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型书人的学思历程
嘉宾:刘苏里
时间:2013 年 04 月 04 日 周四 15:00-17:00
地点:706青年空间(华清嘉园13号楼1607室)
独立书店的生存
万圣走到今天,作为一个生意站住了。首先它是个生意,生意站不住的话,多少理想都辅佐不上去。因为多数开书店的人是怀着理想进来的,多数充满理想的人的缺点是想得太好,没有真正论证这件事的实质是什么。冲进来,然后隔段时间落花流水,遍体鳞伤。情况好还能爬起来,不好就撤退了。
但这个事儿如果是纯生意也很难做好,很难看到今天的万圣。为什么纯生意不可能?总的说是 历史原因和独立书店历史本身决定它不可能是个纯生意。
历史原因是,中国极度缺乏公共空间,特别是 89 以后。谁对公共空间有需求呢?知识分子,读书人。总要有个地方可以讨论问题、吵架。89 年以后这种空间急剧萎缩。那时候多数人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大家的住所非常的寒酸和局促,北大讲师夫妻两个只有筒子楼里一间房。家庭不能做聚会的场所,社会这类场所又急剧萎缩,那么谁出来了呢?独立书店。特别是在 92 年以后,各地的独立书店承担起了公共空间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讲,它不是纯粹的生意,它有社会的需求。
按照刘易斯在《书店的灯光》里的说法,独立书店的本质在于「独立书店是自由社会的基石」。怎么能让书店担当这么大的责任呢?刘易斯在那本书里举了个例子,《洛丽塔》首发的时候,很多书店不敢卖,拉什迪的书出来以后没有一个地方敢卖,最后独立书店联盟决定卖这本书。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关键时刻站出来的是独立书店。它不仅仅是相对于大书摊小、数量少才独立,它既独立于权力,又独立于资本甚至独立于群众、读者。
大家看我从不向读者妥协,万圣走过 20 年,很重要的一点是始终记得自己的独立身份,保持独立姿态。因为一个机构和一个人是一样的,很容易受到诱惑。这个书好卖,能挣钱你卖不卖?很多书卖了有风险你卖不卖?
同样,另外的诱惑你受得了么?搞活动、打折促销、各种方式签名售书、新书发售,很热闹。很多书店如此定位,这样可以,不是说不对。而万圣的定位就是安安静静,你来这儿,店员是否存在不重要。这是一个把强制减到最低的地方。但是,现在万圣没有办法按那个要求。对这个原则唯一妥协的地方就是监控,是我决定的。因为损失太大了,最高的年份将近 50 万损失,我们差不多要死掉了。面对专业的盗窃团伙,每年丢这么多书,没办法。
你想想我们的社会有多少把强制减到最低的地方,到哪儿都有掌握了权力的人对你加以限制、呵斥甚至是大打出手。我们实际处在一个非常不自由的环境里,这种不自由很多时候不是来自政治权力,而是人与人之间。只要胳膊上带轱辘的人,包括看车的老大爷,有时候态度都非常恶劣,因为他对你停车一事是有权力的。
有人坚持下来,也有人在这个过程中阵亡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我看到了太多也知道了太多。不过有一点,走正路阵亡的不多,死掉的原因各种各样,都很具体,主要是自己的原因。我常讲,让一个人在 15 年前看 15 后的今天,并且为 15 年后今天的不确定性做决定,来走这十五年,非常难。大家觉得这事儿是能想象的么?你今天决定做一件事,想到十五年后可能会有怎样的结果。你有没有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一定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被迫的。这是非常非常难的,而且你一直在这路上走。
这是我个人看独立书店行业的人,看到多数倒下的就和这事儿有关,他无法建立初期选择的目标,并想尽一切可能手段实现这个目标。商业技术上,所谓生意硬指标,硬手段这块儿,你要做好,管理上要做好,但更主要是坚持做这件事儿,知道你要做什么。绝大多数从业者还没有想明白就进来了。我认为我们一开始就想明白了,并且二十年前想到了,今天还没有变。
一些朋友最近跟我讲,「唉,早知道万圣有今天,我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下,也能做一个今天的万圣。」我说「你说得对,问题是你愿意在二十年前为今天的一个不确定性付出二十年的生命吗?」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讲,起初的选择很关键。
时代精神
在座的大多是二十多岁,和我们当初处在你们年龄的时代完全不一样。我们二十几岁的时候是八十年代,你们若是学历史,关心社会事务、国家发展,对于清除精神污染、校园的各种抗议行动就会有所了解。总之,那个时代整体的社会气氛是向上的,虽然也有各种不满,各种抱怨,但总的来说精神状态是饱满的,对未来充满希望。那时人们信奉的是,只要努力就有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甚至是对社会进步或是发展有所贡献。
75 后有一特征,他们茁壮成长的年代恰好跟国家奔奥运的潮流是一致的,最典型的例子是长头发的许知远。我们是在一个很 high 的状态中介入社会事务,观察社会成长起来的,一直 high 到 08 北京奥运。紧接着发生钱云会、钱明奇事件,钟久玲事件,再紧接着 7·23 动车、唐福珍的自焚,一直到眼下正在演变的死猪事件和 H7N9.
如果大家是一个心态好的看客,我相信未来再也没有某个历史时期,有你们今天看到的这样一场场大戏。
75 后以 7·23 动车为一个转折,他们的整个思想观念突然发生了大规模的转变。这个转变的日期,大约是我们的首相在现场出现以后的当天或是第二天。八月上旬,温总理到现场的第二天,大家以为新闻可以开放,媒体准备了大量的版面,憋了十几二十天终于可以来说这个事儿,就在大家基本完成工作等待复印时,结果我看到微博,说是晚上十点接到了命令,不允许说这件事情。那天微博上沸反盈天,「造反」的都是 75 后。
那一天在微博上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年轻人起义,他们突然发现一直以来被 08 奥运、09 阅兵顶到 high 的状态实际是虚幻的,曾经相信的那些东西被钱云会事件、7·23 动车事件粉碎。
为什么这两件事成为标志性的事件?75 后掌握话语权的一批,基本上是这个社会的中产或者中产边缘,社会地位、话语权包括生活状态是比较好的。他们突然发现将是他们很重要的交通工具的动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了问题不允许说。所以我说 75 后的起义,使得他们在整体上获得了一次觉醒。
我不太能把握 7·23 动车事件对 80 后的影响。我接触了一些年轻人,感到他们有困惑,整个生活,整个人生没有方向感。尽管我们书店里成功励志的书籍五花八门铺天盖地,他们依然没法找到自己的生活,未来职业也好,人生也好,找不到方向感。我就很想借这次机会和大家聊聊,想知道你们怎么看今天的社会和你们所处的生活环境,你们对未来有哪些期待。说期待还基本是积极和正向的,说的消极一点就是你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明天。
这一代年轻人再过二十年,将要担负起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我们当下感受到的不确定性要演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我不知道。
应主持人的要求,我再多说一句,她给我出的作文题「学者型书人学与思的历程」。如果说我还敢跟大家说刚才那番话,心里的底气就在于从上大学前到今天,我几乎没有一刻放松过学与思,每天想的心里装的都是和大家刚刚说过的那番话。
每天都在想,这么大的地理面积、这么多的人口、这么长的历史、这么复杂的信仰,面临如此复杂的外部环境,我们怎么去应对。为什么我越到后来这些年越强调外部环境,三十年前我们开放了,我们不再把自己的后院加上篱笆只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和世界有了非常密切的经贸往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个形象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如何应对未来的状况,既应对我们本身的问题,又应对我们和外界的关系。
当然,历史在你短暂的一生,特别是在你有体力有精力的年龄段,如果不召唤你的话,我们就当一个学习的人、当一个读书的人、当一个思考者。但历史总是要召唤一批人,历史总是要甄选一批人,你是不是那位有准备的人?临阵磨刀是没有用的,更不用说既没准备又不磨刀。我个人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历史不召唤则以,召唤的话拿起枪就能作战。
一个人把自己的生活搞好是非常必要的,我很难想象一个扫不好庭院的人能扫好天下。在 29 岁以前我没有这种想法,想得简单,心忧天下,想的都是天下。29 后忽然想明白了,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就一个人,每天和自己说话,我就在想,从十四岁到二十九岁,十五年,我们干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自然的人生过程是什么,在这期间,你怎么确定人生轨迹,多大程度上是被时代卷进去的,多大程度是自我的选择。我得到的最重要的启示是人的自立,纯粹意义上的自立,如果一个人不能自立的话,不知人的尊严从哪儿来和人活着的尊严从哪儿来,那就只能被时代卷走了。
从女儿的途径知道一点 90 后的状况,90 后大部分都在大学内。不止你们,40 后绝大部分稍微好一点点,50、60 后都在谎言的教育下成长。
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年轻人的生长环境如此糟糕的时代,我在历史上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时代,从生理意义的残害到精神意义的残害。我们制造了掺了三聚氰胺的奶粉,却没有人惭愧。我们有多少对儿童的残害的行为,从生理到心理。
没有办法,必须让自己成为自己的老师,让好朋友成为自己的老师。我认为这个过程中唯一能帮助你的就是看书。这个事儿不难,不要再抱怨我们没有养成习惯没钱买书。看书对环境的要求还是非常低的,有个灯,晚上不行白天看。阅读确实可以帮助你,尤其是带着问题本身去阅读,你满心问题的时候阅读效果会更好。
阅读,从自己的问题出发
看书不是为了换钱,换物质,甚至一下子很难明确看书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你有个模模糊糊的方向,阅读是在打开无限的未知世界,在你走进去的时候,你摸、撞墙,走老路、邪路,在摸索中慢慢清晰。你心中有多少问题,不是你问到的,是你想出来的,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想问题的人?如果你主要是「小我」的话,你就不会有那么多问题。如果你有「大我」情怀,就看你「大我」的尺寸,主要关心你的行业,关心你的城市,关心国家,关心全人类。关心后发现全人类都是你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想这个问题,与胸怀有关,与选择干什么有关。否则阅读多数是消遣时间、消磨时间、丰富谈资和满足精神抚慰,基本上是这样。对于多数人来说,我是举双手赞成他们在这种意义上看书的。
年轻的时候看小说永远是对的。现在回头补课看什么呢?看历史书永远是对的。哲学非常难看,有阅读困难;政治太高端了。实际上绝大部分人,不论是现实、身体还是脑子的问题,都能在历史中找到答案。历史当中也有哲学、政治、经济、军事、教育。所以说,从投入产出效率和你的精力金钱相比较,看历史 是最好的。其次 看人物传记和读小说。如果你还有更大的追求,确实要看政治、经济。从时间分配上来讲,选好的历史书看,而且是中外的历史书来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钱变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没钱就低人一等,无颜面对家里的人、同学、儿时玩伴,到社会里混,或是连出家门的勇气都没有。30 年前不是这样,80 年代我们很穷,为什么现在和当时的精神面貌不一样,我们很穷但在当时不认为自己很穷,意气风发。做很多和赚钱无关的事情。连轴转做很多事儿不睡觉,一分钱都挣不到。
今天的社会,在我看来,钱权是一回事儿:有权就会挣到钱,甚至大钱,有钱就会控制权力,是硬币的两面,社会结构就变成这样了,让年轻人怎么办?社会就是这样的。崔卫平讲了一句话,「你站在哪儿,哪儿就是中国。」如果中国所有人都顺应「有钱就有一切」,钱是唯一标准的话,这个状态会永远持续下去。你也永远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没钱给人的打击和挫败感也是很可怕的。大学同学三十年聚会,别人都开了各种车,你坐地铁去,得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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