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冥府:在鬼的世界,仍摆脱不了“食色性也”?
在科学昌明和反玄祛魅的时代,鬼早已被驱逐出了人类的理性世界。但是,在历史上,鬼作为一种信仰对象和文学形象,伴随人类数千年,在传统文化和民间俗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中华文明绵延不绝,鬼文化亦源远流长,鬼作为一个古老而特殊的重要概念意向,一直是人们表达社会人情的一种重要书写工具。因此,历来方家对鬼文化研究多有着力。
例如,近年出版的栾保群《扪虱谈鬼录》、有鬼君《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等著作就从民俗学、文学、人类学、文化学等视角切入古人构造的光怪陆离的鬼世界,不仅带我们“撞见”水鬼、缢鬼、文青鬼、伥鬼、疫鬼、役鬼、赌鬼等历代志怪传奇中形形色色的鬼,而且让我们领略到他们对鬼的日常、鬼的社会、鬼的政治、人鬼关系等各色鬼事所做的一番饶有情趣、意味深长的叙述阐释。
其中,有关鬼吃饭问题的解读尤吸引人探察,或源自人类亘古不变的“吃心”,亦或如日本学者井上圆了在《妖怪学讲义录:总论》中所言:“以妖怪为全不可知,是研究者愚也。”
鬼是否要食?
民以食为天,这是对我们阳间的世界而言。对阴间的鬼,同样适用吗?在鬼的世界,仍然摆脱不了“食色性也”的条框吗? 在这点上,古人似乎很早就有清晰的认识。
从正向材料看,据《左传·宣公四年》记载:“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录异传》有云:“吴时嘉兴倪彦思,忽有鬼魅在家,能为人语,饮食如人。”宋代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三百二十三“张隆”中说,一日张隆家中忽然有一鬼对其言:“汝与我食,当相佑助。”上述所引意思都很明确。
也有不少从反向来说明的。秦简《日书》是一部反映先秦时期百姓生活之书,描写的鬼神很多,其中提到饿鬼,就是一种挨饿受饥之鬼,常到人的房室中讨取饭食充饥。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七“鬼扮张汉直”中,有一鬼附身张汉直之妹并假以张汉直的口吻说:“我病死,丧在陌上,常苦饥寒。”此鬼称其死后常受饥寒之苦。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卷四“新鬼觅食”中载,道一新死鬼“形疲神顿”,皆因“饥饿殆不自任”。唐代唐临《冥报记》卷中,也有一冥府官员诉苦:“鬼神道中亦有食,然不能饱,苦饥。”冥府中别说一般的鬼,就是当官的也吃不饱!
既然鬼会感到饥饿,并且以饥为苦,那自然是要吃的。由此看来,人鬼都要吃,而且吃不饱都会觉得饿,挨饿就会很痛苦,看来这是人鬼所共通的。北齐颜之推《冤魂志》中叙述了这样一则故事:
晋夏侯玄字太初,亦当时才望,为司马景王所忌而杀之。玄宗族为之设祭,见玄来灵座,脱头置其旁,悉取果食酒肉以内颈中,既毕,还自安。
这位夏侯玄生前有才名,谁曾料到死后竟是这般吃相,“脱头置其旁,悉取果食酒肉以内颈中”,把脑袋摘掉,把脖颈当成一个大管子,各种食物尽往里面倒下去。这都是“饿”给闹的!
鬼以何为食?
有鬼君在《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中指出鬼是荤素都食的。清代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十二说得明白:“具饭馔以四簋,切猪肉作丝,蒸鸡卵作饼,余则蔬菜,其味悉如人间。”鬼对猪肉、蔬菜来者不拒。
对于荤素,鬼各有喜爱,如人一般。当然,如同玛尔塔 · 萨拉斯卡在《食肉简史:人类痴迷肉类250万年的历史》中描述的人类有一种哪怕其他很大量的食物也无法替代的“肉食渴望”一般,宋代洪迈《夷坚志补》卷十五“李五七事神”就记载了一种主动要求上供荤菜的鬼:
池州建德县白面渡庄户李五七,生计温裕,好事神,里人呼为郎。庆元二年四月,谒婺源五侯庙,拈八日香,十五日还家。是晚门外金鼓喧訇,旌旗焕赫,绣衫花帽者百馀辈,呵导继来。……李慰喜满望,汛治一室,净洁几案奉安,神时时现形,祭馔唯用素蔬麫食。语之曰:“吾在本宫为四方信士瞻仰,不得不自斋心报答耳。今此既非当境,稀接檀信,但随食荤腥无碍。”于是烹羊炰豕,嘉酒鲜食,妇女歌唱侑饮,夜以继日,备尽欢昵。
南宋宁宗时,有一家境优渥的人叫李五七,喜欢供奉神祗。一次他拜谒五侯庙回来后,一百来个鬼也尾随他回到家。李五七以为是神祗到家,很是高兴,赶忙摆上香案,奉上面食蔬果。但是,那帮鬼吃了一段时间,觉得没啥油水。于是,对李五七说,昔日在庙里不得不吃斋,而今到了你家,就不必再拘泥了,好肉尽管端上来。李五七自是不敢怠慢,这帮鬼尽撒欢起来,居然还有歌姬助兴!
有肉焉能无酒相佐,有鬼对酒竟也是痴迷的。《搜神记》卷十六“三鬼醉酒”记载:
汉建武元年,东莱人姓池,家常作酒。一日,见三奇客,共持面饭至,索其酒饮。饮竟而去。顷之,有人来云见三鬼酣醉于林中。
汉光武帝年间,在山东莱州发生了一件怪事,一日三鬼来到一酿酒池姓人家,顷刻间喝完他家的藏酒,不久还被人发现大醉于树林中。清代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二也记载到一屠户挑着酒坛赶夜路,一鬼突然出现,吓得他赶紧躲起来,而鬼则“跃舞大喜,遽开饮”,喝到一半,“颓然倒矣”。真真是有“酒鬼”!
除了一般的荤素酒,据有鬼君所推测,鬼世界居然对冷饮也感兴趣,倒也吃得不那么单调。《夷坚志补》卷二十二“紫极街怪”说:
曰:“我是汪有三,居在双巷,早间担瓷器出市变卖,还穿军营欲归,买得油酥雪糕,准拟与娘喫,被男子不相识,须要强讨,嗔我不肯,便打我一顿,抟泥塞口,以故做声不得。”成视其篮,二物俱不见。汪知为鬼,致谢而归。明日,成复理茅,偶望路边大皂角树突出一瘤疖,颇似鬼面,有面有眉目,口中犹含糕酥,悟为昨怪。
汪有三本来给老母亲买的“油酥雪糕”,硬生生让鬼给强抢了去,还被鬼结结实实暴打一顿,也是够冤枉的,也侧面说明这雪糕的魅力之大。这则故事的历史背景,离不开宋代发达的冷饮业,不仅品种十分丰富,而且高度商业化。
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是月巷陌杂卖”,提到“水木瓜、冰雪凉水荔枝膏”“冰雪”等冷饮,甚至还有专门卖冷饮的店,“冰雪惟旧宋门外两家最盛,悉用银器”。宋代周密《武林旧事》卷三“都人避暑”中,也提到“凉水、冰雪爽口之物”。宋代诗人杨万里曾在《荔枝歌》中感慨:“北人冰雪作生涯,冰雪一窖活一家。”卖冷饮就可养活一家人,可见在宋时冷饮有多受欢迎,难怪鬼见了都按奈不住。人间喜欢的,鬼世界自然也要有,毕竟鬼终归是人臆造出来的。
从上面所述,我们大致看出一种颇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人和和鬼吃的食物几无二致:人吃的,鬼也吃。这进一步引出一个问题,人吃过的食物,从外观上看,要么变少了,要么变没了。那么,鬼吃过的食物会有什么变化吗?对此,古人多有记述,但似乎并不统一。
比如,明代陆粲《庚巳编》卷九“黄村匠人”说:
吴山之西黄村,匠者王某夜归,逢一人,青衣白束腰,如隶卒状。……卒入门,少选携一镟酒及一熟鸡来,共坐地上食之。……匠告以夜来所见,不信,探柴积,得镟、鸡骨犹满地,始悟其为冥卒也。
一鬼在黄村王匠人面前大吃大喝,一只烧鸡吃得只剩下一堆鸡骨头。如此看来,鸡是确实被吃没了,不见了。
但这种看法似与我们的常识相左。因为平时人们供奉给鬼神的食物,祭祀过后,至少从外观上看是一点不差的,不会被鬼真的给吃掉,人们也可以照常食用。
被鬼食用过的食物,真的是一点没变?如果说上面是量变,下面的说法可以看成是食物至少发生了质变。据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一记载:
二鬼相顾:“我等既受一醉之恩,须为作计。”因起曰:“姑迟我数刻,当返。”未移时至,曰:“君办钱四十万,为君假三年命也。”和子诺,许以翌日及午为期。因酬酒直,且返其酒,尝之味如水矣,冷复冰齿。
鬼喝过的酒,酒气全无,味淡如水,冰寒冷齿。由此看来,鬼会吸食食物的精气。类似的描述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中也有:
房师孙端人先生,文章淹雅,而性嗜酒。……月夜独饮竹丛下,恍惚见一人注视壶盏,状若朵颐。心知鬼物,亦不恐怖,但以手按盏曰:“今日酒无多,不能相让。”其人瑟缩而隐。醒而悔之,曰:“能来猎酒,定非俗鬼。肯向我猎酒,视我亦不薄。奈何辜其相访意!”市佳酿三巨碗,夜以小几陈竹间。次日视之,酒如故。叹曰:“此公非但风雅,兼亦狷介。稍与相戏,便涓滴不尝。”幕客或曰:“鬼神但歆其气,岂真能饮?”先生慨然曰:“然则饮酒宜及未为鬼时,勿将来徒歆其气。”
房师孙端人先生好意为鬼准备了美酒,过了一晚却见“酒如故”,他的幕客解释说鬼“但歆其气”,只会嗅吸酒的味道,哪里能真地喝呢!
鬼喝酒尽吸酒气,鬼吃食当如何?清代袁枚《子不语》卷二十二“鬼抢馒头”说:
洞庭山多饿鬼。其家蒸馒头一笼,甫熟,揭盖见馒首唧唧自动,逐渐皱缩,如碗大者顷刻变小如胡桃,食之味如面筋,精华尽去。初不解其故,有老人云:“此饿鬼所抢也。”
洞庭山一带饿鬼很多。一天,一家人蒸了一笼馒头,刚熟揭开盖子,一群饿鬼就来抢馒头吃。但见馒头一面唧唧作响,一面逐渐缩小,原来碗口一般大的馒头,很快缩得像个小核桃,而且吃起来味道就像一团面筋,因为馒头的精华都让鬼给吃去了。这种取其精华留其糟粕的吃法,倒也精明取巧。
关于鬼吃过的食物之变化,大致如有鬼君在《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中的“鬼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所说,“在通常情况下,人类不可食用鬼世界的食物、饮料,而鬼食用人类食物基本不改变食物的物理形态”。当然,往深里说,正是后人有了这样的解释,才能合理说明祭祀供奉鬼神食物的必要性。否则,鬼神吃了完全等于没吃,那又何必供奉食物?而且,鬼神吃过的食物,并未消散失踪,活人仍可享用,一点都不浪费,在物资匮乏的古代,既敬了鬼神,又不亏了自己,岂不各美其美、人鬼美共?甚至如栾保群在《扪虱谈鬼录》中所指出的,“有一种俗说,认为供过的东西会给人带来福气的”,那就更不能浪费了。
鬼如何得食?
栾保群在《鬼在江湖》中认为,阴间没有农民,并且“中国的冥界是没有任何农业和有关‘民生’的任何产业的”,可见冥府并不自产粮食。而且,又如上面有鬼君所讲,鬼是可以食用人间食物的。如此,鬼吃的东西还是要着落在人间。那么,鬼如何从人间得食?简单归纳起来,至少有如下几种途径。
其一,年节祭祀。这点不难理解,尤其对中国人而言。逢年过节,后人都会摆上供品给逝去的祖先享用。《论语·八佾》中说“祭如在”,祭祀祖先时就如同祖先真在那里,必须恭恭敬敬。在阴历七月十五日,也就是中元节或鬼节这天,僧道俗各界会举行祭祀活动。《武林旧事》卷三“中元”说到:
七月十五日,道家谓之“中元节”,各有斋醮等会;僧寺则于此日作盂兰盆斋;而人家亦以此日祀先,例用新米、新酱、冥衣、时果、彩段、面棋。
在中元节这天,普通人家会用新米新酱、应季水果、小薄面片等祭祀祖先。当然,祭品也会因地因时而有所差别。宋代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说到福建地区一种用于中元祭祀的“鹅黄豆生”:
温陵人前中元数日,以水浸黑豆,曝之。及芽,以糠秕置盆内,铺沙植豆,用板压。及长,则覆以桶,晓则晒之。欲其齐而不为风日损也。中元,则陈于祖宗之前。越三日,出之,洗焯,以油、盐、苦酒、香料可为茹。卷以麻饼尤佳。色浅黄,名“鹅黄豆生”。
林洪是福建泉州人,当地中元节有用鹅黄豆生来祭祀祖先的习俗。鹅黄豆生,其实也就是现在的黑豆芽。
其二,偷蒙骗抢。晋代陶潜《搜神后记》卷六“白布裤鬼”说到:
乐安刘池苟家在夏口,忽有一鬼来住刘家。初因暗,仿佛见形如人,著白布裤。自尔后,数日一来,不复隐形,便不去。喜偷食,不以为患,然且难之。
这是一种喜欢偷鸡摸狗的鬼,还经常光顾,虽无多大能耐,但着实令人讨厌。而关于鬼公然抢食,诸如上面《子不语》卷二十二“鬼抢馒头”所述。相较于偷抢,以骗取食的在冥府也不在少数。《夷坚丁志》卷十五“詹小哥”记载:
抚州南门黄柏路居民詹六、詹七,以接鬻缣帛为生,其季曰小哥,尝赌博负钱,畏兄箠责,径窜逸他处,久而不反。母思之益切,而梦寐占卜皆不祥,直以为死矣。会中元盂兰盆斋前一夕,詹氏罗纸钱以待享。薄暮,若有幽叹于外者,母曰:“小哥真亡矣,今来告我。”取一纫钱,祝曰:“果为吾儿,能掣此钱出,则信可验,当求冥助于汝。”少焉,阴风肃肃,类人探而出之。母兄失声哭,亟呼僧诵经拔度,无复望其归。后数月、忽从外来。……乃知前事为鬼所诈云。
老母亲怀疑离家出走的儿子詹小哥已死,于是在中元前一夜准备了祭品、纸钱,突然听到屋外有叹息之声,詹母以为是儿子的鬼魂回来了,就说如果真是我儿,就把祭品拿走吧。突然一阵阴风吹来,东西果然不见了。詹母悲痛欲绝,确信儿子真死了。但是,过了几个月,儿子居然又好端端地回家了,詹小哥母兄这才回味过来,之前那是野鬼来骗吃骗喝骗钱。
当然,鬼的骗术并非屡试不爽,遇到高明的人也有败露丢脸的时候。《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十四记载:
相传有士人宿陈留一村中,因溽暑散步野外。黄昏后,冥色苍茫,忽遇一人相揖。俱坐老树之下,叩其乡里名姓。其人云:“君勿相惊,仆即蔡中郎也。……明日,赐一野祭可乎?”士人故雅量,亦不恐怖,因询以汉末事,依违酬答,多罗贯中《三国演义》中语,已窃疑之;及询其生平始末,则所述事迹与高则诚《琵琶记》纤悉曲折,一一皆同。因笑语之曰:“资斧匮乏,实无以享君,君宜别求有力者。惟一语嘱君:自今以往,似宜求《后汉书》、《三国志》,中郎文集稍稍一观,于求食之道更近耳。”其人面頳彻耳,跃起现鬼形去。是影射敛财之术,鬼亦能之矣。
碰到稍有文化的书生,这个冒充蔡邕妄图骗吃骗喝的鬼,立马就因无知而暴露,甚至反被羞辱一番,被告诫日后要读读《后汉书》《三国志》和《蔡中郎集》,这样假冒求祭或许更真实些,只惭愧得脸红到了耳根,赶紧现出原形跑掉了。
其三,人间施食。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艰难,鬼世界也有鬼世界的不幸。冥府除了那些有后人祭祀的幸运鬼,也有不少没有后人祭祀的孤魂野鬼。那么,他们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在自身社会保障制度不健全的冥府,宅心仁厚之人的施舍,也是必不可少的救济。
这种救济也被称为“施食”,明代谢肇淛《五杂俎》卷二有相关记载:
闽人最重中元节,家家设楮陌冥衣,具列先人号位,祭而燎之。女家则具父母冠服袍笏之类,皆纸为者,笼之以纱,谓之纱箱,送父母家;女死,婿亦代送。至莆中,则又清晨陈设甚严,子孙具冠服,出门望空揖让,罄折导神以入,祭毕,复送之出。……是月之夜,家家具斋,馄饨、楮钱,延巫于市上,祝而散之,以施无祀鬼神,谓之施食。
福建地区的百姓在中元节时,不仅“家家设楮陌冥衣,具列先人号位,祭而燎之”,恭恭敬敬地祭祀先人,同时也不忘“家家具斋,馄饨、楮钱”,“以施无祀鬼神”,给那些没有人祭祀的鬼神备好馄饨等吃食。
其四,主动讨食。人在饥饿难耐或穷途末路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还有乞讨求生一说,鬼也概莫能外。唐代李复言《续玄怪录》卷三“房杜二相国”中记载:
房相国玄龄、杜相国如晦微时,尝自周偕之秦,宿敷水店,适有酒肉,夜深对食。忽见两黑毛手出于灯下,若有所请,乃各以一炙置手中。有顷复出若掬,又各斟酒与之,遂不复见。
一鬼从尚未显赫的唐初两位名相房玄龄、杜如晦那里既讨得肉又讨得酒,然后隐遁而去。对有的鬼,哪怕是生前身份尊贵,到了冥间,挨饿之下也会顾不得身段,被迫向人乞食。《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说到:
一夕,忽问(张子克):“君畏鬼乎?”张曰:“人未离形之鬼,鬼已离形之人耳,虽未见之,然觉无可畏。”其人恧然曰:“君既不畏,我不欺君,身即是鬼。以生为士族,不能逐焰口争钱米。叨为气类,求君一饭可乎?”张契分既深,亦无疑惧,即为具食,且邀使数来。
相对与骗吃骗喝,纪晓岚笔下的这个乞食鬼倒是颇为儒雅,不愿追着放焰口争饭抢钱辱没斯文,而宁愿向人乞求施舍,不愧“生为士族”。当然,结局自然就十分好,张子克立即备下饭菜,而且邀请鬼常来。就《阅微草堂笔记》的上面两则故事来看,有文化的鬼与没文化的鬼,谋食结局可能完全不一样。
冥府还是人间?
关于鬼的吃饭问题,总结起来,大致可知:鬼也是需要吃的,鬼世界的所得之食主要靠人间供给,尤其是后人的祭祀。鉴于人世间的变化无常,对鬼而言吃饭在以前始终是有危机的,鬼世界的温饱问题没有得到完全解决。
日本学者伊藤清司在《中国的神兽与恶鬼:〈山海经〉的世界》对人类文明社会作了内外之分:根据《山海经》的叙事构造,围绕着村邑和田地的生活空间是当时人们熟悉的小世界,即“内部世界”,与之相对应,居于其外侧,栖息着恶鬼、神怪、怪兽、神兽,蕴藏着药物和咒物等的山岳丘陵、丛林川泽被称作“外部世界”,这是一个充满未知的“野生空间”。推言之,相对于作为整体的人类文明社会,冥府的鬼世界无疑更是一个超自然的“外部世界”。
对这两个世界的关联,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曾清楚指出,“在中国人那里,巩固地确立了这样一种信仰、学说、公理,即似乎死人的鬼魂与活人保持着最密切的接触,其密切的程度差不多就跟活人彼此的接触一样。当然,在活人与死人之间是划着分界线的,但这个分界线非常模糊,几乎分辨不出来。不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两个世界之间的交往都是十分活跃的。这种交往既是福之源,也是祸之根,因为鬼魂实际上支配着活人的命运”。人们在演绎与想象中对另一个世界既好奇又畏惧,既熟悉又陌生,而吃吃喝喝作为西美尔所说的人类最共通的一件事情,恰好是探寻人类内部与外部、现实与彼岸两个世界相互交往、相互勾连、相互映衬,进而反过来促进理解人类社会经验和理路的一个很好线索和通道。
英国学者阿梅斯托所著《吃:食物是如何改变我们人类和全球历史》也认为,食物不只是拿来吃的东西而已,其与文化密不可分,并与宗教、道德等有着互动关系,“吃”从一开始就承载了仪式性和超越性意义,“吃什么”和“怎么吃”的发展史,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写照。相应地,“吃什么”和“怎么吃”的发展史,也可以说是鬼世界的真实写照。当然,鬼的吃饭之事并不是所谓鬼世界的问题,根本上依旧是人的问题。这背后机理亦如周作人在《鬼的生长》一文中所形象描述的,“我不信鬼,而喜欢知道鬼的事情,此是一大矛盾也。虽然,我不信人死为鬼,却相信鬼后有人”,幽明虽异路,但这鬼背后呈现的确实是人类社会镜像。
本质上说,鬼是非人的异化,是产生于人类对自然世界、神秘未知空间认知的一种原始具象,是社会多种文化要素共同形塑出来的集体想象原型。瑞士心理学家荣格从考古学、人类学和神话学等视角提出著名的原型理论,他将神话传说中的原始意象称为原型。他认为,原型是作为人类整体记忆蕴藏,是反复出现的、超个人的原始意象,是人类共同的、普遍的无意识心理结构,即一种集体无意识。根据荣格的原型理论,鬼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直存在于人类的记忆中,是人类情感经验的积淀物,世代相袭,并且渗透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因此,某种意义上说,鬼世界是人类意识的延伸与投射,是人类按照自己的现实需要、文化理念和规则模式等元素设定创造的,是人世间的一面镜子,隐射着人类的社会问题和利益关切。
如此看来,鬼世界的吃饭问题,不仅反映了人世间的吃饭问题,更深藏着吃饭背后的社会文化运行底色和伦理秩序运作机制,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服务人类,解决人类自身的问题。对此,栾保群在《扪虱谈鬼录》中对鬼的吃饭问题做了一种颇具启发意义的文化阐释。他指出,中国历来就有“祖宗之鬼不享异姓人祭祀”的说法,冥间的祖先只能享用真正子孙的祭祀,而子孙的祭祀也只能让真正的祖先来享用,古人正是通过祖先的祭祀和吃饱问题来为传统的宗法制度、伦理教化和财产继承秩序进行“合理化论证”,“原来只有让冥间的鬼魂没吃没喝,才能让子孙的祭祀显得那么重要;而为了保证让祖宗一年三餐,子孙的财产就不能流到宗族之外的外姓人手里!宗族的现实利益要受到最高级别的保护,所以让祖宗在天之灵的肚皮受些委屈也算不上什么了”。 至此,我们大致明白这鬼事背后实质所隐含的人理了。
只是,说到这,“鬼”会不会好气呢?
主要参考资料:
[1]有鬼君. 见鬼: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阅读笔记[M]. 北京:东方出版社,2020.
[2]栾保群. 扪虱谈鬼录(修订版)[M]. 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
[3]栾保群. 鬼在江湖[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
[4]金官步. 鬼文化视野中的唐前志怪小说[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5]徐华龙. 鬼学[M]. 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8.
[6]童芳芳,郭向. 从原型的视角看鬼怪[J]. 文学教育,2010.
常泽平系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编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本文原标题为“山川异域,风味同天:舌尖上的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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