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群落》:最后的古代故事

2010-02-15 作者: 王克明 原文 #炎黄春秋 的其它文章

[ 2010年第2期 《无声的群落》:最后的古代故事 王克明 ]

我刚刚知道,1967年的湘南贫下中农造反派文革大屠杀中,约万名死难者里,有文革前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其中一位叫王百明的知青,因为出身算“反革命”,在街头饭铺里,被他不认识的农民枪杀。行凶前,造反派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谁是王百明”,另一句是“打死你这个地主狗崽子”,就抬起枪口,对着王百明的脸扣了扳机。王百明享年22岁。

我在邓鹏主编的《无声的群落——文革前上山下乡老知青回忆录》一书中,读到了这件事。文革前到湖南江永县插队的七千老知青,多是出身于“非劳动人民家庭”。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彻底清除阶级敌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屠杀中,他们经历了饥饿、恐惧、逃亡、追杀,走过了“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制造的人间地狱。

《无声的群落》文集中近90篇文章的作者,都是1964年、1965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这是被遗忘了的一代老知青。远在文革“血统论”出现之前,他们就早已被血统论政策所伤害。高等院校和高中升学录取时,对“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学生,“一刀切”地“不予录取”。唯有上山下乡,他们才可能脱胎换骨,不被歧视。但是,在改造思想的乡村岁月里,阶级斗争的高危压力,如影随形地伴着他们惨淡的青春。后来死于屠杀的王百明,便是因为家庭出身,三次高考落榜。他下乡后小心翼翼,积极表现,力图忠诚,却仍因家庭出身而被屠戮。

文革前全国一百三十万老知青,很多是因出身“剥削阶级”而失去了升学的资格,走上了苦难的脱胎换骨之路。在文革的血腥阶段,他们中很多人成为下乡所在地的专政对象,遭受了折磨。他们那一代人的上山下乡经历,是一段看不见黎明的苦难长夜。

后来的知青运动有所不同。有最高指示后,上山下乡被大张旗鼓地主旋律化,如阳光普照。经过了文革洗脑的知青,在上山下乡中,眼前的真实可能被信念掩盖,人间的苦难也不成为主题,知青往往会认为自己在踏着主旋律的步调,光荣起舞。以至今日,仍有“青春无悔”的高调,而知识青年的苦难经历,有被重新谱写为主旋律的可能。

《无声的群落》这部百万字的文集,为我们讲述了闻所未闻的上山下乡真相。文革前从重庆下到水洋坪林场的百余知青,在1969年被集中骗到一个旧监狱高墙内,在军人荷枪实弹看守下,上级要求知青学习毛泽东说的话,同意改到农村插队。两三个月间,捆绑批斗十几个知青,逮捕八个知青,制造恐怖高压,迫使全体知青不敢抗拒,最终被装上卡车,押送农村。南江县几位文革前老知青,安置时遇到困难,上级没人管,只好砍杨树做小家具,与村民有了冲突。有人便以谎言挑动起群众,聚众将三位知青活活打死。其中一位知青被抬到荒野,还没断气,便被推下山崖;仍没断气,便被乱石砸成肉泥。

这是一本让人不忍卒读的书。老知青们真实苦难的经历往往让人泪水盈眶,让人哽咽不已,让人想闭上眼睛、把书合上。因为这是一页不忍听闻的历史。挑动阶级斗争的受益者们,为了任何目的,可以任意指定敌人。而他们这一代知青,虽然也怀着革命的信仰和迷信的虔诚,渴望被革命的群体接纳,但这些被血统论政策歧视的贱民,不过是被专制政权储备的敌人而已。血统论其实是为了阶级斗争、继续革命的需要,储备敌人。

可想而知,这一代老知青经历的坎坷、曲折、苦难、磨砺,比阳光灿烂的一代知青更多,更深刻。因此,他们在书中的讲述。往往浓缩了共和国公民被阶级斗争的历史。王百明死后几年,成为他死因的“反革命”父亲也去世了。又过了几年,一份打字的油印通知说,原判他父亲的反革命罪一案系错案,予以撤销。却原来,王百明和他的父亲,这对死去的父子“敌人”,只是临时指定而已。至今,没有人对他们说过一句道歉的话。这事儿已经算过去了。

如果不是这本书,这事儿就永远过去了,没人还能知道这段历史真相。真相是历史的第一要素,坚持真相才有可能坚持真理,掩盖真相不会只是不好意思。制造仇恨和斗争,给人类带来了无尽苦难。了解苦难真相,才能比较出自由思想、社会宽容、民主平等、终结仇怨的社会意义。在这一点上,《无声的群落》这样的书,有重要的作用。从书中可以看见,作者们那些苦难的叙述,是对历史的记忆,但不是对历史的记恨。没有这些记忆,就不会有对极权专制的反思。同时,没有这些记恨,才不会重演仇雠斗争的历史。

少年壮志时大家都满眼敌人,以为历史全是对敌斗争。其实,我们身边哪儿有敌人?我看古代,觉得敌人的出现有两种条件,一是蛋白质馈乏,二是政治家需要。皇权可以为了政权利益抑富没产,把人扫地出门,也可以为了政权安全而指定敌人。“以事诛之”。古代那些讲不完的发配故事中,可以想象,有过无尽的冤屈、恐怖和凄惨。那些故事并没有在政权更迭后结束,我们的继续革命、对敌斗争,不过是在重复古代的故事。

那些年,知识青年亲见亲历的生活习俗、劳作方式、土地依存、家族宗亲、抑富没产、实边垦荒等等,以及极权对所有个人的强力控制,那些从乡村生活到政治安危的几乎一切,还有像杀戮王百明那样对生命的轻视,都跟古代差不多。所有的知识青年,其实都在乡村亲历了最后的古代,文革前老知青更是亲历了株连。直到改革开放,我们才有了走出古代的可能。

《无声的群落》讲述的,是最后的古代故事。虽然古代未必已经完全终结,古代的故事还有发生的条件,但毕竟,现代在一步步走来。当一代知青垂垂老矣之时,让他们感到安慰的是:那些从中原到岭南的苦难迁徙,从大槐树到四方的被迫移民,从家居到边地的凄惨流放,从城市到农村的上山下乡,都已终结了。

(本文为《无声的群落》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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