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灰燼裏的愛人與上帝|圍爐共讀會《荊棘鳥》下
20世纪的澳洲,人们通常过着极为辛劳而困窘的生活。剪毛,犁地,接羔——男人们需要在不同季节工作,恶劣的自然环境使得一切雪上加霜。梅吉的父亲在暴风天的荒原上触电而死,梅吉的哥哥在寻找父亲的途中被野猪刺死。
此般环境下,情感与现实的的张力交织。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是一只独特的荆棘鸟,歌唱着独属于自己的旋律:梅吉的母亲菲出身于贵族家庭,爱上已有家室的帕克哈,而她也因此被家族抛弃,嫁给了困窘的剪毛工帕迪,对深爱自己的丈夫冷漠以待,郁郁终生;梅吉的女儿朱丝婷,性情独立倔强,在深爱的弟弟戴恩死后,经过挣扎、逃避、自怨自艾,最终与她的爱人雷恩走入婚姻;梅吉富有而孤僻的姑母玛丽·卡森,尖酸刻薄,给梅吉与拉尔夫定下了诅咒般的遗嘱……每一只荆棘鸟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灵魂。这一次的讨论中,我们将深入探寻他们的人生,挖掘小说中具体的意象和情节。
1
爱之为角力
Host | 《荆棘鸟》描绘了几种不同的爱情——菲和帕迪,梅吉和拉尔夫,玛丽·卡森和拉尔夫,朱丝婷和雷恩,路迪和安妮,其中既体现了男女之间的爱是一种角力(指权势强弱),也展现了变化时代中不同个性的人的碰撞和或新或旧的爱情观。这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Aura | 我想解释一下为何男女之间的爱是一种角力:我们会感觉到在关系当中,总会有人扮演稍微强势或主动一点的一方,就像故事中的梅吉和卢克,感觉梅吉是一直想要留住卢克的一方,而卢克是一直想要逃走的一方,所以说这中间有一种主动和被动的关系。而后面的爱情观其实就是个人如何看待这样的角力。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朱丝婷和雷恩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朱丝婷和雷恩恰好处于一种非常平衡的状态,因为朱丝婷一开始的时候便声称我不愿意接受爱,也不愿意让雷恩进入我的生活、成为我的丈夫。而到最后雷恩用他七八年的等待,让朱丝婷最后跪在了他面前感谢他,因为他等待了这么长时间让她成长。我比较好奇作者为什么要写这种跨时代的爱情、将前一辈的爱情和后一辈爱情作对比呢?
Host | 是的,我挺赞同你的想法。有人认为,在菲和梅吉身上,读者会看到一种循环,相似的命运反复上演,但是到了朱丝婷和雷恩这里就不一样了。朱丝婷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性,她并不依赖自己的伴侣。大家也可以结合书中的女性形象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是翰林提出的,她觉得作者可能在有意识地展现某种人性,展现出一种打破社会固化传统的精神。
Aura | 我感觉克利里家不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家庭,由于帕迪和菲出身地位悬殊,使得女性家长的地位还是挺高的,儿子们也都很听母亲的话。
Berry | 对,但是我感觉尽管帕迪很爱菲,尽管他们的出身背景天差地别,但帕迪还是有很强的男女分工观念。他认为女性应该做她分内的事情。除非情况极不寻常,菲总是毫无怨言地照他说的去做。我记得书中有一段是梅吉听见家里的男孩子偷偷地议论说菲和他们一样惧怕爸爸。我看到这里觉得这是一个有点闭塞、压抑的家庭,女性很难自由地表现个性。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社会普遍的道德观念还是觉得女性应该做好她分内的事,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把女性看成男性的附属。这是某种结构性的男女不平等。
菲和梅吉都没有办法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她们的悲剧跟传统、固化的社会结构有很大的关系。当时人们对家庭、人生的观念受基督教传统的影响很深,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二战后的现代文明中产生的爱情故事,如雷恩和朱丝婷的故事就比较美好。我觉得作者可能是表达了对现代文明的乐观态度。朱丝婷作为一个现代女性,能够拥有自己的事业和更多独立的追求和选择。例如她可以选择跟其他男性发生关系,并不会因此而受到道德的束缚或社会的压迫。
邓可欣 | 我想补充的是,性别其实是一种社会建构。Judith Butler提出了Theory of Gender Performativity,指的是我们的性别是perform(表演)出来的,表演先行于作为主体的人,男性、女性其实是一种社会文化的产物,并非原本的他/她。还有一种观点就是intersection(交互性),指的是一个女人可能有多重社会身份,这些身份会影响她作为个体的发展。
2
澳洲这片土地
Host | 澳大利亚的背景——例如自然景色和社会环境——在书中起到了哪些作用?例如,干旱、雷电、苍蝇以及书中说的“土地消耗了克利里男人的精力”。作者通过自然(如对海水,湖泊,火山的描写)、社会环境以及对其他人物的塑造,似乎在有意识地突出一种破除传统的磅礴的生命力及对本来生活的反抗。这些背景对于这整本书的故事线及主题的呈现有怎样的作用?
Aura | 在提出这个问题后,我去问了一个在澳洲生活的同学,问她澳大利亚人的有怎样的性格特点。她的回答挺有意思,说他们特别热情,特别好客,而最后一个形容词是“土”。我很奇怪说“土”算是什么形容词。她说澳洲被称为土澳,感觉澳洲本土的人民非常朴素淳朴。并且澳洲是属于一天四季,早上40多度非常热,下午就很冷。在这种比较恶劣的环境里,去看人们是怎样生活,还是蛮有趣的一件事。
Host | 对。我觉得书中的几个男性角色,他们的一些个性、特质受环境因素的影响很大,比如帕迪、卢克都是剪毛工出身,极具以放牧或者是经营牧场为生的淳朴老实的澳洲人的特点。在这样一个人际关系、宗族关系、伦理关系都比较简单的社会中,能出现拉尔夫这样的人物,就非常不同寻常。他翩然穿着一身黑色长法衣,在村落里安抚他的教民,真乃上帝派来的使者。因此,很可能是他的与众不同,吸引了玛丽·卡森和梅吉。
邓可欣 | 澳洲背景给我印象很深的是甘蔗地。甘蔗地仿佛赋予了卢克一种无穷无尽的精力,他想把这种精力用在劳作上,而非浪费在那些让他感到无意义的事情上,例如他不屑于爱自己的家庭。在这个环境中生长的男性,他们有一种跟自然之力所相匹配的野性。而另一种情感上的野性反而体现在女性身上,这本书里面的女性,大多大胆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
此外,正是这种自然的淳朴和粗犷,才凸显了人性和神性的对照。皈依神性的拉尔夫,想要在这种比较原始的环境下启迪大众,给人们指点迷津。在这里有着人性和神性的碰撞。
Host | 是的,我感觉书中的很多环境描写,并非特意用一大段或者一整页专门来描刻环境,而是在一些非常小的细节中渗透环境因素,甚至会让你感受到空气里有的那种情愫、那种气氛早已暗示了故事的走向。
邓可欣 | 作者选取的都是很典型的意象,能够让你感觉到在这样的土地上就是会生长出这样的人,能让你更好地理解主人公在某些情况下所做的选择。
3
死亡、记忆和战争
Host | 下面我们来讨论一下书中的几场死亡。玛丽·卡森、帕迪、斯图尔特、戴恩、拉尔夫去世的时间点都挺特殊的。作者为什么赋予他们这个结局?他们的死与最终德罗海达的命运和记忆有何关联?
Aura | 我觉得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的去世其实映射了别人(即在世的人)对他/她的态度。比如说帕迪和斯图尔特去世的时候,我很好奇菲的反应,因为斯图尔特是所有儿子里最像菲的一个,而帕迪是菲的丈夫。我们看到菲其实是处在一个很矛盾的状态,哭不出来,但眼里的光好像也永远消失了。
戴恩和拉尔夫去世时,我关注的是梅吉的反应。因为后来梅吉说幸好戴恩去世了,要不然他倘若知道拉尔夫是自己的父亲的话,肯定是非常难以接受的。不知道这对于梅吉是痛苦、宽慰还是解脱。梅吉对拉尔夫的心思,并没有彻底在文章中展现出来。因为作者没有交代梅吉的结局,她只是在最后说德罗海达可能将被彻底遗忘。
Host | 有一次梅吉和菲谈论戴恩的身世,菲对梅吉讲述了她的过往。她当时如此迷恋帕克哈,爱他爱到了疯狂的程度,长久地沉溺在这种幻觉中,以至于菲对深爱自己的丈夫帕迪一直非常冷淡,总觉得帕迪只是一个替代品。在斯图尔特和帕迪刚去世后,拉尔夫来探望菲。书中描写到菲就像一座灯塔,心中无法容下的感情在复苏时闪烁着哀痛之光,最后则是长时间的寂灭。在菲和拉尔夫的独白中,她说:“两天以前,我才发现我是多么得爱帕迪,好像我终身爱着他似的,太晚了,这对于他说来太晚了,对我来说也太晚了。”
Aura | 书中几位人物的伤亡、命运也与战争紧密相关。书中一开始提到战争是因为德罗海达第一次有了象征文明的无线电收音机,这和我们前面聊到的“澳洲很土”形成鲜明对比。随后就是无线电中传出总统将要宣战的消息,克里利家族的男人们因此被卷入战争,他们想要到战场上去争取荣耀,而女人被留在家中。这也有点体现了之前提到的家庭中男女分工的关系。当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将要倒台时,拉尔夫与维图里奥遇到了支持墨索里尼的那位教皇,他同时也是凯瑟琳将军。将军说军队要有一些变迁,可能会进军罗马,拉尔夫因而强调不要让罗马的文物被战争破坏。梅吉的兄弟因参战而受了重伤。
Host | 是的,除了拉尔夫的态度、梅吉兄弟的受伤外,战争也冲击了人们的信仰。一战、二战都是信仰同一个上帝的国家之间的战争。因而在战后,欧洲大面积地陷入了虚无主义。在一战之前,人们觉得这是完全合理正当的战争,但战后的萧条、信仰的荒芜是他们从未料想到的。
Berry | 我觉得你说的特别好。在拉尔夫跟教皇的争执中,虽然此书没有给出明确的立场和态度,但我觉得那一段无疑体现了他们对信仰的怀疑。另一点是我觉得战争是一个节点。在二战之前,故事主要是在一个由传统道德维系的社会中展开的,但是在战后,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现代文明的价值观,这在朱丝婷和雷恩的故事中有所体现。
Host | 对,在传统秩序被打乱、新思潮涌现的战后,人们原有信仰的动摇有点“礼崩乐坏”的意味。在某些政教合一的国家,宗教的地位、界限在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利益纷争中是不清晰的,例如书中的教皇就有自己的军队、参与了战争。如果信徒没有独立思考与判断的能力,很容易被摆布、被利用。
4
玫瑰灰烬里的爱人和上帝
Host | 书中多次出现了“玫瑰”这一意象。玫瑰、玫瑰灰色、玫瑰的灰烬三者密切关联,它们分别代表什么?之间有怎样的关联?大家也可想想玫瑰和荆棘、荆棘鸟之间的联结。
让我印象很深的是玫瑰灰,即梅吉裙子的颜色。在玛丽·卡森的生日晚宴上,她穿着这条工匠特意为她缝制的裙子,一出场就惊艳了全场。拉尔夫和玛丽·卡森对于梅吉从小女孩到芳龄少女的蜕变感到很惊讶。后来,去见拉尔夫时,梅吉也总是穿着玫瑰灰色的衣服。
Aura | 我有一个疑惑,你提到穿上玫瑰灰的那条长裙象征着梅吉从女孩到少女的转变。但玫瑰灰真的是梅吉最喜爱的颜色吗?后来她衣服的颜色有变过吗?梅吉的女儿朱思婷说这个颜色其实非常老土,所以如果玫瑰象征着少女,那为什么要给它加上灰这个颜色呢?
Host | 梅吉一家在德罗海达是比较卑微、依靠姑妈玛丽·卡森过活的状态。所以当他们参加玛丽·卡森的生日晚宴时,梅吉是不应该喧宾夺主的。她要打扮得体面,但不能打扮得艳丽,因而选择了玫瑰灰。
在拉尔夫得知自己继承了玛丽·卡森的巨额遗产时,他告诉梅吉,你作为我生命里的一朵玫瑰,在我抱负的鞋跟下被碾成了草原上的灰烬。
Lizzy | 是的,玫瑰的灰烬,亦是爱情的灰烬,美好的覆灭,美好中又带有无法避免的悲剧走向——玫瑰象征爱情,灰烬预示悲剧。这种鲜亮色调跟灰烬意象的交织,就会给我们一种美好已然覆灭的感觉。所以当初的晚宴上,穿着玫瑰灰既是出于地位、经济条件的考量,也是对后面爱情悲剧的铺垫和暗示。
Host | 有一回梅吉跟菲聊天,梅吉问菲她觉得拉尔夫是否会回来,菲说当然会回来,梅吉说不一定吧。结果几个星期之后拉尔夫就悄悄地开着一辆小车回来了。他一到梅吉家门口,就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玫瑰花,有玫红的,粉色的,最重要的是有一大片玫瑰灰色的。他知道那些玫瑰一定是梅吉种的。看到那一段时我就感觉,哇,这实在是太美好了。
Host | 下面我们来聊聊书中的“小众”人物。这些人物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但仔细想来是很有趣的,他们的出场、离场都关涉到全书情节的走向,也折射了当时的一些政治背景、历史环境。我对玛丽·卡森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她的一封信改变了梅吉一家的命运,她留下的另一封信——即她的遗嘱——改变了梅吉和拉尔夫的命运。
Aura | 我觉得其实玛丽·卡森是个很复杂、很难理解的人。她可能并不信仰上帝,尽管她对拉尔夫说我一生都是教会坚实的后盾。书中提到她的痛苦在于她的身体衰老了,但灵魂和心灵还没有老。我不知道她对拉尔夫的感情算不算爱,可能她就是过于有钱,经济上没有任何顾虑,孀居太久了想找一个男伴。她对于拉尔夫的感情可能就是看到一个美男子所产生的一种原始冲动。
Host | 她对拉尔夫说,我最无法得到的就是时间,如果我年轻三十岁,一定会追求你的。孀居与过度富裕使她处在一个孤独的状态,因为地位和年龄的差别,拉尔夫是她深爱却无法得到的人。她说,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愿望,依然生气盎然,只是我的身体衰老了。在她留下遗嘱时,她的确把拉尔夫留给梅吉了,但她和拉尔夫说我也确定梅吉得不到你。她实在太爱拉尔夫了,但又对他恨之入骨。
简行 | 我觉得玛丽·卡森是对教士见色起意后,两人进行了思想上的碰撞,这时她才真正开始上心,而拉尔夫参与的原因或许是觊觎玛丽·卡森的巨额财产。这两个人其实都是老猎手,一直想让对方认输。而遗嘱是玛丽·卡森的最后一击,并且她赢了。
Lizzy | 玛丽·卡森是一个说话尖酸刻薄、一点情面都不留的人,我觉得她虽然生活富足、衣食无忧,但是她的人生是被禁锢的,她的心灵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到了她老年的时候她遇见了拉尔夫,她可能把拉尔夫当成一个把自己从原有环境中解脱出来的人,她可能也是一个充满反抗精神的人。而她对拉尔夫的感情并非纯粹的爱情。
Host | 在拉尔夫和玛丽·卡森的最后一次对话中,拉尔夫说你并不是真正地爱我,我只是你暮年时期的一个刺激物罢了。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中空的躯体,是靠上帝来填充的,没有对女人的爱意,没有对金钱的迷恋。玛丽·卡森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是这样狂热地笃信上帝,我还以为你是个持怀疑态度的人呢。”她其实是在拉尔夫身上看到了一种潜力,对成为一名完美无瑕的教士的追求,同时她也看清了拉尔夫的抱负与欲求,和为了成为一名完美无瑕的教士所作的斗争。她爱上拉尔夫绝非仅出于拉尔夫的英俊,更是因为她喜欢把拉尔夫当作一个审美对象(object)细玩慢赏。她不仅喜欢跟他斗智,还想要战胜他。可是在这场博弈中,如何评判谁是真正的赢家?赢究竟有什么意义?
通过遗嘱让自己深爱的人一生无法走出诅咒,可以称之为赢吗?从普通教士晋升红衣主教,抑或与爱人共度余生,又何谓输赢呢?我想,我们其实并没有想明白赢的意义是什么,或许也永远不会明白。我们只是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驱使,坠入人间谜题,走入爱恨情仇。
“饱受着轮番而至的旱涝侵躏;索取时,残酷无情;花开时,绚丽烂漫;造化慷慨的年节,又不失丰饶。天底下再没有哪一个地方如此怪诞离奇。”
在这片广漠荒凉的澳洲大地上,克利里家的三代人,以史诗般悲壮的方式,向我们诠释了爱之令人震魄的力量。我们中的每一位,都同他们一样是荆棘鸟,“遵循着一个不可改变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
歌唱吧,当那泣血的悲歌传到最遥远的天际,我们将不再悲伤,不再彷徨。
文 | Aura Berry Lizzy www
简行 邓可欣 王好
审稿 | 天天、沈严铭
图 | 来自网络
编辑 | 张宇轩
围炉 (ID:weilu_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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