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全喜：不确定性、法治与文明
去年在这个地方（天则），我们也是聚谈一个期许，当时我就有一个感慨，年年期许，年年落空。今年又来到这个地方，又谈期许，同样还是可能落空，但还是要谈。
去年我谈的跟刚才两位谈的相关。去年我的一个主要期许，就是刚才振宇说的“免于恐惧的自由”。当时大家都有一种感受，就是安全感成为问题，一年过来了，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而是愈发严峻。彦斌刚才说动物都有追求自由的愿望，我觉得作为人，不同于动物，在于人的生命中有期望，有理性，更有信仰。新的一年开始了，我想谈三点期许，虽然我也知道这三点期许，跟去年一样会落空。但是，我还是要谈，因为它们寄托了我的期盼。
第一，我希望在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一种安全感。安全感本来是一种较低层次的诉求，但时下的中国却变得弥足珍贵。从一般的政治学原理来说，提供一种安全与和平的生活秩序，这是一个政府最基本的职责。政府是干什么的？按照霍布斯的理论，首先在于能够提供一种秩序和安全，至于幸福、自由等，则是这个政治共同体的奢侈品。即便一个专制社会，例如西方的君主专制社会，一般的臣民也还是有某种法治保障的安全感的。
只要有法治，就会有安全感，这是普遍的真理。四十年过去了，中国的改革开放从经济上看似乎发展得很快，经济实力在世界经济总量中占据了相当的份额，但如果没有法治秩序，这些最终不过是些烟云。四十年过去了，如果我们连一个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这种改革，这种开放，有什么价值和意义？这是真正的改革吗？
我们处在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以前的不安全感，总是或多或少能够找到些许的原因，但最近这一两年情况发生了变异，整个社会的不安全感是无远弗届、没有缘由的，每个人都似乎处在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性中，谁都不知道这个不确定性来自于哪里，但是大家又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百亿身价的豪绅，了无分文的盲流，有权无权之人，有钱没钱之人，他们所滋生的不安全感是一样的。
谁能给我们提供安全的保障呢？本来，政府是应该给我们提供安全的，这是它的基本责任。但我们看到，其实政府自身也处在不安全的恐慌之中。本来，法律是可以为每个老百姓提供安全的，但是，我们看到，法律只是一纸具文，可以任意解释，没有任何的权威可言。正是法律、政府失去了基本的可信度，才致使我们感受到处于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伴随着这个巨大的不确定性的，是一场随时可能发生的灾难。我说的不是自然灾难，而是一种社会性灾难。我的第一个期许，就是在 2016 年或者未来的几年，我们能有一点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是来自法治的，来自责任政府的。洛克在《政府论》中谈到申诉权，甚至还谈到反抗权，我觉得要克服不确定性，获得安全的保障，只有寄望于法治，真正的法治，可以使得每个人获得生活的安全感。
第二，我希望政府要讲理。这个道理，实际上大家都是知道的，也是非常简单的，大道至简。它们写在我们的法律中，写在我们的宪法中，写在党的文件中，写在我们的政府报告中。这个道理归结到实质，就是法治与民主。问题在于法治与民主是要落实的，不是忽悠的。忽悠只会增强大家的不安全感。作为一个承担责任的政府，如果把自己的许诺当成一张废纸，根本不予履行，那么怎么能够使民众相信你、信赖你呢？政府首先要讲理。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辞，政府发出的声音很多是矛盾的，左右互掐的。一会儿是法治国家，一会儿是党管一切，一会儿是改革开放，一会儿是阶级专政，这些对立的东西如何整合成为一个自洽的逻辑呢？很多人感到迷茫。我期望在 2016 年，能够有一个道理说清楚这些矛盾的事情，要讲一个法理，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先要从讲理开始。
第三，我的第三个期许，就是中国社会在即将到来的 2016 年，能够开始走出“准自然状态”。我们现在不是一个自然状态，我们是有一个国家，是有一个政府，但是，在这个国家与政府之下，我们目睹的却是日趋野蛮化的弱肉强食、贫富分化，在我看来，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状态，而是一种“准自然状态”。形式上看不是自然状态，但生活其中的每个人却无时不刻地处在一种自然状态下的生存搏斗之中，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社会。我们应该走出这样一种准自然状态，走向一个文明社会，文明社会其实就是一个法治社会，一个讲理的社会，一个可以伸冤的社会。自然状态下的人就是动物了，那不好。准自然状态的感受，或许还不如动物，因为我们虽然有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形式，但其实质却变异了，它们成为宰制人的权力的工具。
期许也好，希望也罢，人毕竟不是一个自然物，而是有灵魂，有理性，有奋斗的激情。要相信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依靠权力的魔杖。有一个亮光照亮准自然状态，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为了权利的斗争，这是法学家耶林在那个时代所呼吁的。我觉得我们每个人心中还是有这样一种诉求的，这才是生命的源泉。我就说这么多。谢谢大家！
[ 高全喜 北航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为作者 2016 年 1 月 8 日在天则经济研究所｜中评网主办的 2016 「新年期许」论坛的演讲修订稿，转载请注明 ]
2016-1-18
中评网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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