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神州的太平洋孤岛战俘
[ 1999年第10期 遥望神州的太平洋孤岛战俘 作者：张泽石 ]
近半个世纪前，我们上万名炎黄子孙曾被囚禁在一个太平洋孤岛上，日夜思念着中华故国。如今，尽管我们已经历了无数岁月沧桑，当年孤岛上那撕心裂肺的凄风苦雨，囚窗外那震耳轰鸣的大海怒涛，仍常出现在我的梦魂之中。
我们是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被俘人员而身陷囹圄的。在那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中，中华儿女为了保家卫国曾经付出了巨大牺牲。我们不少战友血洒疆场，而我们自己则由于种种不可抗拒的原因陷于敌后，又突围不成，在未被冻死、饿死、病死之前不幸被俘。
被俘后，我们为没能“杀身成仁”保全名节而痛感羞耻，更为打了败仗没实现保家卫国的誓言而深感愧疚，我们不少人想过自杀、逃跑、甚至去跟敌人拚命，但都因敌人看管甚严，自己又手无寸铁、伤病缠身而不能如愿。当我们被押进战俘营，面对层层带尖刺的铁丝网和四周岗楼上那闪着寒光的机枪口，我们才清醒地意识到我们这些囚犯失去了不只是人身自由，更可怕的是失去了祖国的呵护，我们已成了离开母亲的孤儿。那种无依无靠的失落感，比起战俘营里种种生活上的艰辛更使我们痛苦百倍。
更不幸的是，正当我们在日夜思念祖国和父母妻儿时，岛上的战俘营管理当局却开始执行当时美国政府对中国战俘的罪恶政策：强迫我们背叛祖国，强迫我们在停战后拒绝回国而去“投奔自由世界”。
开始，他们派一些神父、牧师来“传教”，动员我们皈依“天主”、“上帝”，远离“共产主义魔鬼”。后来就派遣一些经过训练的特务混入战俘营，在战俘中物色叛徒和变节者，委以重任，让他们去控制战俘营。同时成立“战俘警备队”，以“维持秩序、防止暴乱”为名，用种种血腥手段来镇压战俘们的反抗。一旦实现了对某个战俘营的白色恐怖统治，便胁迫战俘去唱反动歌，喊反动口号，甚至强迫纹身，在肉上刻下永远洗不掉的诸如“反共抗俄”、“杀朱拔毛”等反动字样，正是这种阴险的政治陷害，终于使得许多难友丧失了重返祖国的勇气。
面对如此严峻的考验，我们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和祖国荣誉，除了奋起抗争，别无选择。我们自发地、分散地秘密成立了不同名称的地下组织，在难友中展开爱国宣传和气节教育，并采取各种策略积极夺取战俘营的基层控制权。在斗争中我们不断联合起来，壮大队伍。于是，在韩国巨济岛上第72号和86号两个各自关押了近万名中国战俘的集中营里，爱国斗争的烈火越烧越旺。
1951年10月9日，第86战俘营的爱国战俘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夺旗斗争”，烧毁了叛徒们为了制造“中国战俘心向蒋介石”的假象，准备在第二天“双十节”升起的那面青天白日旗。随即全副武装的美国兵开进营场，指挥叛徒将我们八十多个斗争骨干抓到警备队毒打，年仅20岁的王绍其被活活打死。我们这八十多人也都被美军关入刑事罪犯监狱。
1951年11月7日，第72战俘营军官大队里的百余名志愿军排以上干部通过艰苦斗争，迫使敌人将他们调到第71战俘集中营，随即我们这八十多名从监狱出来的誓死抗拒进入72战俘营的“红色暴乱分子”，也调入71战俘营，从而成立了岛上第一个“坚持回国的中国战俘营”。
1952年4月8日，美方对岛上的中国、朝鲜战俘强行实施“遣返志愿甄别”。中国战俘营的特务叛徒禀承其主子的指示，采用一切手段阻止战俘们表达回归祖国的意愿。在这决定终身命运的关键时刻，战俘们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从四川大学参军的林学逋，在72战俘营站出来公开号召难友们回国，而遭到叛徒剖腹挖心示众。黄埔军校第22期起义士官生阳文华，因坚持拒绝去台湾被毒打致死。71战俘营为激励“72”战俘营的难友表达回国意愿，升起了岛上第一面五星红旗，遭到美军开枪镇压，致使三名难友受重伤，而在韩国釜山的志愿军伤病战俘们以绝食、升五星红旗来抗拒美方的非法甄别，竟遭到美方惨无人道的断药、断粮、断水的惩罚，直到用坦克冲进营场开枪屠杀。
在那次血腥甄别中，由各中国战俘营拚死冲出来的六千多名志愿军被俘人员被集中在巨济岛第602号战俘营。我们自己将它取名为“中国战俘回国支队”。我们重新按照部队的建制组建了我们这个“回国支队”。教导员孙振冠被推选为支队长，我被任命为支队总翻译。我们支队还秘密成立了取名为“共产主义团结会”的中共地下党组织，团政委赵佐端担任总书记。从此，我们这些被美方称之为“死硬共产分子”的中华儿女重新形成一支战斗队伍，并有了自己的核心领导。我们在“团结会”的领导下，在朝鲜人民军战友的配合下，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斗争来揭露敌人血腥甄别罪行，并坚决要求对我们那些所谓不愿回国的一万六千名难友重新在没有任何威胁条件下进行“甄别”。美方对我们的严正要求根本不予理睬，更加激起了我们的义愤。
1952年5月7日，巨济岛第76战俘营的朝鲜人民军难友在我们的配合下，奋勇扣留了美军战俘营总管杜德将军，迫使美方在“76”战俘营召开了“朝中战俘代表大会”。孙振冠和我由“共产主义团结会”委任为中国战俘总代表参加了大会。在代表大会上，我们和朝鲜战友们一起控诉了美方为胁迫战俘背叛自己的祖国所犯下的种种罪行。杜德将军在铁的事实前面认了罪，这一事件震惊了全世界。老羞成怒的美国当权者对我们进行了残酷的报复，血洗了“76”战俘营并将我们全体代表判为“战犯”投入岛上的最高监狱。
“杜德事件”之后，美方将中国战俘发配到离韩国本土更遥远的济州岛上。孙振冠和我则被关进巨济岛上的“战犯集中营”长期隔离拘留。
我们六千多名坚持要求回归祖国的中国战俘到了济州岛后，美方对我们并未善罢甘休，而是变本加厉地采取各种手段来瓦解、摧毁我们回归祖国的意志。首先是将我们六千人分别关押在十个拘留营里，又不断派一些变节者前来指认“共产主义团结会”的领导人，将其隔离关押进离营地很远的小监狱里，还不断用高音喇叭向战俘喊话：“你们何必跟着那些共产党头头走?你们回国后只会被当成叛徒，挨整、挨斗，一辈子翻不了身。”，更严重的是常在我们外出服劳役时，指使其担任看管的士兵无理挑衅，一旦我们的人有所反抗，便立即给以惩罚，甚至开枪造成伤亡。而最令我们气愤的是美方的停战谈判代表继续在板门店造谣说大多数中国战俘不愿回国。
1952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三周年国庆节来到了。我们六千多名远在异国孤岛上的中华儿女怀着对祖国母亲的无限思念和对敌人的极大义愤，升起了十面五星红旗。那迎着太平洋的狂风，傲然飘扬在铁丝网上空的国旗向世人述说着我们对祖国的向往与忠诚。然而敌人惶恐了，开来了十一辆坦克和两个营的士兵。当荷枪实弹、带着火焰喷射器的士兵强行进入首先升旗的七号营场去夺取我们的国旗时，遇到了我们护旗敢死队员们的顽强抵抗。赤手空拳的难友们和敌兵展开了肉搏，敌人悍然开枪了，敢死队员们肩并肩围着旗杆，以血肉之躯，在六千战友雄壮的国歌声中阻挡着妄图夺旗的敌人，当一批又一批队员倒在血泊里，最后一名敢死队员降下了红旗，在旗帜燃烧的烈焰中，与国旗同归于尽……
这就是1952年国庆节，在韩国济州岛海边一个荒凉的土岗上发生的事情。半个世纪过去了，烈士们的遗骸恐怕早已化为太平洋的苦水。啊，忠魂归来兮!
岁月匆匆，过了几十年再来回顾当年在美军战俘集中营里的那场斗争，我们对于那场斗争的实质，以及为什么我们这些志愿军被俘人员在斗争中会有那样的表现，有了更深的认识。
我们这群炎黄子孙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目睹了甚至亲身参加了打败日本鬼子侵略和打垮由世界第一强国美国全力支持的蒋介石反动腐败政权的战争。那个响彻全世界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声音还回荡在我们耳边，那如旭日东升的新中国的万丈光芒还闪耀在我们眼前。我们曾为新中国的诞生流血流汗，即使我们被囚禁在异国孤岛上受苦受难，也是为了她——我们的人民勤劳、江山壮丽、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祖国啊!对我们中国战俘中所有的爱国者来说，美军战俘集中营无非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反抗侵略争取民族解放的又一个战场而已。美国当权者竟然想强迫这样的中国战俘放弃做人的尊严、放弃自己的信仰、背叛自己的祖国，谈何容易。
今天，在欢庆建国50周年的日子里，重温当年我们在那个太平洋孤岛上遥望故国的心情，我们也更深地理解了什么是“祖国”。
祖国!在我们那段异常艰难的战俘岁月中，我们曾多少遍痛苦地思念过你。当我们站在忠贞与背叛的十字路口，必须独自做出将决定终生命运的抉择时，我们曾经深情地呼唤过你。而当我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归祖国怀抱之时，我们又曾为你洒下了多少激动的泪水!
那时，敌人把我们这些坚持要求回归祖国的战俘，一律视为“死硬共产分子”。其实我们归国的六千人并不都是共产主义者，相当多的难友当时仅仅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他们相信是共产党救了中国，他们出于爱国之心而亲近共产党，正是这种爱国之心成为我们全体难友忍受苦难、拚死斗争的最基本最深沉的动力。
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祖国怎么会那样地吸引我们去爱她呢?甚至心甘情愿地为她献身呢?难道仅仅是由于那是我们生长的地方?是我们祖先坟墓之所在?这里有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有我们熟悉的语言文化?
我们是在被迫离开祖国怀抱，在异国受尽迫害，付出了鲜血和青春之后，才真正懂得了“祖国”这个概念所包含的无比丰富的内涵的。那时我们在阴暗的囚牢里，抚着身上被敌人鞭笞的伤痕时所深深怀念着、渴望着的一切之总和，原来就是我们亲爱的祖国啊。从哺育我们成长的慈母的香甜乳汁，家乡清清的泉水，到给我们以知识与智慧的中华文明、光辉历史；从滋润我们生活的甘露、鲜花、阳光，到温暖我们生命的亲情、友情、爱情；从体现我们生命权利的人格尊严和人身自由，到体现我们生命价值的学习研究和创造性劳动……这一切正是在战俘集中营里被完全剥夺了的。那时，这一切对于我们是如此遥远又如此珍贵。那时，我们曾多么惧怕会永远失去她啊!
50年来，尽管我们的祖国走的是一条曲折艰难的道路，而我们这些“归俘”更是历尽坎坷，我们却从未后悔过当年我们做出了回归祖国的抉择，也从未动摇过对祖国的爱，这正是由于在我们内心深处总抹不掉当年在战俘集中营所深深铭刻下的对祖国的感情和认识。
现在，我们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们那些当年为国壮烈牺牲在战俘营残酷斗争中的难友们，他们的忠骨已长久地留在韩国釜山、巨济岛、济州岛上。当年我们无法带回他们的遗像长留人间，几十年来又未能一一去慰问他们的亲人共寄哀思。烈士们既未能看见20年来改革开放后的祖国的巨大进步，也无法跟我们一起共享节日的欢乐。我们谨在此向他们的英灵呼唤：
啊，安息吧，长眠异国的亲爱的战友们，你们当年为之献身的祖国已经春回大地、奋起腾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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