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天碧：我的“109个春天”：顾严幼韵的美丽人生

1989-06-04 作者: 乔天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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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 109 个春天”：顾严幼韵的美丽人生

－－作者：乔天碧

“你母亲当年可是全上海大学生的偶像。我们天天站在沪江大学门口，就为了看‘ 84 号’一眼。看到的话会兴奋一天！”老先生在破破烂烂的房间里，穿着背心短裤，拼命扇扇子说。“爱的福”对于这位老人来说已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对于女儿杨雪兰来说，“上海名媛”不是母亲曾经的美丽的容颜、曾经奢华的富豪生活，或者是外交官夫人的光辉头衔，是母亲向她展露的一种风度，一种气质，一种面对任何际遇都不卑不亢的淡定从容。

严幼韵出生于富豪之家。

祖父严信厚是李鸿章的幕僚，掌管长芦盐业并担任海关税务司，后来成为东南部首屈一指的大商人，并担任上海商务总会首任会长。到了父亲严子均一代仍富贵不减。严家在上海的宅邸的院墙绵延静安寺一带的半个街区和地丰路（今南京西路乌鲁木齐北路）的整个街区，三层楼里住着 80 多口人。正门的门房住着一个印度人和一个中国警察，大楼后有马厩和可以容纳 6 辆汽车的车库。

严家对男孩子非常严厉，对女孩子却可谓溺爱。女孩子们总能随心所欲。裁缝每天都会到家里来，每天都有新衣服穿，需要用钱的时候给账房先生写个条子就可以了。和朋友们一起看电影、去凯司令喝茶、滑冰、游泳或者骑自行车，去兆丰公园（中山公园）逛，就是每天的生活。

当时在兆丰公园有一位看手相的帕珀小姐，她预言严幼韵会度过一个四处游历的精彩生活，而且总是穿着正装，头戴高帽子，和大人物在一起。

18 岁的时候，媒人开始陆续上门。幼韵告诉母亲：“未来的夫婿不仅必须赢得我的爱慕，还必须是我尊敬的人，是否有钱无所谓。”母亲说：“你的生活如此奢华，怎么能不在乎钱呢？”她说：“只要嫁给自己心仪之人，我愿意出去工作养家。”

过了 20 岁，幼韵开始和男孩子们交往，经常一起看电影、运动，每个星期日下午到大华饭店跳舞－－跳舞是严幼韵持续了一生的嗜好。

但是，她却没有什么特别中意的男朋友，她觉得和自己同龄的男孩们都太稚嫩了。

杨光泩对“爱的福”小姐是一见钟情。他在街上看到驾车而过的严幼韵，并尾随到了她的朋友格蕾丝 ? 王家。为了与幼韵相识，他请格蕾丝在当时最时髦的大华饭店举办了一场下午茶舞会。光泩性格随和，善于交际，擅长打网球，最重要的是他舞跳得很好。光泩对幼韵展开了疯狂的西式的追求，他给幼韵送花，带幼韵去跳舞。

一次，光泩带着幼韵和二十几个朋友在吴淞口吃咖喱鸡。饭后，决定去室外舞厅丽娃丽妲跳舞。光泩建议大家赛车。十几辆车，从位于上海东北的吴淞口奔向 40 公里外，位于上海西南部的舞厅。光泩车技非常棒，他获得了第一名。

比严幼韵年长 5 岁杨光泩可谓青年才俊。他出生于大丝绸商家庭， 20 岁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 24 岁获得普林斯顿大学国际法和政治学博士。 1928 年，他结识幼韵的时候是南京政府外交部驻上海特派员。

当时幼韵有不少追求者，她通常在家中客厅接待他们。家中调皮的孩子们常常跑出来拦住来访客，直到他们磕头才放行。光泩常常带着妹妹一起来，他便趁着妹妹和孩子们玩耍的时候，悄悄溜了进去。

为了正式拜见幼韵的父母，光泩一次特意在朋友家玩牌的时候和幼韵借了十块钱。借还钱之机会，他被正式引荐给了幼韵的母亲。

光泩和幼韵的婚礼轰动了整个上海滩，一来“爱的福”小姐是上海名媛，二来在大华饭店举行的婚礼嘉宾逾千人，主婚人是外交部部长王光廷，来宾中甚至还有美国国会议员。光泩坚持婚礼上所有的东西都用最好的，幼韵的婚纱和伴娘的礼物都是上海著名的法国设计师加内女士设计的。不过，新娘、伴娘的鞋子和其他装饰都是幼韵自己设计的。

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幼韵真的像占卜师说的那样开始了四处周游的生活。

婚后半年，幼韵和光泩搭乘柯立芝总统号前往美国，之后又前往英国和欧洲大陆，光泩的职务是南京政府驻欧洲特派员。由于幼韵一直在教会学校读书，她基本上没有什么语言障碍。跳舞、看戏，享用豪华大餐，到伊丽莎白 ? 雅顿美容……光泩尽全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生活。

随着女儿蕾孟（出生地日内瓦的谐音）的出生，幼韵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掌管一切的：操持家事、招聘培训仆人、指导厨师、策划并主持众多派对。她成了一名出色的管家、账房先生。

1932 年，幼韵在和光泩一起拜会大使馆的时候，被正式引荐给顾维钧－－中国驻法国公使。其实，幼韵十几岁在天津读中学的时候就在派对会上见过他，不过由于年龄的关系，她对顾没什么兴趣。即使 1932 年正式结识顾，她也没想到他会成为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陪伴她的时间甚至超过了自己挚爱的光泩。

1938 年，本准备到捷克斯洛伐克赴任的光泩被财政部长孔祥熙邀请担任驻菲律宾总领事。次年，幼韵带着三个女儿蕾孟、雪兰（取自于秀兰 ? 邓波儿，生于上海）和茜恩（塞纳河的谐音，生于法国）与光泩团聚。

菲律宾有和上海或欧洲截然不同的风景。庭院里凤凰树、芙蓉树花朵怒放，香蕉树更是让孩子们激动不已。他们渐渐适应了菲律宾的酷暑，习惯了房间里的蜥蜴，花园里的甲壳虫、蜈蚣和蛇，飞来飞去的巨大蟑螂。一天晚上，突然口渴的雪兰随手拿起水杯就喝，反应过来时，已经喝进去了半杯蚂蚁。马尼拉的生活，充满趣味和快乐。

光泩在菲律宾的主要任务是在华侨中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募集钱款。总领事夫人，幼韵第一次涉足社会活动。她被推选为中国妇女慰劳自卫抗战将士会菲律宾分会名誉主席，募集黄金首饰，做纸花在复活节时义卖，到工厂、商店、街道等地劝募。光泩和幼韵的努力没有白费： 1940 到 1941 年，他们汇缴给重庆国民政府的钱款是以往总和的十倍。

童话仍在继续，直到 1941 年日本入侵菲律宾。

日本在珍珠港事件第二天，便开始轰炸马尼拉。麦克阿瑟将军曾劝光泩一家同他一起前往美国，但光泩说留在菲律宾是他的职责。 1942 年 1 月 4 日，日军带走了光泩和其他七位领事官员。

此后，幼韵和孩子们曾被允许探望过几次光泩。一次，光泩告诉长女蕾孟，要快快长大，照顾好妈妈。也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句话过于沉重，蕾孟摆脱了爸爸的怀抱，跑向了妈妈。那是蕾孟最后一次见光泩。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那是父亲在与她诀别。

不久，光泩和其他七位外交官就失踪了，幼韵一直在打听他们的下落，甚至带着孩子去拜会过驻马尼拉的日军高级将领本间将军，却一无所获。直到战争结束，幼韵才获得光泩他们牺牲的确切消息。光泩拒绝了日军要求其从华侨中募捐的要求，恼羞成怒的日军无视《日内瓦公约》规定的外交人员豁免权，于 1941 年 4 月 17 日，杀害了光泩等八名外交官员。战后，菲律宾华侨修建了中国官员纪念碑，并光泩的名字命名通往纪念碑的路和马尼拉一所小学。南京政府也为他们修建了公墓，现在它们已经成为一个公园的一部分。

光泩失踪后， 12 名中国外交官的家眷陆续投奔而来； 16 人和 8 名仆人，二十六个人一起度过了战时的四年。

充满热带风情的花园，种满了绿叶空心菜、红薯、蚕豆、白菜和花生；在地下室里养了一群鸡，鸡蛋就有了着落，偶尔也杀只鸡来改善伙食；房子旁边的猪圈里还养了一只猪，厨师们在花园里把它宰了，每家分得了一份肉……

在严家，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厨房，幼韵常常在那里做一些西餐、小点心之类的，如今这些技艺都派上用场。幼韵用电炉为家人做洋葱牛肉（其实是马肉）、用糯米做花生糖卷，甚至还尝试做过奶油；缝纫机总是在运转，她手头总有很多布料，为正在发育的孩子们做衣服……中国政府提供的薪水很微薄，房客们也从未提出分担费用，完全靠幼韵的积蓄和上海家中辗转带来的钱生活。

期间，幼韵拿到了光泩的眼镜、手表和一缕头发，尽管幼韵意识到光泩已经不再人世，但她将这些痛苦屏蔽了。她从不把焦虑写在脸上，因为有二十几口人在靠着她生活。

不过这也是她的天性。尽管过着吃着糙米和没有一点油水的蔬菜，梦想着黄油、蛋糕和奶油小麦片的日子，尽管没有钱、美食，没有地方可去，佣人们争吵不休，幼韵仍然为自己的三个女儿营造了快乐的童年，为一起生活的朋友们营造了安心的环境。

在和光泩生活的日子里，幼韵曾在巴黎和马尼拉两次被盗，丢失了许多母亲留给她的祖传的珠宝，还有她在欧洲搜集的珠宝首饰。朋友们很奇怪她对失去价值连城的珠宝表现得很平静。幼韵说：“一切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已经是程度最轻微的了。我只是丢失了财物，其他重要的东西都毫发无损－－我的生命、健康和家庭。”

幼韵失去了光泩，但她还有三个可爱的女儿。 1945 年 2 月 3 日，美军进入马尼拉，战时的苦难结束。为了让三个女儿获得最好的机会，幼韵决定移居美国。 1945 年 4 月 12 日，罗斯福总统去世的那天，幼韵带着女儿乘车穿过被完全摧毁的马尼拉市中心，登上了埃伯利海军上将号。和她同行的有蒋介石和张学良的澳大利亚籍顾问端纳先生的秘书安塞 ? 李。

5 月 4 日，幼韵她们到达了加利福尼亚圣佩德罗，由于麦克阿瑟将军的缘故，受到了皇室般的礼遇。因为幼韵乐善好施的性格，以及光泩的关系，幼韵得到来自朋友的无私帮助。幼韵开始了人生第一份工作－－联合国的首批礼宾官。

联合国的礼宾官最初只有 5 名工作人员，他们大多是欧洲贵族出身，拥有与皇室相处经验的国家。礼宾司的工作语言是英语、法语、汉语和西班牙语。幼韵最初负责联系 13 个国家，包括阿富汗、缅甸、中国、埃塞俄比亚、日本、泰国、美国、苏联和南斯拉夫等。联络是礼宾官的主要工作，还有大量的晚宴和派对，幼韵的出身和外交官夫人的经历，使她很快就得心应手，并成为礼宾司灵魂性的人物，协调着同事之间的关系，被同事称为“亲爱的公主”。幼韵心爱的坐骑是一辆白色黑顶的漂亮奥斯莫比尔（ Oldsmobile ）。

到美国后，幼韵得到了顾维钧的支持。 1956 年，顾维钧卸任驻美大使一职，并与分居二十年之久的夫人黄慧兰正式离婚。 1959 年 9 月 3 日，维钧和幼韵终于在墨西哥城结婚。幼韵从联合国退休，赴荷兰陪伴担任联合国国际法院法官的顾维钧，开启了一段新的异国之旅。

因为幼韵，顾维钧拥有了一个被家人围绕的温馨的晚年，而幼韵拥有的更多的家人，顾家的子孙成为了幼韵的家人。幼韵用自己的爱心将杨家和顾家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顾维钧在从海牙国际法院退休，并完成了历时数年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口述项目后，备感空虚和孤独，幼韵不仅照顾他的生活，而且不断组织各种派对和牌局，让顾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每逢生日，都为他举办盛大的生日派对，来自世界各地的亲朋好友聚集在一起，动物表演、肚皮舞者献艺……派对总是惊喜不断。

1985 年 11 月 14 日，维钧平静地离去了。幼韵为顾维钧营造了 25 余年的幸福生活。

幼韵生活的一个信条是：乐观。不要纠结于往事，多花些时间思考如何创造更美好的未来。顾维钧走后，幼韵把更多的精力放到帮助自己的亲朋好友上，还在自己的故乡上海设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而基金会。

2003 年， 98 岁的幼韵被确诊为大肠癌。然而，她在手术后五天就回家休养了。几个月后，在 98 岁的生日派对上，她穿着高跟鞋和自己的主治医生跳舞。

几乎所有幼韵的老朋友都已辞世，这让她感到悲伤，但她又交到了许多新朋友。这些年轻的朋友们经常带着她去 Daniel 和 La Grenouille 等著名的餐厅吃饭，还经常给她送花、送礼物。对于幼韵来说，每天都是上天的恩赐，因此每天都是好日子，无论是作为大上海时代的爱的福小姐，还是一个五世之家的老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