0" alt="
琼·狄迪恩和家人" ; referrerpolicy="no-referrer">

琼·狄迪恩和家人

5

琼·狄迪恩擅长告别。她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写过《再见了一切》,讲她告别了纽约,去加州生活,她写:“在纽约的时候,我曾经非常年轻,而在某一刻,那流金岁月的韵律断了,而我也不再有那样的青春韶华。”

她擅长告别,是因为她擅长听到事物结束的那声呜咽。1969年,琼所处的好莱坞出了一件大事,导演波兰斯基怀孕八个月的妻子莎伦·塔特及塔特的四个朋友被查理·曼森所杀——昆汀的新片《好莱坞往事》就是讲述这段历史。琼说:“这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六十年代提前结束了。”

琼·狄迪恩认识波兰斯基,在凶杀案发生前的三个月,她还在酒会上遇到了他,他不小心把红酒洒在了她的白裙子上。而琼·狄迪恩也认识查理·曼森的一个女信徒,女信徒接受审判的时候,穿的是琼买的裙子。

琼擅长听到事物结束的那声呜咽,是因为她总是身处事物的核心。她写过绝望的嬉皮士,绝望的年轻人中最邪恶的幽灵就像是从她的文章中被召唤出来一样,以她为介质,来到她所生活的纸醉金迷的好莱坞。

她是对时代的震动最敏感的人,因为时代在她周遭震动。

终其一生,琼·狄迪恩都避免成为他人,“他人是地狱”是过于苛刻的说法,但他人至少是漩涡,会吸引你,控制你,吞没你。琼一生所做的最成功的事情,就是从来没有被漩涡吞没。她一直认为自己的控制力是因为她始终在遥远的地方旁观,但还有一种可能性:她就是漩涡本身。

琼·狄迪恩是唯一剩下的人。她所爱的人都离开了,她所爱的时代消失了,就像是有人在她的世界里不断地按“删除”键,但到了她的身边,“删除”键失灵了,图像里只剩下她一人,一个永恒孤独的漩涡,静静旋转。

———
微信搜索“燕京书评”(Pekingbooks):重申文化想象,重塑文字力量。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二维码分享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