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氏转型

2000-01-15 作者: 吴思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0年第1期 晏氏转型 作者:吴思 ]

《晏子春秋·外篇第七》中记载了一段晏子作官的故事。晏子(名婴,卒于公元前500年)是与孔子同时代的齐国贤臣。

故事说,齐景公派晏子去东阿当领导,在晏子领导东阿的第三年,齐景公把他召回来训斥了一顿。齐景公说:“我还以为你挺有本事呢,派你去治理东阿。现在你竟把东阿给我搞乱了。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寡人要狠狠处理你。”晏子的态度极好,立刻表示改正,他说:“请允许我换一个办法治理东阿,如果三年治理不好,我情愿以死谢罪。”齐景公同意了。

第二年,在晏子上来汇报税收工作的时候,齐景公迎上前去,祝贺道:“好极了!你治理东阿很有成绩嘛!”

晏子回答说:“从前我治理东阿,后门全部关死,贿赂根本就没有。池塘里的鱼都造福穷人了。那时候老百姓没有挨饿的,而您反而要治我的罪。后来我治理东阿,大开后门,大行贿赂,加重老百姓的税赋,搜刮来的财富不入国库,都孝敬您左右的人了。池塘里的鱼,也都入于权贵之家。现在东阿的老百姓有一半在挨饿,您反而迎上来祝贺我。我这人傻,治理不了东阿。请您准许我退休,给贤能的人让位。”说着连连磕头,请求退职还乡。齐景公听了,从座位上走下来道歉说:“请你一定勉力治理东阿。东阿是你的东阿,我不再干涉了。”

分析这个故事,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三个要点。第一,晏子初期不媚上不欺下,实行了一套合乎仁义道德的政策;第二,晏子后期欺下媚上,实行了一套竭泽而渔的政策,这是只做不说的潜规则;第三,合乎仁义道德的政策顶不住巨大的压力,被迫向潜规则转变。这三个要点构成了一个堪称经典的变迁模型。读读中国历史,这类变迁总是在人们的眼前晃来晃去。为了识别方便,我干脆给它起个名字,叫作“晏氏转型”。

在《晏子春秋》这本书里,晏子治东阿的故事先后讲述了两遍,上面引用的那个版本是在“外篇”里讲的,还有一个版本是在“内篇”里讲的。在内篇的版本里,晏子刮穷了百姓,喂足了权贵之后,齐景公将晏子召回嘉奖,同时还让晏子介绍一下经验——你是如何取得如此巨大的成绩的。于是晏子向齐景公分析了前后两种政策所涉及的利益集团及其利害关系。听听这位贤人的分析,我们可以找到“晏子转型”——仁政堕落为苛政的压力来源。

晏子对齐景公说:过去我治理东阿,堵住小路,关紧后门,邪民很不高兴;我奖励勤俭孝悌的人,惩罚小偷坏人,懒民很不高兴;我断案不偏袒豪强,豪强很不高兴。您左右的人求我办事,合法我就办,不合法就拒绝,您的左右很不高兴;我侍奉权贵不超过礼的规定,权贵们也不高兴。邪民、懒民、豪强这三邪在外边说我的坏话,您的左右和权贵这二谗在里边进我的谗言,三年内坏话就灌满您的耳朵。

晏子说,后来我小心地改变了政策,不堵小路,不关后门,邪民很高兴;不奖励勤俭孝悌的人,不惩罚小偷坏人,懒民很高兴;断案时讨好豪强,豪强们很高兴;您的左右求我办事,我一概答应,您的左右很高兴;侍奉权贵超出了礼的规定,权贵们很高兴。于是三邪在外边说我的好话,二谗在里边也说我的好话,三年内好话就会灌满您的耳朵。其实,我过去招致指责的行为才是应该奖赏的,我现在招致奖赏的行为正是应该惩罚的。所以,您的奖赏我不敢接受。

晏子把讨厌仁政、喜欢苛政的人分成了两大类:一个是民间的“三邪”,另一个是统治集团内部的“二谗”。这两类人的利益所在决定了他们的好恶,而他们的好恶关系非常重大。

统治集团内部的人,控制着通向以暴力组织为后盾的最高权力的信息渠道,他们是齐景公的耳目。晏子实际上干得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信息渠道中传上去的是恶言还是美言,在正常情况下,他本人的命运便是由此决定的。作为信息通道的把关人,二谗在晏子面前碰壁,愿望没有得到满足,预期中的利益未能实现,积攒了满腔怨恨,自然不肯传达有利于晏子的好话,也不肯拦截诋毁晏子的坏话。如果实在听不到什么坏话,我想,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也愿意编造出一些谣言。更何况民间还有三邪存在,不愁听不到坏话。

民间的三邪,是有能力也有愿望与二谗勾搭的人。二谗接触的几乎都是这些人。二谗吃他们的,拿他们的,听他们的,在信息通道中传递他们的意见。因此他们在政界的嗓门格外大,就好像现代政治中强势的“院外活动集团”。晏子得罪了这个集团,自然要成为他们游说攻击的目标。

那么,从仁政中受益,在苛政中受损的普通老百姓呢?他们自然是支持晏子的,可惜,他们的力量太弱,声音太小。他们的赞赏不能使晏子升官,而三邪二谗却可以。他们挨饿并不能让晏子丢官,而三邪二谗却能够。这些老百姓,按照马克思的比喻,就好像是一麻袋毫无组织的土豆。零散的土豆无力保护自己的利益,需要高高在上的皇帝代表他们,赐予他们雨露阳光。

按照马基雅维里的分析,这些土豆不仅能力不足,热情也不够。在晏子建立的理想秩序中获利的老百姓,他们怕三邪二谗,也不相信理想的秩序能够推行到底。相反,三邪二谗却热情十足,利用每一个机会向晏子进攻。当然,我们也不好抱怨老百姓不够意思,说他们胆小怕事。如果把晏氏转型中的所得所失分摊到每一个老百姓的头上,在每次转变造成的新增得失中,每个人确实摊不上多少。他们犯不上为这一点东西冒险招惹政府官员。而分摊到三邪二谗的头上,每个人得失的份额都足够多,足以激发起大家高昂的热情。总之,老百姓不如三邪二谗的政治热情高昂,这是有数学计算上的根据的。

双方的热情和影响力的差距如此巨大,如果不谈道德操守,仅从趋利避害的角度看,行政官员何去何从已经命中注定了。要彻底改变这种命运,只好从根本上改变专制官僚体制的利害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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