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李东阳暗斗阉党

2004-03-15 作者: 颜秋桦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04年第3期 明朝李东阳暗斗阉党 作者:颜秋桦 ]

李东阳(1447-1516),字宾之,号西涯,谥文正。湖南茶陵县陇匣(今高陇镇陇集村)人。明洪武五年起,茶陵属湖广长沙府,因此人们又称他李长沙或李茶陵。

《茶陵州志·杂志篇》载:东阳四岁能作径尺书,景帝召之,抱膝上,赐果钞。有一次父亲带他进宫考神童。东阳人小足短,跨不过门槛,考官笑道 “神童足短”,东阳随口对答 “天子门高”。临考时,东阳坐上考席,其父站立旁边,考官出一上联:”子坐父立,礼乎?”东阳立时为对:”嫂溺叔援,权也。”(由《孟子·离娄·淳于》引申)此时景帝正在品尝御膳房的螃蟹,遂以螃蟹为题出一上联:”螃蟹浑身甲胄,”东阳略加思索,则对以”蜘蛛满腹经纶”。景帝喜而赞道:”是儿他日作宰相。”

天顺八年(1464),东阳殿试中进士,至正德七年(1512)止,立朝五十年。历任翰林院编修、礼部、户部、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宰相)等,参与内阁机务长达十八年。

李东阳不仅是明朝的著名政治家,同时还是著名的文学家。当时许多有文学才能的人就环绕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以他为首的文学流派,因为他是茶陵人,因此这个文学流派被当时人称为茶陵诗派。

对李东阳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贬之者谓:”李东阳……宦官刘瑾专权时依附周旋,为时人所非议。”但明清以来时时都有人出面慷慨陈词反对这种”非议”。因此,这个是是非非的问题至今尚未得到澄清。现在该是正本清源,分清是非、黑白的时候了。

明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孝宗朱樘崩驾,太子朱厚照嗣位当了武宗皇帝。这时的明武宗年仅十五岁,登上皇位无疑是挂个虚名,代他行使职权的是个名叫刘瑾的宦宫。

初,刘瑾本在东宫伺候太子朱厚照。由于他善作角抵俳艺之戏,深受太子宠信。而今太子厚照当了皇帝,自然要将刘瑾之辈的俳艺班子带去伴驾。这俳艺班还有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罗祥等共八人,时人称之为”八党”或”八虎”。”八党”之首的刘瑾也就由伴随太子玩俳艺转为执掌皇权了。

刘瑾篡了皇权之后目空一切,连内阁的刘健、谢迁、李东阳这三位顾命老臣的忠言都不愿听取,他经常矫旨胡作非为,满朝官员和天下黎庶都恨之入骨。这时司礼掌印太监王岳等人作了铲除”八虎”的密议,不幸泄密,刘瑾乃矫旨将王岳等充发南京,并派其党羽将他们暗害于途中。掌印太监之权也就落到了刘瑾手上。从此,无论大臣奏折、边关文书、官吏任免、圣旨传发等全由刘氏一人独裁(《明史·刘瑾用事》)。

阉党称霸,祸国殃民。据《馆阁漫录》载,这时的局势是:”盗贼纵横、边夷猖獗、财匮民穷、怨访交作。内外臣仆方且持禄固宠,乘机作弊……”李东阳等三位顾命老臣遂”昧死”向上先后呈递了”四不可”、”政事厥失十事”等进谏书,所得到的回音不外是”事待斟酌而行”之类的空话。值此景况,人们深知朝政腐败,积重难返。东阳、刘健、谢迁便于正德元年十月同时上疏乞休。讵料其结果是”健、迁罢,东阳独留”(《怀麓堂全集·狄惠文公李文正公论》)。嗣后,东阳仍多次疏乞致仕,总未得到钦准。于是,他面对”主少国疑,四方多事”(《怀麓堂全集·求退录》)的现状,最后决定采取”潜移默夺”之法,与刘瑾阉党苦心周旋,以图保全善类,阴庇天下(《怀麓堂全集·李东阳列传》)。这便是某些人对李东阳进行”非议”的由来,这些”非议”可归纳为三大论点:

(一)”贪慕爵禄”论

有人抓住”健、迁罢,东阳独留”这一事实,咬定东阳之独留是为了”贪慕爵禄”、”留恋相位”。《李东阳列传》称:”健等即日辞位,而东阳独留……其潜移默夺……而气节之士多非之。”这些”气节之士”纷纷给东阳致函、投诗,有的议论,有的讽刺,有的谤讪。

李东阳真的是那”贪慕爵禄”的鄙陋之辈么?

首先从李入朝出仕的年限看,他自天顺八年(1464)中进士至刘、谢致政的正德元年(1506),立朝计四十三年,已任宰辅八年。一个封建王朝的进士,升到了宰相之职,可算是到顶了,还”贪”什么”爵”(像刘瑾之辈贪图皇位则另当别论)?

再从他的主动申请退位致仕看,东阳早在孝宗弘治七年(四十八岁)就已擢升为礼部右侍郎,专管内阁诰敕。次年便主动”疏辞内阁之命”。此后,从弘治十四年(五十五岁)起,先后上疏乞休达二十余次。至正德七年(六十六岁)才批准”致政家居”。足见李东阳对此”相位”并无留恋之心。但又有人说李东阳对官爵地位自是满足,他”独留”的目的是贪图厚禄。

那就再来看看他的利禄观念如何?正德二年八月,皇上敕”李东阳加俸禄一级”,”同年……李东阳辞加俸”。正德四年,”以纂修《孝庙实录》成,加……李东阳正一品俸……(再次)疏辞”(以上均见《明李文正公年谱》)。

正因如此,这位”立朝五十年”的宰相,待到晚年致仕时,论其家业却贫穷到了”萧然四壁,不足当分宜辈一宴会之费”(明史·献征录))的程度。据《明史》本传载:李公致政家居后,要靠为人作 “诗文书篆”赚钱以弥补生计。一日,夫人送上纸笔让他作书篆,他倦而不愿提笔。夫人道:”今日能不买鱼待客么?”他这才强振精神”欣然命笔,移时而罢”。一个宰辅之家,却要靠作书篆赚钱买鱼待客。其日常便餐如何?有《藜》(《诗后稿·西园秋雨》)诗可证:

藜新尚可蒸,藜老亦堪煮。

明年喜强健,拄杖看秋雨。

特别是《献征录》还有如此记述:李东阳立朝五十年,到寿终正寝时无钱治丧,全靠门人、故吏凑资始得了却丧事。

(二)”委蛇避祸”论

梁储在《贺阁老西涯公七十诗序》中写道:”西涯李公……鞠躬尽瘁,不避艰险。不幸值奸权干政,又能处之以巽,行之以渐。”

李东阳关于外界对其个人功过是非的舆论素来是无所计较的。譬如当他主文柄时,”何、李蹶弛踔,负材谩骂”,”士林一唱百和,谓西涯文章取熟烂,人物取软靡”,甚至还有人公开写诗呵斥道:”相逢亦骂李西涯”(怀麓堂稿旧序)。如此等等,他都是”俯首长叹而已”(见《明史》本传)。但是,对于阉党有害于天下的种种勾当,李从不”委蛇避祸”,而是挺身而出,激烈抨弹。

这,首先是表现在抨击乱政方面。《玉堂丛话》载:正德元年,吏部尚书焦芳潜通阉党,刘瑾遂将焦拉入内阁用事,并矫旨让他兼管吏部政务,企图上下配合,”表里为奸”。对此,李东阳坚决反对,毫不含糊。他以”此二事实难兼摄……吏部所拟升调…今以自拟之,而自可否之邪?”等理由先后驳斥刘、焦,最后迫使焦芳”乃辞部事”。《辅世编》载:正德二年,刘瑾专权,常带领”年尚幼,好逸乐”的武宗驾着宫苑御舟游猎嬉戏,国祸民殃概不顾及。李遂上疏道:”今岁自端阳后,金鼓火炮,声彻都邑……大臣畏忌不敢言,小臣震慑不敢谏。不知祖宗分职,设官朝廷,糜禄养士,将焉用之……”

其次是表现在体恤民情方面,当李东阳发现”贪官污吏,肆虐为奸,民为穷困,嗟叹交作”时,犹能慷慨陈词,为民请命。正德六年二月,皇上诏令在宫廷附近大搞豹房(皇帝之淫乐场所)、寺观建设。一时间,”京城内外,工役浩繁”,人山人海,大兴土木。人力钱财何来?不外是”州邑坐派无遗,民财剥削殆尽”。于是,东阳又向武宗进谏指出:”自古及今,并无禁中创造寺观事例……而财用之费耗,军民之困苦又不足言……俯垂鉴纳将前项工程即赐停止,其于不急之务,大加减节,以正国体,以慰生民。”正德七年四月,李又向上启疏:”去冬以来,京师地震有声。霸州及山、陕、福建、云南等处,相继地震。窃闻天人相应,理所当然……即今帑藏空虚,军民穷困,流移不已,盗贼肆行。江西、四川累岁用兵。山东、河南、南北直隶,所至残破,戕害将领、荼毒生灵,侵害京畿。自创业靖难以来,未尝有此……尤望渊衷朗悟”(以上见《馆阁漫录》)。

李东阳诸如此类为民请命的奏疏不胜枚举,世人夸赞他是:上抨乱政于京畿,下援黎民于水火。

正因如此,李东阳便成了刘瑾之辈的眼中钉。他们表面上对其改容起敬,内心里却异常切齿。”八党”们曾多次图谋加害于他。一是夺职降俸,如正德三年,”瑾摘《会典》小误,夺廷和与大学士李东阳等俸二级”;次年《孝宗实录》成,参与编纂者照例都应加升俸禄,可是刘乃唆使其党羽援引去年《会典》故事,下诏”以刘健等修《会典》糜费,皆夺升职,东阳亦坐降俸”(以上见《明史》本传)。再就是以”文字狱”治罪。据《馆阁漫录》载:《通鉴纂要》成,刘瑾”乃令人摘《通鉴纂要》小庇为东阳等罪,而除誊录官数人名……”后因武宗”有旨勿问”始息事。可见李东阳在阉党专权的境遇中,不但没有”委蛇避祸”,相反,他为了使”天下亦阴受其庇”倒还惹祸伤身了。

(三)”阿谀承顺”论

正德三年”八虎”党羽马永成等为了显赫宗室,炫耀门庭,掀起了一股为祖先造大坟、搞盛祭的妖风,并请东阳为之撰写祭文。同时,刘瑾又想利用宗教蛊惑人心,便在京都朝阳门外创立了祀奉道教的玄真观,也请东阳为他撰写歌功颂德的碑文……凡此种种,明知是些为阉党涂脂抹粉的耻辱事,但东阳还是给他们办了。于是时人更加”多非之”。他们认为这是李东阳向阉党阿谀献媚,甚至是与之同流合污的表现。御史张芹竟向皇上奏劾东阳”阿谀承顺”;侍郎罗还致函要与业师西涯公绝交,并”削门生籍”。对此,笔者颇有不同看法:

(1)据《馆阁漫录》载:”(正德元年)请诛瑾等疏,实东阳秉笔……中人皆以为事不由之。故与健等同日具疏求去。”就此,足以说明在刘、谢致仕之前,李东阳早已”秉笔”上疏请求除掉刘瑾等八虎。后因”事不由之”,他又与刘、谢同时具疏乞休。试想,李东阳若是那”阿承顺”甚至与阉党同流合污之徒,就必然会与刘瑾意气相投,全力支持”八虎”为非作歹,殃民害国,为何还要秉笔上疏”请诛瑾”?可见他与刘瑾之辈不是同流合污而是生死对头。

(2)有人又说李东阳既然是阉党的对头,阉党们请他撰写那带褒扬性的文字为何不横眉冷对地顶住?常言道:”事非经过不知难。”清礼部侍郎沈德潜对此作了客观的分析:”健、迁诸大臣相次斥逐,东阳之势益孤。计一人之力,欲除君侧而不得,即欲行己志而不能。于是随事隐忍,随事匡维,宁晦其心迹,而不敢标矫矫孑孑之名”(见《怀麓堂全集·李东阳论》)。可见当时李的处境是何等的艰难。因此他只好将”心迹”隐晦起来,做到对待阉党”外与和而内与辩,阳为调剂而阴护正人”(《怀麓堂旧稿序》)。我们今天只要联系彼时彼事的实际,设身处地去想一想,对李东阳那遭人”非议”之举就不难理解了。

(3)《明李文正公年谱序》称:”(文正公)独以一身周旋……而保全善类,诛锄大憝……好议论者,不谅其心,不求其本末,转以其迁延隐忍用为讥议。”这是一段尊重客观事实的公正论述。

笔者认为那些”不谅其心,不求其本末”而”讥议”者,他们只是看到了事体的表象,殊不知东阳这些被人”讥议”之举,原是一种”潜移默夺”的制敌手段。其中包含着老子”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哲理,也就是说东阳为阉党做了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付出了毁坏一己声誉的代价,却取得了迷惑”八党”视听的收获,为”保全善类”阴庇天下创造了有利条件。从大局看,他不是失了而是得了,不是亏了而是赢了,不应讥讽谩骂而应钦佩赞誉。且看:正德三年,总制三边都御史杨一清奉谕旨修筑边墙,这本是一件”御外患、免战祸、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可是由于”刘瑾憾一清不附己”,便给他加了个”筑边糜费”的罪名而下诏狱。经东阳等力救才得释罪。此外,还有早已致仕的刘健、谢迁及刘大夏等,”几经危祸皆赖东阳而解”。(《明史·杨一清传》、《刘瑾用事》)

以上是笔者针对某些人”非议”李东阳所提出的”三论”而选列的部分辩白性史实。最后还要引用《明史·寿少师西涯李公序》的一段话作结:”少师西涯李公……功业在朝廷,德泽在天下,异而不激,和而不同,清恭端靖之节,五十年如一日。”

正德五年,宁夏安化王叛乱,不几天就打到了陕西。武宗闻讯心急如焚,却又毫无主张。只得与顾命老臣李东阳研究对策,从而决定启用被贬的右都御史杨一清提督军务,派张永为监军。

李东阳深知杨一清与刘瑾有”筑边糜费”冤案之仇,张永虽是阉党太监,但早已跟刘瑾势不两立。于是他事先与一清密议:结交张永,与之合力同心,先平叛乱,再锄阉党。

根据杨、张筹谋,平定叛乱之后,由张永回朝复命,遂趁机向武宗面奏刘瑾阉党妄图篡位害国的不法”十七事”逆罪。武宗如梦初醒,即时传旨将刘瑾逮捕入狱,并从他家中抄出龙袍、玉玺、行刺的匕首等谋反罪证。

刘瑾篡政害国铁证如山,理当问罪伏诛。岂料皇上的诏令却是”谪居凤阳”。

李东阳闻讯甚急,担心日后刘瑾”脱复用,当奈何?”时张永”谋之东阳”。商议后,旋令科道官员揭发刘瑾罪恶,再由永”易疏”上奏,始将刘瑾”凌迟之,三日枭其首”(以上见《刘瑾用事》)。其阉党余孽也一一查处,祸根始得尽除。

对此,李绂的《李文正公论》赞道:”东阳……其功尤伟者,起用杨文襄一清,使偕张永平,固结永,遂诛瑾……其经营苦心,无异梁公也。”(梁公:指唐·狄仁杰)

逆瑾既灭,李东阳潜移默夺、阴庇天下的夙志已酬,则于正德七年五月”三疏乞休”,同年十一月”乞致仕,许之”。他在致仕家居之前,犹赋诗(《明李文正公年谱》)抒感:

平地红尘起白波,

直从青衮到黄河。

几州村落人烟少,

千里川原杀气多。

汉帅屡传师出令,

边兵先试凯旋歌。

白头中夜常忧国,

何日苍生息荷戈。

李东阳待到暮年退休时,还在”中夜”忧国忧民,希望祖国的”苍生”卸戈罢战,求得国泰民安。

李东阳之”潜移默夺”,费心良苦,五百年来,褒贬不一。笔者愚蒙,不揣冒昧,将其跟刘瑾阉党斗争的史实作此简录,且试发刍议,聊以引玉。但愿能引出”百家争鸣”,以澄清此”潜移默夺”之是非,使当今世人能认识李东阳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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