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树 : 场景切换——新冠重疫下的人间悲喜剧
本不想就时政再说什么——关于习近平和他的新极权主义,该说的都说了,再唠叨,自己都有心理上的不适感、厌恶感。但刚刚从朋友圈看到《人物》杂志的专访《给李文亮递哨子的女医生》,一口气读完,竟激发出写点什么的冲动。于是第一件事是上网把文章下载(果然,一个小时不到,微信上此文已被枪毙,国内官网也再不见踪影)。
我这篇小文不做理论分析,只记录几个场景,然这些场景间的切换已足以说明一切。
也感谢在先:《人物》专访为读者提供的第一手资料,详实可信,本文不少地方直接引用,不再说明。
场景一 武汉女医生的叙述
据“递哨子的女医生”、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艾芬讲,2019年12月30日,她拿到一份不明肺炎病人的病毒检测报告,用红色圈出“SARS冠状病毒”字样,当大学同学问起时,她将这份报告拍下来传给了同是医生的同学,当晚,该报告传遍了武汉的医生圈。没想到这给艾芬带来了麻烦,作为传播的源头,她被医院纪委约谈,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严厉的斥责”,称她是作为专业人士在造谣。
艾芬当然感到委屈:“去年12月16日,我们南京路院区急诊科接诊了一位病人。莫名其妙高烧,一直用药都不好,体温动都不动一下。22号就转到了呼吸科,做了纤维支气管镜取了肺泡灌洗液,送去外面做高通量测序,后来口头报出来是冠状病毒。当时,具体管床的同事在我耳边嚼了几遍:艾主任,那个人报的是冠状病毒。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病人是在华南海鲜做事的。紧接着12月27日,南京路院区又来了一个病人,是我们科一位医生的侄儿,40多岁,没有任何基础疾病,肺部一塌糊涂,血氧饱和只有90%,在下面其他医院已经治疗了将近10天左右都没有任何好转,病人收到了呼吸科监护室住院。同样做了纤维支气管镜取了肺泡灌洗液送去检测。”到了12月30日,“我在同济医院工作的同学发了一张微信对话截图给我,截图上写着:‘最近不要去华南啊,那里蛮多人高烧……’。他问我是不是真的,当时,我正在电脑上看一个很典型的肺部感染患者的CT,我就把CT录了一段11秒钟的视频传给他,告诉他这是上午来我们急诊的一个病人,也是华南海鲜市场的。当天下午4点刚过,同事给我看了一份报告,上面写的是:SARS冠状病毒、绿脓假单胞菌、46种口腔/呼吸道定植菌。我仔细看了很多遍报告,下面的注释写着:SARS冠状病毒是一种单股正链RNA病毒。该病毒主要传播方式为近距离飞沫传播或接触患者呼吸道分泌物,可引起的一种具有明显传染性、可累及多个脏器系统的特殊肺炎,也称非典型肺炎。当时,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病人收在呼吸科,按道理应该呼吸科上报这个情况,但是为了保险和重视起见,我还是立刻打电话上报给了医院公共卫生科和院感科。当时我们医院呼吸科主任正好从我门口过,他是参加过非典的人,我把他抓住,说,我们有个病人收到你们科室,发现了这个东西。他当时一看就说,那就麻烦了。我就知道这个事情麻烦了。给医院打完电话,我也给我同学传了这份报告,特意在‘SARS冠状病毒、绿脓假单胞菌、46种口腔/呼吸道定植菌’这一排字上画了个红圈,目的是提醒他注意、重视。我也把报告发在了科室医生群里面,提醒大家注意防范。”
就是这个“提醒”,引发了院方的严厉“追责”——“谈话的领导说,‘我们出去开会都抬不起头,某某某主任批评我们医院那个艾芬,作为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你是专业人士,怎么能够没有原则没有组织纪律造谣生事?’这是原话。让我回去跟科室的200多号人一个个地口头传达到位,不能发微信、短信传达,只能当面聊或者打电话,不许说关于这个肺炎的任何事情,‘连自己的老公都不能说’……。我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他不是批评你这个人工作不努力,而是好像整个武汉市发展的大好局面被我一个人破坏了。我当时有一种很绝望的感觉,我是一个平时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工作的人,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按规矩来的,都是有道理的,我犯了什么错?我看到了这个报告,我也上报医院了,我和我的同学,同行之间对于某一个病人的情况进行交流,没有透露病人的任何私人信息,就相当于是医学生之间讨论一个病案,当你作为一个临床的医生,已经知道在病人身上发现了一种很重要的病毒,别的医生问起,你怎么可能不说呢?这是你当医生的本能,对不对?我做错什么了?我做了一个医生、一个人正常应该做的事情,换作是任何人我觉得都会这么做。我当时的情绪也很激动,说,这个事是我做的,跟其余人都没有关系,你们干脆把我抓去坐牢吧。我说我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在这个岗位上继续工作了,想要休息一段时间。领导没有同意,说这个时候正是考验我的时候。当天晚上回家,我记得蛮清楚,进门后就跟我老公讲,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就好好地把孩子带大。因为我的二宝还很小,才1岁多……”
这段记述,让人怅然,悲愤!是,艾医生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被斥责?按说,发现烈性传染病嫌疑,要采取紧急隔离、防护、通报可能危险、采取应急预案等一系列措施,这在公共卫生管理上是常识。记得前几年有部电视剧《急诊科医生》,其中正好有突发疫情嫌疑这样的情节,片子拍得紧凑、流畅,堪称紧急防疫专业教学片。我想武汉中心医院和武汉市卫健委都不缺这样的常识。那为什么还要批艾大夫“造谣”?原因不在医学,而在政治。一句“好像整个武汉市发展的大好局面被我一个人破坏了”揭露了问题的本质。让我们转换场景——
场景二 习近平在2020新春团拜会上的讲话
这个讲话的时间是2020年1月23日。请注意,正是当天上午10点钟,武汉宣布封城。但习的讲话中,武汉疫情一个字没提,却通篇充斥对伟大事业的憧憬。习说:“天道酬勤,力耕不欺。过去的一年,我们栉风沐雨、朝乾夕惕,坚定不移沿着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道阔步前进。我们坚持稳中求进工作总基调,深入推进改革开放,着力推动高质量发展,经济运行保持在合理区间,三大攻坚战取得关键进展,科技创新捷报频传,脱贫攻坚成效显著,民生事业加快发展,国防和军队改革扎实推进,全方位外交成果丰硕,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取得新的重大进展。我们召开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对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作出全面部署。我们隆重庆祝澳门回归祖国20周年,坚决维护香港、澳门繁荣稳定。特别是我们隆重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举行气势恢宏、气氛热烈的庆祝活动和盛大阅兵,14亿护旗手唱响了礼赞新中国、奋斗新时代的昂扬旋律,极大振奋了民族精神,激发起团结奋进的磅礴力量。”习接着宣布,“在中华文化里,鼠乃十二生肖之首,进入鼠年就代表着开始新一轮生肖纪年,也寓意着新的开端。奋斗创造历史,实干成就未来”,“从现在起到本世纪中叶,我们也进行了战略谋划,将分步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最终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这将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奋进新时代、书写中华文明新的辉煌篇章的伟大时代!”习甚至用了句颇具哲学味道的语言结束他的致辞——号召全国人民“在人类的伟大时间历史中创造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时间”!
这就是武汉疫情发生时北京的政治氛围,也是武汉市领导斥责中心医院、中心医院又狠批艾大夫“造谣”的原因所在,因为此类“谣言”破坏“社会稳定”,影响“大好形势”,和中央精神完全不合拍。不要忘了,习上台来这些年,关于“四个意识”、“两个维护”这类东西越叫越响,已经成了各级领导的紧箍咒。鼠年将至,习总想的是“奋斗新时代”的“大战略”,湖北、武汉各级领导闻听传达不知多少遍,又岂敢破坏这个氛围?党国体制下做官难——武汉市长周先旺对媒体的坦白已经说明这一点,不是他不愿意公开疫情,是他没有这个权限。即便报上去了,上头不批,照样没辙。那么有决策权的习为什么不早点公开?这可能和他缺乏相关知识有关,习没有亲自见识过病毒的厉害,所以轻视了武汉疫情扩散的巨大风险;更和他沉迷于自己勾画的“蓝图”有关,习想的是10年后自己的丰功伟业,不想让地区性麻烦冲淡精心营造的“中国梦”氛围,所以竟然在武汉已经封城的当天对此不置一词。讽刺的是,恰恰是在团拜讲话中,习信誓旦旦“要始终以百姓心为心,始终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人们会问:难道拥有1000多万人口的武汉遭遇重大疫情被封锁,他们的生命正受到威胁,不值得你修改一下原来的讲稿、对疫区人民表示起码的关心么?!是那个“欢乐祥和”的“氛围”重要,还是迫在眉睫的抗疫重要?!
场景三 李文亮、王忠林
习的延误,倒真的创造了“中华民族的历史时间”,可惜它并不“伟大”,而是由近10万人被感染、几千条鲜活生命的丧失所构成的!这么说可能不太严谨,毕竟病毒有天灾的一面,就便民主体制,在突如其来的灾害面前,也难免死人。区分抗疫过程中政府行为的技术因素和体制因素,从而判断其行为之优劣对错,不是本文的任务。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极权体制对言论的粗暴管制加剧了疫情的灾难,也加剧了人心的灾难。
李文亮医生已为中国公众所熟知,他的死,曾激起惊天动地的网络风暴。其实,李医生只是大批言论管制被害者中的一位。回到艾大夫的记述:“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病人越来越多,传播区域的半径越来越大,先是华南海鲜市场附近可能跟它有关系,然后就传传传,半径越来越大。很多是家庭传染的,最先的7个人当中就有妈妈给儿子送饭得的病。有诊所的老板得病,也是来打针的病人传给他的,都是重得不得了。我就知道肯定有人传人。如果没有人传人,华南海鲜市场1月1日就关闭了,怎么病人会越来越多呢?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他们当时不那样训斥我,心平气和地问一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请别的呼吸科专家一起沟通一下,也许局面会好一些,我至少可以在医院内部多交流一下。如果是1月1号大家都这样引起警惕,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了。1月3号下午,在南京路院区,泌尿外科的医生们聚集在一起回顾老主任的工作历程,参会的胡卫峰医生今年43岁,现在正在抢救;1月8号下午,南京路院区22楼,江学庆主任还组织了武汉市甲乳患者康复联欢会;1月11号早上,科室跟我汇报急诊科抢救室护士胡紫薇感染,她应该是中心医院第一个被感染的护士,我第一时间给医务科科长打电话汇报,然后医院紧急开了会,会上指示把‘两下肺感染,病毒性肺炎?’的报告改成‘两肺散在感染’;1月16号最后一次周会上,一位副院长还在说:‘大家都要有一点医学常识,某些高年资的医生不要自己把自己搞得吓死人的’。另一位领导上台继续说:‘没有人传人,可防可治可控’。一天后,1月17号,江学庆住院,10天后插管、上ECMO。中心医院的代价这么大,就是跟我们的医务人员没有信息透明化有关。你看倒下的人,急诊科和呼吸科的倒是没有那么重的,因为我们有防护意识,并且一生病就赶紧休息治疗。重的都是外围科室,李文亮是眼科的,江学庆是甲乳科的……。如果这些医生都能够得到及时的提醒,或许就不会有这一天。所以,作为当事人的我非常后悔,早知道有今天,我管他批评不批评我,‘老子’到处说,是不是?虽然和李文亮同在一个医院,一直到去世之前我都不认得他,因为医院4000多号人太多了,平时也忙。他去世前的那天晚上,ICU的主任跟我打电话借急诊科的心脏按压器,说李文亮要抢救,我一听这个消息大吃一惊,李文亮这个事整个过程我不了解,但是他的病情跟他受训斥之后心情不好有没有关系?这我要打个问号,因为受训的感觉我感同身受。后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证明李文亮是对的时候,他的心情我非常能理解,可能跟我的心情一样,不是激动、高兴,而是后悔,后悔当初就应该继续大声疾呼,应该在所有的人问我们的时候,继续说。很多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时间能够倒回来该多好!”
我为善良的艾大夫所感动。当然,某种意义上讲,就算我们的医务工作者鼓足勇气“到处说”,结果仍然是一样的,因为网管、公安干的就这活,就是要封杀一切“非协和音”。但你们传递真相,哪怕是极微小的片段,也会有作用,也会有社会反响,毕竟中国是一个开化中的社会,没有人喜欢信息封锁,更何况像疫情这样的信息封锁伤天害理、人命关天。事实上,这正是李文亮医生之死掀起滔天巨浪的原因。
中南海对此并非不懂,所以用一纸“调查令”平息公众的愤怒,而不是强行压制。老实讲,这手活儿还算漂亮。但极权体制出劣品,不多久又闹出《大国战“疫”》和王忠林这样的笑话。王忠林,新上任不久的武汉市委书记,疫情还未过去,就张罗着让武汉人民“感党恩”,再次引发网络民愤。如今,《大国战“疫”》下架了,王书记的“感恩”说也被官媒无奈撤下,再次证明北京主事者并非全然不知民意。然而,为什么总是蠢事一件又一件呢?看来,还是要回到习近平,因为两件蠢事都和近年来甚嚣尘上的“拍习”风有关。
场景四 悲剧变“喜剧”与习近平的“自恋”
在极权主义文化中,人间悲剧变为权力者歌功颂德的“喜剧”屡见不鲜,本来不值一提,但《大国战“疫”》和“感恩”一类如此迅速登场还是令人惊讶。尽管它们已经暂时退去,我们还是要挖一挖原因。
上文提到近年来甚嚣尘上的“拍习”风,那么这股风和习本人是什么关系?中国早有老话,“上有好者,下必趋之”,还是习近平喜欢这一套。但就抗疫这件事来说,习需要吹捧,似还有特殊原因。我们已经知道习的团拜讲话其实犯了大忌,他不该在这样一个重要场合表现得如此低劣,缺乏基本人情味。我相信习也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失误,特别是在年三十的春晚被大量吐槽的情况下(除了临时增加的一段诗朗诵,这台春晚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原设计的歌舞升平,和正在发生的严峻疫情形成鲜明对照),这才有了大年初一的中央常委会紧急部署抗疫的会议。习想尽力补足,回想起来实在让人懊悔啊!疫情的发展又极其凶猛,出乎预料,懊悔加着急,导致身体出状况,很可能是这位掌门人连续几天未露面的原因。然而,正因为这样,习需要维护自己的形象,所以,虽未必亲自部署,他不会反对《大国战“疫”》和“感恩教育”之类尽快出台。习甚至亲自出马,2020年2月3日,习在又一次召开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讲,“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发生后,1月7日,我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时,就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提出了要求。1月20日,我专门就疫情防控工作作出批示,指出必须高度重视疫情,全力做好防控工作,要求各级党委和政府及有关部门把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采取切实有效措施,坚决遏制疫情蔓延势头。1月22日,鉴于疫情迅速蔓延、防控工作面临严峻挑战,我明确要求湖北省对人员外流实施全面严格管控。正月初一,我再次主持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对疫情防控特别是患者治疗工作进行再研究、再部署、再动员,并决定成立中央应对疫情工作领导小组。从年初一到现在,疫情防控是我最关注的问题,我时刻跟踪着疫情蔓延形势和防控工作进展情况,不断作出口头指示和批示……”。这种连续“我……我……我……我……”的表述方式,在中共历史上很少见,显得那么拙劣,充满自恋感,但这样的表述居然在2月23日中央统筹推进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和经济社会发展工作部署会议上原封不动地再说了一遍!这真的让人无语。难道这些不是你作为中国最高领导人应该做的吗?这样一种大言不惭的表述,又把你的政治局同事置于何处?!——所以,大概央视都觉得难为情,在有关报道中并没有大段读此类段落。
我在这里提这些东西,不是在讽刺习近平。我是替他难过。毕竟一国最高领导人,不该如此low(低下)。可以与这种low 媲美的只有大洋对面那位川大总统。川普名义上是“美国第一”,其实是“选票第一”、“川普第一”,它暴露了美国今天的问题,我对此深感忧虑。习的low 则凸显中国的问题,既是习个人的,也是体制性的,我对此更加忧虑。就这次抗击新冠疫情而言,习延误了战机,后来又全力弥补,拜武汉和全国人民的坚韧努力,也拜党国举国体制之赐,现在疫情有缓和趋势,可谓败也萧何,成也萧何,对此我们应该肯定,应该鼓掌(笔者不赞成自由知识界一些朋友非黑即白的思维定式,我们批评共产党的极权体制,不意味着否定它做的一切,尤其那些技术层面可能合理的东西)。至于习,本文行文至此,索性多说两句:我知道你对于宪政民主的微言大义未必听得进去,也未必懂,但至少从你自己的立场、利益出发,不应该再搞言论封锁这样的蠢事,像艾大夫的诉说,多么善良,多么珍贵!封杀这样的言论,可谓天理难容!如果你真想树立一个大国领导者的形象,真正获得国民信任,避免由于信任缺失导致的可能危机,就请从解除对艾大夫访谈的网删开始!
(2020年3月10日,于新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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