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宪政这只笼子首先是关老虎，其次也要关猴子
天则所聘我做天则所研究员十年，我什么贡献都没有，所以这次庆典我就特别昨天从上海赶到北京，表示祝贺。我很同意王焱的看法，学在民间，现在官府、学府做的研究不论学术，还是对策，很多都是生意，学问成为了一门生意，对策也堕落为商业交易。倒是民间有一批不计功利，有家国天下关怀的人士真正在做研究，天则所是一个典范， 20 年不倒这也是个奇迹。
我非常认同天则所的理念，一个是市场经济，第二个是宪政建设。 20 年前，是 90 年代那一轮市场改革的开始， 20 年过去了，据说新的一轮改革又开始了。但是今天改革的形势比 20 年前更复杂，改革共识已经丧失，形势比以前尖锐得多，最核心的问题，乃是谁之改革，对谁有利？改革的最后成果落于谁家？这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新一轮改革的方案设计，不能是仅仅关起门来，由上层领导或少数精英决定，而是需要有公共讨论，既包括媒体，也包括人大，这样一种经过充分商议的改革才能真正形成新的共识。未来的改革会更复杂，不是一个简单深入或重新启动的的问题。
经济改革到了今天，所遭遇到的是制度瓶颈问题。二十年前天则所已经将建立宪政视为自己的追求目标。今天关于宪政，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争论，为什么需要宪政？我一直以为，联邦党人这段话讲的最好："如果人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政府了；如果是天使在统治人，那也就不需要对政府有任何限制了"。但是我们都知道，人不是上帝，也不是天使，他总是要犯错的。特别是权力越大、能力越强的人，我们在历史上看了很多，比如毛泽东，既能大善也能大恶，先是大善，最后为所欲为，成就了大恶。所以对这样一种公权力需要有限制，通过宪政限制权力。
但是一讲到限制，有权的人一定不喜欢听。那么，换一种说法，叫做规范权力吧！所谓规范权力，有双重意义，一个是限制，第二个是赋予你权力，让权力在宪法和法律的规范下行使。美国是一个宪政国家，政府的权力受到宪法和法律的限制，而且三权分立，但美国也是世界上政府能力最强的国家之一，但这个强有力的政府权力是将规矩，被规范的，即使犯错，也经常会得以纠正。这叫做把老虎关在笼子里。
所谓笼子，指的是宪政。但宪政这只笼子，不仅是用来关政府，而且也是用来规范各种社会政治力量的。不仅要把老虎关在笼子里面，也要把猴子关在笼子里。猴子指的是什么呢？各种各样的社会力量，特别包括无组织力量，中国历代不缺乏无组织力量，但是每次无组织力量释放的结果，最后都是玉石俱焚。所以宪政不仅规范公权力，实际上也在规范各种社会的力量，让从政府到民间的各种政治力量都能够在宪政的制度框架里面，在宪法和法律下来竞争和互动，谁也不许乱来。这样中国未来才有希望。
今天我们所追求的很多目标，比如政党政治、议会民主制、司法独立，在一百年前中华民国成立之初，在制度形态上都曾经有过。但是大家都知道，没过几年，搞成一个什么乱象。不仅袁世凯，而且革命党、立宪派，这三派力量都忽视宪政，忙于争斗，都认为最重要的是自己掌握最高国家权力，以压倒和消灭对方为最高手段，而把宪政悄悄地撇在一边。政治与军事不同，军事是你死我活，而政治则是最高的妥协艺术，你活我也活。民国初年的乱局告诉诉我们，最重要的是"革命后的第二天"，即国家制度的建构。虽然我们都不希望有革命，但大变革以后的第二天是什么，这是我们要预先想到的。如果没有一个宪政的笼子，来规范各种各样的社会力量，特别是公权力，让他们学会在宪政的秩序下合法竞争，"革命后的第二天"就会大乱。而真正的专制复辟，一定是大乱之后的结果，不要相信换一批人上台，中国就会变好，人永远是不可靠的，可靠的是制度，是宪政。只要没有宪政这个笼子，新派上台之后可能比旧派更腐败、更专制，台湾的陈水扁就是一个先例。
宪政这只笼子，首先针对的是无所不在的公权力，其次也是针对我们自己。社会的上上下下都需要宪政的笼子。我想，这也是天则所未来二十年中，我们要一起奋斗的目标。
（本文是作者在 2013 年 7 月 26 日 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成立 20 周年庆典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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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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