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焦虑与性危机:“众神皆死”时代的纯爱耽美剧

2021-08-16 作者: 重木 原文 #燕京书评 的其它文章

爱焦虑与性危机:“众神皆死”时代的纯爱耽美剧 ——

或许正所谓“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当泰剧《以你的心诠释我的爱》(以下简称《以你》)第二季在万众期待中于2021年回归的时候,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夏日暧昧的普吉岛上的男孩之恋,会以如此迅速且狗血的方式走向“烂尾”。当德在第二季中因新环境以及新的生活而开始与欧儿之间渐渐产生距离的时候,人们或许对此都能理解但也依旧相信问题不大,但当德亲吻学长而出轨的一幕出现,普吉岛男孩的纯爱之恋便由此万劫不复……

愤怒的观众以各种直白的方式在网上批评第二季编剧与导演,指责他们不如第一季导演和编剧以及不懂德与欧儿之间的感情;也有观众宣布弃剧,或是刷一星报复,于是其在豆瓣上的分数断崖式下滑,从开播的8分以上落到当下的4分。

“纯爱型”耽美剧:拒绝真实的纯洁想象?

一方面,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是因为剧情走向的出乎意外(即德的出轨)导致群情激奋;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思考这一现象:为什么一个出轨的剧情就能让观众产生如此大的反应?《以你》的第一季确实精彩,人们对其的讨论中便涉及其与泰国主流耽美剧的差异:这是一部看着像耽美剧但却又区别于其他泰式耽美的剧,在其继承了耽美剧诸多核心要素(美颜与纯爱)之外,它还探讨了一个在传统耽美剧中关注较少的部分,即情窦初开少年们之间的性暧昧与张力。许多评论都指出《以你》和美国电影《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相似,尤其在探索少年情欲时的表现形式。

虽然《以你》第一季讨论了情欲初现时的迷惘和冲动,但由于其表现方式的节制与欲言又止的美学风格,使得整部剧充满了爱欲的张力;与此同时,它也并未因此而破坏了整部剧的耽美属性,即“纯爱”框架。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以你》吸收了泰式耽美剧中的基本元素,从而使其一方面能够吸引传统耽美剧的观众,另一方面也由于其“非典型”的耽美剧风格而得到更多群体的关注(如性少数群体,他们一般对耽美都保持着爱恨交杂的复杂情绪)。正是第一季的纯爱风格,让人们对德与欧儿的感情产生了一种颇符合传统耽美剧模式的接受形式,即专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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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的心诠释我的爱》第一季剧照

专一性是当下各地区纯爱耽美剧的重要特征,甚至可以说是核心要素,即主CP绝对不能半路裂开,即使期间出现争吵、矛盾甚至分手,对彼此的忠诚和纯洁依旧是其中的核心要义。这一点我们在近两年各国引起注意的耽美剧中都有所体现,如日本的《到了30岁还是处男,似乎会变魔法师》、韩国的《你的目光所及之处》、台湾地区的WBL(We Best Love)系列首部的《永远的第一名》和另一个叫Be Loved in House系列的首部《约定》,更别提老牌HIStory系列;而泰国主流耽美剧,其“纯爱”模式已经发展的炉火纯青,如《天生一对》等。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以你》第一季遵循着当下耽美剧的主流来建构“纯爱”,而这种专一性关系的核心要义便是不可出轨(精神与肉体),所以当第二季出现这一情节时,第一季遵循的“纯爱”路线便遭到冲击与破坏,从而引起观众们的不满。

在批评第二季剧情的时候,我们发现许多人都对这对普吉岛少年们感情出现的变化颇为不安,但如果根据剧情的设定以及基本的生活逻辑,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情感走向并不算很偏离。但问题也便恰恰出现在这里,即第二季导演似乎在有意识地把第一季建构的普吉岛纯爱故事拉回人间,从而让这对新生的情侣不得不面对各种真实生活里的麻烦和冲突。许多观众都意识到了两季之间存在的断裂;这一差异最鲜明的特征,我们或许可以说是对“纯爱”的破坏——第二季导演似乎并未严格遵守耽美剧的模式,而是加入了其他通俗浪漫言情剧的情节设置,从而让第二季更像是一部传统典型的(异性恋)浪漫言情剧。

耽美剧与传统言情剧之间,既存在着大量的相似,也存在着许多根深蒂固的差异。除了关注同性与异性情感以外,在很大程度上,当下的纯爱型耽美剧继承且加深了传统言情剧中的爱情问题,使其成为唯一的核心。如果比较以琼瑶为代表的传统言情故事和当下的耽美故事,我们便会发现前者虽然也是围绕着感情纠葛展开,但其中必然涉及到爱情的阴暗面,如欺骗、背叛与出轨等,它与我们的真实生活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但纯爱类耽美故事在围绕爱情建构起整个故事之时,我们发现他们遭遇的困难往往是针对他们的共同感情,或是很少会涉及爱情本身的阴暗特质,尤其是诸如一方出轨等情节更少出现。

这种专一性,一方面可能来自传统言情剧中的贞洁与忠诚观,这一点在各种浪漫偶像剧中层出不穷;另一方面,它似乎也与耽美本身的一部分特质有关,即由于这一创作主体主要为女性且为女性读者阅读的类型,通过对男性同性爱情的描写,折射着她们所想像的一种区别于传统异性恋主流社会所建构的亲密关系,以及通过对爱情力量的赞美,来颠覆在其他言情类小说中覆盖其上的诸多社会压力和规训。

“爱”的挫折:为什么现代人只接受“纯爱”?

传统言情小说中的贞洁与忠诚观可以追溯久远,在中国帝制晚期的明清小说中,传统儒家思想强调的贞洁以及晚明清初后渐渐开始的“情欲分离”,导致小说中对于“情”的描写占据上风。就如林培瑞(Perry Link)在其《鸳鸯蝴蝶派》专著中所指出的,这一诞生自晚清民国时期的通俗小说流派,在很大程度上继承自传统明清小说;而其内对爱情的描写和想象,也依旧围绕着忠贞等观念。而伴随着西方“love”观念的进入,新文化派开始建构一套新的、建立在个体平等之上的爱情观。如果我们说晚明曾出现一个“情教”思潮,那么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则也出现过另一个或可称为“爱教”的观念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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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darin Ducks and Butterflies:Popular Fiction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Cities,Eugene Perry Link,Univ of California Pr,1981-9-1

两性甚至同性爱情问题,成为当时新文化运动旗帜《新青年》上的主要讨论内容;当时发行量可观的《教育杂志》与《妇女杂志》等刊物,都对这些问题进行过专题研究与讨论。在其纷杂的话语与观念中,除了一部分极端的如无政府主义者强调性与爱可以完全分离之外,其他知识分子大都强调“性爱合一”,以及对于感情的忠贞。就如李海燕在其《心灵革命》中所指出的那样,爱情成为当时被她称作为启蒙感觉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伴随着传统家族与家庭被批判为压迫和黑暗之地时,爱情成为渐渐脱离传统集体之个体的重要依托。那些挣脱罗网束缚的年轻人,期望能通过爱情建立一个新的联盟:无论对个体,还是对新的家庭或祖国而言,都能够成为其建构的基础。

但就如鲁迅在《伤逝》中所展现的,爱情本身的特质导致这一感觉本身的流变,使得一个坚固的基础很难出现。尤其涉及忠诚和专一性时,爱情内部更是充满冲突,导致年轻人不得不面对可能遭遇欺骗、背叛甚至出轨的危机。于是,爱情的神圣性便在其世俗性面前遭遇危机,而从30年代开始便出现了对个人主义爱情观的反思与批判。

张爱玲的小说继承着鸳鸯蝴蝶派的传统,但当她讨论爱情时却早已经突破了曾经鸳蝴派讨论的范围,开始展现主人公感情间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爱情在这里成为男女两性的战场,在新文化运动中建构起的爱情神圣性,至此被彻底怀疑与亵渎。爱情的世俗面展现,成为日常人际关系中的一部分,而似乎失去了其超越性的能力。

对于爱情神圣性的重返,或与20世纪末随着改革开放而开启的新言情小说的复兴有关:琼瑶小说与电视剧的出现,日本与韩国浪漫偶像剧的引进,以及一大批伴随着互联网而诞生的言情小说作者的产生,都开始在流行文化中重新讨论爱情。而一直被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压制的主流文学,也在新世纪开始关注爱情,尤其是这一私人之情在面对社会、政治和权力时所隐藏的力量,以及作为个体觉醒和独立的新的工具……也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国内耽美文学在日本与台湾的影响下,于互联网的各大论坛中野蛮生长,而其主要关注点也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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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及其类型分析——以同人、耽美、网络游戏小说为例》,刘小源著,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2月版

如果我们对耽美文学稍有了解便会发现,其早期故事的典型特征,或许可以用“残酷”形容,即各种非传统异性恋式的亲密关系、性行为在耽美小说中层出不穷。刘小源在专著《来自二次元的网络小说及其类型分析》的第三章,便讨论了早期耽美小说中的性别幻想与隐喻书写。她发现,早期许多充满暴力与强迫性行为的耽美小说,都在以这种残酷故事与形式在想象、批判或解构传统的性、性别观念,以及传统两性关系中的权力问题,甚至有些小说以此隐喻国与国的关系。

早期耽美小说中的残酷虐恋,一方面看似“不纯”,另一方面作者也恰恰是通过这样一种极端甚至血腥的描写来展现“真正的纯爱”。在这里,我们甚至能看到萨德的影子,即当那些渗入爱情与性中的其他元素被赤裸裸的展示时,爱情这一核心似乎才会出现。就如我们在许多通俗言情小说里经常看到,诸如“几乎想把她揉进我身体”或“融为一体”这些比喻内隐藏的爱与暴力的隐秘关系,许多耽美虐恋便是在真实层面通过破坏、虐待和伤害他者的身体与精神来展现爱的暴虐本质,即彻底占有他者,使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耽美虐恋在其后随着互联网的管理与审查、社会变化以及读者需求的改变,使得这些往往令人心碎神伤的故事渐渐退至边缘,随之而生的便是“纯爱”类耽美故事。就如鸳蝴派作品曾是晚清民国时期的大众流行作品,我们或许可以说,当下的耽美小说便是活跃在网络上一代年轻人的通俗消遣品。在她们学业繁重或工作休息之余,打开网站看上几页,而恰恰是由于其承担着休闲与消遣的功能,因此过分复杂或沉重的故事大都遭到冷遇,反而是各类轻松、直白且简单的作品往往受到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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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的心诠释我的爱》第二季剧照

耽美故事的基础模式就很简单,大都有一对主CP和几对副CP,故事也变围绕着他们的感情展开。因此,这里会有一条清晰的线索让读者和观众很快就能抓住,所以我们经常会在各种耽美剧弹幕中看到有人问“谁是主CP”。正是这一清晰的人物设置,使得读者和观众能够颇为信任地加入这一故事中,且不必担心其中的主CP半路突然换了对象,因为一旦被设定为CP就几乎表示不可能裂开。这一设定,几乎成了当下耽美故事的一个潜规则。

那为什么许多读者和观众反对CP中途裂开或是期间出现诸如出轨等,可能直接影响他们爱情的事?这里的问题,也恰恰便是我们一开始所指出的,为什么当下耽美剧中“纯爱”成为主流,以及为什么当德亲了他颇有好感的学长会引起如此大的争议?这里当然存在出轨本身的背叛和道德问题,即感情的专一和忠贞。但如果以《以你》第二季中德的出轨行为来看,这对他们感情最终走向破裂只是一部分原因,如果我们细究便会发现,导致他们感情渐行渐远的因素几乎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即德在很大程度上误认了欧儿。这一误认,在他们上大学后变得越来越明显,欧儿并不是德以为的那样或说是随着欧儿对自我的探索以及选择,他渐渐远离了德一开始对他的想象,因此危机才会出现。

爱的焦虑:女性的“白月光”与男性的误解

除此之外,我们也不得不去思考,观众们对这一出轨激烈反应背后所折射出的他们自身关于爱情的焦虑和不安。而这一不安,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当“爱教”风行后众多年轻人感受到的情绪,似乎也有相似之处:一方面,觉得爱能够成为拯救个体的神圣力量;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世俗与日常生活里爱可能遭遇的种种问题。

对当下青年而言,伴随着教育含金量的降低,找工作困难重重;伴随着工作压力增加、城市生活的高消费,导致奋斗似乎已经无法改变命运;阶层流动的缓慢,导致未来生活似乎一眼望到底……正是在这些压力和孤独中,故事构建起的想象或许才稍能提供些许安慰。因此,当我们看许多评论《以你》第一季的言论,其中大都充满了某种一去不复返的怀旧感,再加上《以你》第一季本身在拍摄和美学上的风格处理,使得普吉岛上漂亮少年们之间的纯美恋爱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白月光”。

而也正是在现实的混乱、无奈和焦虑中,以及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爱情或怀疑或渴望或听天由命或持观望的态度,使得耽美剧中的“纯爱”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在这些故事里的纯爱,完全没有牵涉任何家世、阶级或金钱与其他社会元素,而只是因为两者相爱相恋;再加上这对恋人一起面对和抵抗外部的压力和攻击,即更加能体现出爱情本身的崇高力量。

在《以你》中,导演有意让我们忽视德和欧儿两人的家世和阶层背景,这在许多泰国耽美剧中都表现明显。即使在柴鸡蛋的《上瘾》中,虽然顾海和白洛因的悬殊家庭背景有所展现,但也成为证明他们爱情多么深厚的背景,而非对其不利的因素。这一点,也再次呼应了古老的关于爱情的想象,即只有真正的爱情才能够突破阶级、门第、金钱和性别;而在汤显祖看来,甚至可以超越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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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瘾》剧照

所以,当我们在耽美故事中看到此类家世悬殊的情节时,大都不是为了设置如传统(异性恋)言情剧的外部阻碍,而是为了证明这对恋人之间感情的深厚以及爱所具有的力量。在当下年轻人的生活中,爱情恰恰失去了这一魔力,而伴随着传统的“门当户对”再次成为主流(虽然这一特点其实从未消失过,而极有可能是爱情在自我建构时的粉饰)。年轻人似乎不再有一见钟情的机会,而不得不依靠父母亲戚安排相亲;男女似乎都不再相信爱情,而只看是否有房有车;而甚至关于爱情的艺术也似乎在渐渐消失,徒留一地鸡毛。

并且,这一问题还会因为性别的差异而出现不同状况。尤其对女性而言,找个合适的人谈恋爱在当下似乎非常奢侈。并且,由于传统性别制度对两性性别气质的塑造,而导致众多男性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成为一个好的恋人或爱人,反而是在充满男权色彩的阴影下,让处于一段亲密关系中的女性惴惴不安。

这也或许就是为什么耽美剧的主流观众以女性居多的原因,正是在这些感情故事中,她们才会看到温柔敏感的男性、真诚且纯粹的感情以及爱情中的平等和尊重。许多男性对耽美剧或女性观众充满嘲讽,恰恰是他们对其的无知,导致他们难以了解甚至想象一种不同的男性气质。他们以自我为中心构建起的关于亲密关系、两性交往和性爱的认知里,往往充满糟粕甚至压迫;而由于这些固步自封,也导致他们对需要两性互动和共同组织的亲密关系处于无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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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乡挺好的》纪南嘉

在《我在他乡挺好的》中,当36岁事业有成的纪南嘉去相亲时,对面的男人们夸夸其谈,对自己各项能力都颇为自信,且对纪南嘉颇为苛责。整个过程就差面镜子给他们,而即使其中一个男人有面镜子,也依旧照出不出自己的迷之自信。

如果我们比较这些男性与耽美剧中的男性,两者之间的差异便会一目了然。就如许多研究者指出的,耽美故事中的男性往往一方面继承着传统性别制度中的男性气质,另一方面也大都对其进行了许多的颠覆和重塑,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男性气质。这一新的男性气质,可以粗略的称为“双性同体”,即他既有传统被认为属于男性的性别气质,也拥有传统被认为只属于女性的性别气质,如敏感、细腻、脆弱和温柔等。这一新的男性气质,在传统言情小说中便早已漏出端倪,而其之所以改变的重要推手便是作为书写者、读者和观众的女性群体。

纯爱中的“性纯洁”:恐惧与污名之下的性危机

在《以你》中,德因亲了学长而被观众“判死刑”,编剧与导演也遭到诸多批评,因为他们破坏了第一季所建构的“纯爱”模式。出轨对于纯爱耽美故事来说往往十分致命,尤其当它涉及性时,更能反映出此类耽美故事本身的局限。无论是当下发展成熟的泰国耽美,还是日本或韩国,甚至受其影响的台湾地区的耽美剧,当下主流的纯爱类型大都不涉及性亲密。就如我们所说的《以你》,在第一季中也主要表现的是少年们的性觉醒,涉及的性亲密尺度也是此类耽美剧中的标准,即被一些网友笑称的“亲亲抱抱”。

亲吻、牵手和拥抱是纯爱耽美剧中的性亲密标配,最多加上事后的床上场景已属于“分外福利”。这一浅尝辄止的性亲密似乎与纯爱有关,但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整个耽美文学脉络来看便会发现其异常。自从诞生之初,耽美文学就因其对性的关注而引人眼球,并且有些耽美小说因为涉及过多性描写而经常被视为淫秽作品。但就如耽美文学研究者所指出的,耽美文学对性的关注本身就是其核心要素之一,即颠覆传统假正经的言情套路,对传统为男性作者主宰的性亲密想象另一种模式,以及以出格的性探索去冒犯主流,等等。

早期国内耽美剧同样并不避讳性描写,尤其在论坛时代。其后伴随着诸多网站的商业化运营以及对互联网的审查治理,导致耽美小说中的性描写也再次遭到删除和禁止,由此出现了其后所谓的“清水文”。当下耽美小说在性描写上的尺度也大都浅尝辄止,或通过暗示以及暗写稍作撩拨,很难再如早期般正面且肆意的描写。但这只是国内状况,而对于诸如泰国、日本以及韩国等地的耽美小说,依旧有一大部分涉及情色,但其耽美剧却由于电视台或网络平台的规定,以及面对更大的观众层,也鲜少再涉及性。除此之外,就如我们上面所说的,也由于“纯爱”这一类型本身,就往往意味着“性纯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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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進化論:男子愛可以改變世界!》,溝口彰子著,黃大旺译,麥田出版2016年9月版

这一“性纯洁”的要求往往十分严格,如果我们稍作比较就会发现,它与传统言情小说中的浪漫偶像剧类型十分相似,且这一性纯洁对两性都适用,即彼此的性忠贞。在这一设置背后,其实潜藏着对性的焦虑,即对于东亚文化圈而言,性的不可言说性、羞耻甚至不洁或肮脏的意味,即使经过性启蒙或是现代性知识的传播,依旧暗藏在诸如耽美或言情这类通俗作品中。鸳蝴派中对性的描写深谙传统帝制中国的模式,即性往往带来道德败坏,对个体健康造成威胁,以及一旦涉及政治便可能带来国事衰败的危机……“性爱分离”暗含的观念是对性的恐慌,尤其当它涉及爱情时,人们更是担心肉欲之爱最终会压倒精神之爱,而造成诸多不可控的危机。

对肉欲之爱的怀疑和污名,就隐秘地潜藏在纯爱耽美剧中。另一方面,性的张力又始终都存在,撩拨着读者与观众,于是便出现了典型的“延迟的性爱”,即大都在故事即将结束时,恋人才发生性关系(且观众大都只能通过各种暗示来想象和意淫)。这一确定关系后才发生性行为的模式,也是传统言情小说的典型布置,由此才会减轻性亲密所可能带来的焦虑,以及因性行为而对纯爱的威胁。性被安置在爱之下,成为受其控制的子项目。但也恰恰是这一“延迟的性爱”撩拨着读者和观众们的兴趣,使他们愿意一追到底。

一些很难放入纯爱类型的耽美剧则对性有些展现,如日剧《情色小说家》和泰剧《醉后爱上你》。但在当下整个耽美剧类型中,它们则始终是小众。也恰恰是纯爱耽美剧对“性纯洁”的高标准,使得这些耽美故事从小说变成电视剧后往往遭到二次审查和规训,也由此再次减弱了这一非传统类型剧可能引起的争议与冲突。通过把这些剧纳入传统异性恋的言情、浪漫偶像剧的模式中,使得这些非常规故事能够被主流接受,从而导致我们时常恍惚感觉只是看了一个“不一样”的传统异性恋言情剧。

“众神皆死”时代的纯爱剧:爱的古老想象与神圣力量

在很大程度上,对《以你》第二季中出轨情节的争议,与其说是导演在设计情节上的问题,不如去反思为什么作为观众的我们对其会产生如此大的不满。在这背后隐匿的,难道不正是我们自身的焦虑和不安吗?《以你》第一季,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不如说是“理想主义”的,而这恰恰是许多耽美剧(尤其是纯爱类)吸引人的原因,我们在其中看到了升华的爱情和亲密关系,慰藉着处于世俗和日常生活中的我们自身在其中遭遇的挫折和无奈。《以你》第二季破坏了这一怀旧之梦,让两个活在普吉岛夏日的少年们的完美爱情面临真实生活的冲击,这一冒犯令观众愤怒。

“爱”到底能在个体生活中扮演多大的角色,这一点始终尚无定论。但无论如何,它似乎都有着一股给人希望的力量,从而使得言情类型的故事亘古不衰。尤其在当下,这个似乎人人都宣称“不相信爱情”或是觉得相信爱情大都幼稚的氛围中,人们对纯爱剧的喜爱就从侧面反映出其对爱情的复杂感受(这几年传统言情剧中的“纯爱”比例也大大增加)。造成这一焦虑和迷惘的,则是更大社会环境的变化,以及由此对青少年们的冲击。就如上文指出的,许多女性观众在耽美剧中感受到的是,她们在日常社会生活里很难发现甚至拥有的东西。

在这个“众神皆死”的世俗和商业社会中,我们发现唯一顽强地保存着那些古老想象的,恰恰是诸如言情或耽美这些流行通俗文化。也只有在这些纯爱剧中,我们似乎才能再一次感受爱的神圣力量,虽然这一力量本身也受制于其载体的保守和有限,但它似乎总能描绘出曾经或是其本来可能的模样,令人逡巡徘徊,而仅仅这一点,或许就已经令我们着迷了。

重木系自由撰稿人,本文原标题为“‘纯爱’的迷思、焦虑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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