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章润:私塾先生
一场大水过后,满目疮痍,天地苍茫。灾后重建,披星戴月,历经春秋,父母带着我们终于搬进新家。草屋三间,筚门圭窦,距老宅十丈,夏热冬冷。一家七口,临河而居,伴夏雷冬雪,看春涨秋落。劳生息死,形如蝼蚁。但既然是家,天地怀中一个窝,便顿觉安全而温暖。门前小径,交通东西,是小镇尽头与乡野的通贯之处。早晚总有行人,天黑则难觅身影。河对面偶有车辆经过,轰轰隆隆,在这个前现代的时空,倒予乡民烟火滋养的感觉。每日早中晚,不远处区政府的高音喇叭定时鸣响,播放遥远北方伟大领袖的伟大号召,音调盛大,情绪高昂。看不见,摸不着,虽遁形却有迹,无远而弗届,仿佛全知全能,因而才令人恐惧。它们喧阗而阒寂,神秘却张扬,向劫后余生的这一方水土提示着时代的行踪。
这是 1970 年代初期,饥馑与恐惧笼罩着乡民身心,却又仿佛有所期待。“日食半升,夜眠七尺”,岁月遂在忐忑中流走。
时常有位老人打门前经过。身板高大,微驼背。夏季破帽遮颜,冬季腰间系根草绳。印象中总是穿双草鞋,裤脚卷到膝盖以上。有时边走边朝门里张望,匆匆而过。有时停下要口水喝,站在门前一饮而尽。偶或慢慢辍饮,坐在门槛上聊几句家常,齐东野语,无悲无欢。快饮的是水缸里舀的井水,慢啜的则为暖壶里的开水。家里没茶叶,似乎只有过年时才喝上茶,有次找到一小块冰糖搅拌于井水,都说好喝。母亲对老人持之以礼,总是恭迎恭送。
许多年里,我并不知此公何人,也不曾起过打探的念头。只记得他坐在门槛上时,曾经好奇地盯着他膝盖上的疤痕斑斑。少年离乡,匆匆于生计,追逐浮华,大家都成了无根浮萍。我陌生于乡里,也早把这个人忘却。直到六年前家父过世前不久,病床前陪他说话,讲到老家往事,这才将前因后果拼连起来。
老者不老,那时节大约尚不到花甲。原是小镇教师,父母私塾的先生。文革后不久,始押于“群专”土牢,后下放务农,户口迁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其时,厉行城乡二元壁垒,乡村如洗,真正一穷二白。一年四季劳作,没日没夜,交出公粮后,而居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春荒结队乞讨,却为公权围追堵截,是家常便饭。大姐高中毕业后作为知青下乡,背包出门走远,母亲便躲进灶间,放声大哭,凄苦为平日所无,缘由在此。如此这般,先生等于被逐出化外,任由生死,而生死不得。政治止于水边,城邦之外非神即兽,此为古典希腊意象,一脉绵延于大西洋两岸,辗转翻新,指东打西,异己者尚有一线活口之望。源出自斯拉夫蛮族的共产极权,无孔不入,却又郭野分处,从而粘连新旧偏锋一齐发作,既纵容旧恶,复加处新辱,真正是天罗地网。可怜那教书先生,身处其间,只好荒野求生,却又难逃专政网罗。
洪水前“运动”势酣,有名无名的仇恨尽情释放。“牛鬼蛇神”批斗游街是小镇的热闹节日。记得一天清早,睡梦中为锣鼓和口号惊醒,窗前定睛,但见一干人形鬼怪,脸颊涂墨,头顶尖头高帽,五花大绑,弯腰低首,逶迤走过。那帽子总有三尺多高,摇摇晃晃。后边押送人员,挥舞棍棒,不时敲打鬼怪,将重又直腰抬起的头颅猛地往下摁压。棍棒有名,专称“文攻武卫棒”,粗若腕口,长约一米有半,两头涂红,中间染白。挥舞之际,状如火轮,飕飕带风;用力抡击,颅脑花开,肋骨声裂。
又一日,也是一大早,一群鬼怪,麻绳捆绑连接成串。他们口衔稻草,胸挂写有本人姓名的厚重木牌,头顶高帽,跪伏匍行。姓名用黑色书写,再用红色打叉。口中稻草臭不可闻,原是乡民擦屁股后扔进茅坑,早已沤烂,此刻捞起塞进鬼怪们的口中。队前两三人,臂挽竹筐,仿佛边走边撒石灰。与往昔游街鬼怪们一律悄无声息不同,此番示众,个个鬼哭狼嚎,撕心裂肺,声震天宇。走近一看,原来石灰里掺杂着玻璃碎渣,膝盖过处,血迹斑斑。石灰渗入创口,顿如火烧。围观乡民伸颈缩脖,有嬉笑耍闹者,有静观默察者,有不忍掩面泪溢者。我时年八岁,抑或九岁,等于畜生,亲历目睹,只觉肉疼惊悚,未觉心痛惶恐。
这两场游街示众的,例为“地富反坏右”,外加“被打倒的”中小学教师。私塾先生场场不落,不堪凌辱,撞墙自尽而未遂,只落得头破血流。那天劫后河边清洗,自己将碎渣取出,不料感染化脓,旬月不治,幸亏乡村郎中草药煎敷,这才慢慢痊愈。
曾几何时,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可雷公地母啊,你去问问天,你去问问地,你去问问这些膝盖疤痕累累的鬼怪们,是耶?非耶?
你的魂灵向水,向草木
远远走去了的时候,
我们召唤你的魂兮归来
居住下去,生活下去
你的魂灵向太阳,向朝霞
远远走去了的时候,
我们召唤你的魂兮归来
居住下去,生活下去
这印度古诗的咏叹,唤不回屈死的魂灵。老人一双儿女,一死一逃。死者是女儿,“大跃进”时饿死,墓木早拱;逃者是独子,一走渺无音讯,终不复还。他们因受父辈牵连,未曾婚配,生命尚未开始,便已告别人世。老伴不忍,跳井了却,留下他孤身应对这个邪恶人世,晚年在贫苦中走完苍凉人生。
走笔至此,泪已沾襟,不禁长啸:三山五岳啊,雷公地母啊,地藏王大仙啊,观世音娘娘啊,诸位佛祖老爷啊,你们说,你们说,多少私塾先生,生受伤痛,老来无声,逝去无痕,谁还他们一个公道!?谁还他们一个公道!?
世界如沙,落叶无声,又是黄昏,仿佛四野哭声,但见漫天冤魂,一阵寒颤。
观北京街头又现文革大字报,竟然声称“文革是人类文明的灯塔”,不禁感慨人性幽暗。极左势力邪恶,唯赖启蒙防范,遂奋笔疾书,草就此文,以祭奠那些屈死的在天魂灵。
[ 许章润 著名法学家,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本文首发于 2018 年 11 月 21 日 FT 中文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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