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溪蛮:遍插茱萸,不少一人

1989-06-04 作者: 五溪蛮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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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插茱萸,不少一人

--作者:五溪蛮

蛮按:又至重阳,外婆的祭日。时光倏忽,像是手中滴沥而走的流沙,竟然三年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近日,参与崔永元老师的永源公益基金会策划的“家春秋·大学生口述历史影像记录计划”,我负责撰写宣传文案。适逢重阳,项目计划在这个节日发布征集方案,动员大学生们都回到家乡,采集家人的口述历史故事。在活动 slogan 的创作中,我思考良久,写下了“遍插茱萸,不少一人”的句子。

美好的愿望罢,在这生命逆旅中,我先后目睹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婆、父亲等亲人离去,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在这个遍插茱萸的日子中,只愿他们在忘川对岸还没有来得及饮下那碗决绝的水,还记得我们之间所有的温暖时光,还能牵着我的手,谁也不落下,不少一人,一起往前走。

遍插茱萸,不少一人。最近好几位朋友都提及这篇文章,这是我的心灵史,血肉相连,不可漫漶。重发外婆去世周年时写下的《外婆的忠路》,心香泪酒,遥致缅思。】

外婆的忠路

秋风习习,日暮空山,山间有野花的芳香。表哥走在前面的山路上,因为坡陡路狭,他埋头不语,像负重前行的力工,瘦削的肩膀在山间显得更加单薄。我气喘吁吁地紧跟着表哥,生怕掉得太远。平日缺乏锻炼的我在山路上显得有点吃力,这块唤作“太阳心”的山坡,在我幼时的记忆里便是陡峭难爬,殊不知这么多年过去,许多童年巨物都化作小桥流水的今日,它依旧这么为难我这心怀虔诚的朝拜。

“看,忠路。”忽然表哥在前面喊道。我一抬头,见他站在十几米前的一块岩石上,指着我身后的风景。我驻足回望,整个忠路镇尽收眼底。四周群山巍峨,沿西北和北部山脚淌来两条河流,在东南角汇聚成郁江。河流在山间冲积出来一块平地,双水环滋,形若半岛,这就是忠路镇。

我们站在原处,安静地看着小镇。阳光慵懒地照在每一栋建筑上面,许多的老房子都暗暗闪耀着麻雀羽毛般的光。因为北边的山间昨夜有雨,所以两条河流一浑一清,静谧流淌,在汇合处泾渭分明地叙说自己的来路。

时光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表哥说了一句“走吧”,我俩再次转身,继续往上爬。穿过几处修竹环绕的村居,再走过一段白茅摇曳的小径,我们来到了外婆的坟前。这里的视野比之前更加开阔,我俩坐在坟前的拜台上,再次久久凝望着山下的小镇,似乎借着外婆的目光凝视着那些转身离去的幽暗岁月。

我不知道我艰难地开始书写的这些文字,到底是要缅怀我座席尚温、坟茔初白的外婆,还是要为忠路--这个我迄今生活过最漫长的地方--写一些薄奠的记忆。物是人非,本来就没有时间轴上的清晰界限。如同在我心中,外婆与忠路,本来也是长存于心的相同牵念。

在故乡忠路,有一句形容人不可能万事皆知的乡谚:“晓得天,晓得地,不晓得嘎嘎的嘎嘎姓什么。”“嘎嘎”是土家语中外婆的称谓。嘎嘎的嘎嘎,那就是外婆的外婆,该是祖上四代的事情了,僻乡村野,没有家谱的话又怎会知晓。

我童年时候,外婆便郑重告诉我:“记住,我的嘎嘎姓田哦。晓得了嘎嘎的嘎嘎姓什么,今后就万事都晓得了。”她当时诡秘的神情至今深深烙在我得脑子里,似乎在告诉我一个窥破世间万物的密咒,以此佑我知天晓地。

外婆的外婆,还有她之前那些我已经无法知道名讳与面容的先辈们,以及他们所居住的那个忠路,是我从童年至今真正留在心底的神秘未知所在。那些人和事,像是打在我身上的胎记,在血脉随着岁月伸张到每一个人生角落时,孜孜不倦地驱使着我,让我企图摸索着密码连环,找到其中的吉光片羽,找到那个深藏于时间尽头的自己。

忠路,现今的行政区划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忠路镇。这里是湖北最西端的乡镇之一,由忠路集镇向西,步行越过数道山梁,便已是重庆市石柱县的地界。由乡镇公路蜿蜒逶迤向北,大约百里车程,是利川城区。而东边和南边,都是隔着深川乔岳,和利川市的其他乡镇遥遥相望。

在我幼年的阅读中,乡土传阅的典籍资料都是盛赞忠路拥有悠久辉煌的历史。最遥远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先秦时期的古巴国。自秦灭巴之后,历代在此皆有治属。但是在我成年之后的阅读中,发现这大都是本地乡绅或宗老不吝于家园的溢美。即使论及所谓的革命史,也不过是散兵游勇时代贺龙、关向应等人打游击曾借路此地,或者有一些诸如袭击旧政府税卡之类的零星战斗。放眼遍地开花的“革命圣地”“战斗旧址”,此处断不足为道。在漫长历史的大多时期,忠路古镇都与这片山川一道归于静寂了。

我的故乡,在岁月的洪流中遗世而立,风化成古老的凝望。

时隔多年以后,当我涉足许多辉煌历史文化的原点,在紫禁城里、在西子湖畔、在科隆大教堂前、在奥林匹亚山下,我都曾驻足回望忠路,如同站在太阳心的陡峭山坡上,回望那武陵深处的静寂故土。紫禁城的华丽金檐下,帕特农神庙的恢弘石柱间,是历史,是波澜壮阔与开疆辟土。忠路的温暖瓦檐下,吊脚楼的木柱间,也是历史,是寻常人家与悲欢离合。我也忽然明白,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暗合的人类命脉。

这命脉于我,正是外婆予我的含泪欢歌,是忠路予我的荣辱蹇达。我摸索向前,回望那些青山绿水,那些乡贤古谊,那些民俗旧礼,那些掌故传说,那些展现着的最原始的生命力。他们以最世俗真实的姿态,给我的一生装上梦想与力量的行囊,送我踏上未知的远方。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民国的鼎新缓慢地抵达忠路,小镇新设为怀德里。千年古镇并没有因此变化过多,对于镇上的李明道、周永珍夫妇而言,如何解决生计问题,才是整个家庭最紧迫的事情。

他们都是镇上的穷苦人家出身,按照旧礼简单结婚,夫妇俩在镇上熬糖为生。婚后也曾生育,但是寒门多难,几个孩子都夭折。直到这一年的春天,一个健康的女儿诞生在这个贫寒的家庭。因为女儿出生时春暖花开,万物竞秀,李明道为她起名李春秀。

李春秀。在我学前的年岁里,便已熟知这是外婆的名字。

外婆一生没有念过书,她认识的汉字不到十个,其中包括“李春秀”这三个对她来说超高难度的汉字。她从懂事开始,便已逐步帮衬家中繁重的劳动,直到挑下这个家庭的重担。身为女孩的她,对于未来的奢侈期望,也不过是活着这么简单。幼年时,她曾染上天花,躺在床上差点就此离世。恰遇对面的一户穷苦人家也有孩子得了天花,不幸的家庭有着相似的苦难,两家凑钱抓了一副中药来煎煮,分与两个孩子服下,二人居然都奇迹般痊愈了。

熬糖为生的家庭生计艰难。那时候熬制的是粗砺的红糖,用于供给小镇居民日用。因为忠路本地并不规模种植甘蔗,所以用于熬糖的糖泥大都是从利川或者万县购回。熬糖是一项苦力活,碾压、榨汁、去渣、熬煮,无不费心劳力,以苦涩的血汗去熬制一份珍稀的甜蜜。

红糖在小镇上是奢侈品,仅有产妇或者病人才舍得购来冲水饮下,客人稀疏,生意难以为继。于是,家人开始卖凉粉来补贴家用。卖凉粉,自此占据外婆大部分童年生活。土家乡民喜欢采摘一种名为“仙人草”的野菜,用来炮制凉粉,美其名曰“神豆腐”,佐以辣椒、酸水、姜蒜,夏日食来可谓神仙享用的美食。直至我的童年,忠路还有许多凉粉摊子,夏日午后嬉闹得满头大汗,找外婆要得零花钱,吃上一碗“神豆腐”,是我味蕾上至今无法消散的乡愁。

可惜,卖凉粉的外婆并不能吃凉粉,那是全家人赖以生计的重要支撑。外婆许多次给我讲起她童年对于吃一碗凉粉的渴望,那样求而不得的无奈,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贪食的遗憾,更是老人对永远不可逆转的童年期冀生生不息的渴求。

在活着成为第一紧迫要义的时代里,壮年的劳动力是家庭得以运转维系的关键力量。这一年,乡民的传言中,日本人已经打到了恩施东边的宜昌。时有日本人的战机从忠路上空轰鸣而过,战机不会向忠路扔下炸弹,这个边镇在空中看起来也许微不足道,他们都是从宜昌出发,越过恩施去轰炸战时首都重庆的。战乱频仍的时局,急需找到依靠与安置。于是,外婆的父亲做主,开始为她张罗婚事了。

幼年的天花,并没有让外婆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对于一个到了谈婚论嫁年龄的姑娘来说,这是幸事。亲戚介绍来的小伙子姓吴,是忠路近郊的农民,家中赤贫,无亲无故,学得一身搓棉线的手艺。这是纳为女婿的合适人选,很快,外婆便在四壁如洗的家中与外公仓促结婚了。

搓棉线的外公成为这个家里新的砥柱。棉线由竹制的纺车上纺出来,再由人工搓成棉线,供生产蜡烛的作坊做烛芯。也有镇上的少女们买来纳鞋底,那密密匝匝的千层底布鞋,是珍稀的信物,仅仅用于定情时刻赠送心上人。外公的手艺找到了用武之地,他的勤劳换来了这个家庭难得的喘息。 1945 年,传说中的日本人从未谋面,飞机也不再成天在头顶轰鸣,此时他们也同样在传说中战败返家了。外婆一家,和忠路古镇一起,期待着遥不可知的未来。

惜乎国运凋零,很快内战爆发。

数年鏖战,战火还是波及到宁静的武陵山区。外婆经受了人生中第一次未知生死的别离--外公被抓了壮丁。她眼睁睁看着外公被枪口顶着押进队伍里,似乎天塌下来般无从站立,她只有无奈地在家中等待,守望自己的丈夫能够涉险逃命,百战归家。

外公被强押着编入国民党部队驻守恩施。恩施在抗战时期曾是西迁的国民党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和湖北省政府所在地,更是陪都重庆的东部屏障,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为抵御枣宜会战后的日军继续西进攻打陪都重庆立下汗马功劳。陈诚将军在此主导的“鄂西会战”,浴血大捷,彪炳史册。于是,在国共内战时期,此地自然成为中南地区必争的生死要地。

懵懵懂懂的外公和几位忠路同乡一起,夹杂在已经涣散得几近崩溃的队伍里,在恩施与不知道来自何方的敌人对峙僵持。因为是被强抓来的壮丁,维系他们坚守在恩施的唯一原因,是直属长官随时对准逃兵的冷酷枪口。给养稀缺,外公在寒冬腊月里就在地上和衣而眠,由此染上肺病,加之缺医少药,肺病日趋严重,后来竟然呼吸困难,咳血不止。长官见这病入膏肓的无辜青年,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抑或嫌弃其累赘费食,在风雨飘摇的恩施冬夜,让外公缴枪归家了。

外公拖着半条残命,几经艰险回到利川,再走回忠路。山路崎岖,他磨破草鞋便赤脚前行,终于踏着血肉模糊的脚印回到小镇,回到悲欣交加的外婆身边。

外公和外婆继续在小镇上做着小生意维持生计,他们期待的仅仅是一份有食物和安全的生活。但是战火乱世,家国板荡,这是多么奢侈的希望。身体衰败的外公干不了重活,继续在家搓棉线,然后拿到镇上叫卖。很快,他们的第一个女儿降生在这个家庭,为负重的贫寒之家增添了几许欢欣与暖意。

小镇每三日赶一次集,外公便在闲时去到临近的集镇上卖棉线。他咳血不止,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某个赶集的小径上倒地不起,他像自己搓出来的棉线一样,沾满生命的烛油,点燃自己,照亮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前行。

有关时局的各种谶谣在忠路流传和发酵,终于有一天,从北边逃避战乱过来的流民带来讯息:共产党的部队一路向南,已经打到小河了。小河是忠路西北方的另一个集镇,与石柱县交界,在今日是隶属忠路镇的行政管理区,距离忠路不过六七十里地。

外公正是去了小河集镇卖棉线,生死未卜。新的部队到底是什么样?是否真如举家南逃西奔的地主们所描述的那般嗜血成性,烧杀无辜?自小生长于僻乡边镇的外婆,无法判断哪一条是真,哪一条是假。活着,这是她青春生命里最刻骨铭心的信念。

外婆匆忙收拾了家中微薄的细软,带着幼年的大姨连夜逃出古镇。山高水深,暗夜茫茫,她不知道该逃到什么地方去,更何况身边还带着无法长途跋涉的孩子。她背着孩子往周边的山上爬,往人迹罕至的树林和茅草中爬,她甚至不知道这般惊恐地出逃是不是带给自己安全与希望的选择。她们爬到了太阳心的山坡上,躲在一人多高的灌木丛里,通宵不敢合眼。母女俩在深秋的山间,冻得瑟瑟发抖,像这个季节里浑身沾满雨珠而挣扎的飞蛾。

将要黎明时分,外婆看见对面百战坡上走来成列的火把。那是传说中的军队再次兵临这座千年古镇,只不过这次不再是来打游击的了。

百战坡,位于古镇西北方向的山坡,是鄂西南地区著名的古战场。明朝初年,忠路尚归土司藩地,久属向姓土司治下。覃姓土司见忠路周边险要、沃土居中,便起兵争夺忠路,与向土司在百战坡频繁争战,胜负胶着。后来覃土司巧用疑兵计,深夜在羊群角上挂灯笼,浩浩荡荡下山向忠路进发。向土司见满山灯火,疑是覃土司搬来援兵,慌忙弃城池而去,乡民家丁都逃向镇南的山坡上,甚至翻山越岭避难。

历史轮回。数百年后,外婆也逃到了这片山坡上避难,也看到了从百战坡上走下来的灯火。那些在教科书上辉煌骄傲的文字,或者传说里英勇开拓的故事,在历史的温度里,也许并不如一对母女惊恐的眼神和颤抖的身体更让人心知寒暖。

战乱初歇、新政肇始。古镇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被烧杀掠平,对于最底层的普通百姓而言,改朝换代并不如生计顺遂重要和紧迫,死里逃生的外公和外婆一起操持着这个家庭凉薄的命运。土家乡民和这个国家大多数含辛茹苦的芸芸众生一样,承受着最惨重的磨难,收获着最荒凉的希冀。

新政府很快开始革新经济,开始取缔小作坊小摊贩。卖凉粉和熬糖的外婆被指派到镇上唯一的饭店做工,负责用一人来高的木甑为食客们蒸饭。在贫寒的岁月里,在外公身体每况愈下的绝望中,这份工作成为这个家庭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

外婆每日清晨起床,在昏暗的晨光中安顿好家中事务。那时外婆的母亲尚在人世,但是年老体衰的老人只能在家中指导孩子们干活,家中的重担落在了年长的大姨和二姨肩上。安顿好一切,外婆穿过小镇长长的青石板街去饭店,街道两旁的古老木屋开始次第苏醒,历经沧桑的古镇,又开始孕育新的人生故事。

饭店最重要的任务是接待来镇上开会的各路人马,他们大都是新政府的基层工作人员,在政治挂帅的时代里,这是饭店开办与生存的最大价值。在没有会议的多数时候,饭店的食客来自四面八方,多是辗转于鄂西川东地区的乡民,其中,包括挑盐客们。

肩挑箩筐、脚踏草鞋进来的是挑盐客。在漫长的岁月里,忠路人正是靠着他们挑着谷物杂粮,翻山越岭追逐夕阳西去,踏遍数百里的三尺青石古盐道,去到长江边上的西沱古镇,换得宝贵的食盐,再翻山越岭挑回来。西沱,又名西界沱,是土家人的另一个千年古镇,在今天的重庆市石柱县。自北宋真宗年间起,西沱便已是“川盐销楚”盐运大道起点和货物集散地。那是古巴州西界碑所在,再往西便是长江天险隔绝的另一片天地。那些异乡人的土地,在“汉不入峒,蛮不出境”的祖训中,是遥不可知的异域他乡。

外婆在饭店几乎工作了一辈子,一直到我记事时方才退休回家。她为别人做了上万顿饭食,是忠路饭店出了名的好厨师,而在三教九流出入的饭店里,让她更有名的,是她倔犟刚烈的性格,她以属于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保护这个家庭。

1956 年正月,久病的外公在忠路去世。外婆请人把丈夫埋葬在太阳心最高的山坡上,俯视着整个古镇。她期待外公能看见,看见自己是如何带领这个家庭活下去,活得更好。她站在后院抬头,也能看见山坡上外公的坟茔,一如看着永不坠地的生生悬望。

外公去世后,这个家庭除了年幼垂髫的舅舅,没有了男丁,生活日益艰难拮据了。天逢歉年,那已经到了大饥荒前夕,外婆开始为这个家庭做规划与安排了。

有好心人开始为初罹寡居的外婆张罗,希望她改嫁找到新的依托。外婆委婉谢绝了。又有好心人来联系,让外婆把孩子送出去两个,减轻家中扶养的负担,更是被外婆严词拒绝。她想方设法找来所有的食物,甚至碾碎玉米芯拌入豆渣中,让孩子们分食。她保持了一贯的威严与倔犟,强势地为全家人辟出生存的道路。

十五岁的大姨被送到了镇上唯一的理发店当学徒,起早贪黑,每月可以领到学徒工钱 8 元。那是这个家庭雪夜送炭般的 8 元钱,与外婆在饭店的工钱,共同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大姨自此再也没有跨进过学校的大门,她成为了忠路第一个女理发师。

在我幼年时,大姨还给我理过发。她喜欢把家中小男孩的头发都推成小平头,短短的头发便于打理清洗,卫生清爽。我却不喜欢被大姨按在推剪下面摆弄,一来我无数次期待剪一个像我同学那样帅气的偏分发型,二来我坐在转椅上扭动时,大姨会不客气地敲我的后脑勺,斥责我不要乱动以免剪坏了头发。多年后,大姨退休,即使是家里人也没人找她理发了。每次见到大姨,她依然不忘点评一下我在外面剪的时髦发型,那一刻,我却常常怀想起童年时在忠路的理发店里大姨动作熟练地推剪出来的平头。

大姨很快成为忠路小有名气的理发师。六十年代,集体所有的理发店是小镇居民打点妆容的唯一去处,理发、刮脸、挖耳、推拿,理发师无所不能。最神奇的是烫发,旧时条件简陋,理发师在火中烧铁钳直至通红,然后手持铁钳在头发上翻拉,那动作迅速无比,因为丝毫的迟疑和缓慢就能让头发变得焦黄。这个功夫的技术难度和风险压力极大,若非多年苦练,绝不能实践。无疑,勤劳聪慧的大姨很快成为店里的顶梁柱,她的工资很快涨到了每个月 12 元。

大姨成为操持生活的好手,有媒人来向外婆提亲了。媒人把介绍的小伙子夸奖得万里挑一,只是在最后微微面露难色:不介意的话,小伙子在林业队里放排。

放排,是忠路古老的营生。旧时的忠路,环绕的群山中大树参天,出产上好的木材。伐木客们砍伐树木,劈枝去桠,把原木送出山外去。在没通公路的日子里,在郁江里放排,成为运输木料的主要方式。那时的郁江上游尚未筑坝修建小水电站,在水丰的季节里,放排人将硕大的原木纷纷推入河中,稍小的原木将树杪一头用竹篾条扎紧,排列有序,顺江而下。他们手持竹篙站在原木上,像指挥千军万马般一往无前。最杰出的放排人,可以双脚踏双木在水中漂流,利用双脚张合控制木料的漂流路线。更有甚者,赤脚站在一根木料上,掌握了极好的平衡,撑篙向前,像遥远的江湖传说里“一苇可航”的世外高人。

放排人是不容易找到对象的。且不说劳累辛苦,长年外出,仅仅死亡的威胁就足以让许多姑娘望而却步。常常有放排人不慎落水,从原木缝隙里坠入深江,水中滚动着向前的原木迅速合拢来,落水的人来不及也没有力量拨开木头,在头顶滚滚而过的木料下面最终溺水而亡,罹难后连尸骨也难以寻捞。

郁江放排,从上游第一镇忠路沿着蜿蜒的水道一路向西南,流经利川文斗后进入重庆地界,穿峡越滩到郁江下游的郁山镇。在郁山稍作休整,便继续往南到重庆彭水汇入乌江。彭水两江交汇处建有拦河木堰,木材在这里需要清点分类,然后再顺着乌江向西北漂流,直到涪陵汇入长江。这一路山高水险,外人罕至,是武陵山区土家乡民隐秘的世外桃源。沿江的焦家滩、麻柳滩,两岸有绝美的峡谷胜景,名为“柜子岩”的万仞峭壁上土家先人的悬棺冷峻高悬,那是这个民族最初始的生命密码所在。但是,美景也有险要注脚,无数放排人疏忽沉醉于这世外仙境时,都被这怒涛无情吞噬,葬身于郁江幽邃的江底。

外婆毫不忌讳,死亡的威胁从来也没有让这位柔弱的主妇畏惧。她教导女儿的是,只要小伙子善良正直,便足以托付为一生的依靠。

大姨也爱上了这个古铜肤色、赤脚风尘的放排人。这个我唤作大姨父的善良男人,一生没有辜负外婆在最初的信任与期待。他更加勤劳地工作,无论是在晨曦林场,还是在激流江中,父亲早逝母亲改嫁的大姨父都成为外婆家重要的期冀与关切。

外婆一生生育了六个子女。最小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姨--刚刚蹒跚学步时,外公便撒手人寰。不久后,年方九岁的二女儿志云也不幸夭折。外婆终身寡居,带着五个孩子艰难求生。她为所有的女儿用云彩取名,像身处争奇斗妍的夏日傍晚天空。而家中唯一的儿子,则被她庄重地取名为国桢。

没有念过书的外婆并不知道百里外的另一个土家乡村,同属恩施的建始县凉水埠,还有一位同名同姓的国桢,正因为过往的官声显赫和败守台湾,而被这边的政府视为仇敌。彼时,吴国桢刚刚被蒋中正任命为台湾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在大陆严酷敏感的政治气候下,即使是凉水埠的亲人也不敢轻易与这位杰出的乡贤扯上丝毫关系。

有好心人劝外婆为舅舅改名,汉字成千上万,何必偏偏选择这个名字。外婆拒绝了,他一生的倔犟让她不愿意为了这些恐惧和不安而屈服。在她朴素的认知里,孩子已经成为自己的一切寄托与希望。一个遥远的陌生人,不足以成为更名易号的理由。正是这样的心理支撑,外婆把五个孩子都抚养成人。她以羸弱之躯,以自己对命运的不屈服不妥协,在小镇上赢得了尊重与安宁。

当“文化大革命”的鼓点也惊醒沉寂的古镇时,外婆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昔日执礼敦睦的街坊开始相互批斗,尽管孤儿寡母、家贫如洗的她在这场荒谬的历史闹剧中并没有受到太多直接的冲击。对于外婆而言,保护孩子们的安全与健康,在这风雨中让自己伤痕累累的羽翼下残存温暖,是她铭刻于心的信念。

学校停课了,派别斗争逐渐升级。外婆小心翼翼管束着几个孩子,生怕他们在外面闯出祸来。因为不同的派别争斗,忠厚老实的二姨极其偶然地在学校被树立为“学习毛泽东思想先进分子”。彼时,这是一个光荣的称号,更让小镇少年们艳羡的是,忠路三位获此称号的学生,将奔赴北京那一方狂热如沸的广场上,接受毛的检阅。二姨去了北京,在广场上日夜坚守,终于隔着万千挥舞的红宝书远远看到城楼上的毛泽东。毛同样向他们挥手,像是把城楼下无数少年的青春像一页无关紧要的小说般翻过去。我的二姨,青春岁月里最热血的记忆,也这样被轻轻翻过去了。

家中唯一的儿子--我的舅舅--被外婆严格看管着,在男丁为大的传统观念里,在吴家三代单传的族戚嘱托中,外婆从来溺爱舅舅,生怕他遭遇什么危难病痛。在家中最艰难的年份里,年幼的舅舅跟着镇上其他的大孩子去赶羊,那时忠路到利川城区刚刚修通公路,鲜有汽车开进这深山边镇,孩子们便在假期帮人赶着山羊去利川,每走一趟需四五天,每趟给一块钱。舅舅去赶了两趟羊,回家后拿着皱巴巴的钱递到外婆的手里,脚上全是血泡,惹得外婆抱着他痛哭流涕。

跟着大串联的队伍,舅舅也跑出了忠路。他们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青春的热血与盲目,让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如此好玩。他跟着忠路的伙伴们一路步行加搭车到了恩施,鄂西地区的中心城市里,“革命”正如火如荼。在恩施六角亭的老电影院里,他被挤挟在人群中,听人演讲,看人批斗,跟着山呼口号,连自己脚上的鞋子被挤掉了也浑然不觉,直到身边有个忠路的熟人叫住他:国桢!你妈妈让你快点回家去。

舅舅似乎瞬间清醒了,他钻出人群,赤脚走在清江边上,他与所有狂热的青年逆向而行。二十多年前,就是在这江边,他的父亲被枪口指着和衣而眠,他似乎在铺天盖地的口号声中清晰听到自己父亲咳血、母亲饮泣的声音。他再次步行加搭车,回到了忠路,回到外婆身边。少年的舅舅,很早便明白了外婆对于这个家庭的所有意义,明白外婆的训斥与管束在汹涌艰险的时代波涛下面是怎样的隐忧与焦虑。

1973 年,小姨因为生理期在寒冷的郁江水里洗衣染病。在忠路鄙陋的医疗条件下,病情并没有得以缓解,日复一日,竟成重疾。外婆不愿意再失去一个女儿,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挽救一个沉疴难愈的牵挂。供销社的饭店里,有见过世面的食客忧虑地说:这病太过严重,恐怕连利川也治不好,得去万县更大的医院。

万县,那个挑盐客口中的江湖码头,成为了外婆心中闪亮的希望。供销社里有长年穿梭于鄂渝两地的采购员,他们必定是熟悉那个长江边上的繁华都市的。外婆去求采购员,求他带着自己母女俩去万县,去寻找那乱世的疾风骤雨中摇曳的烛光。

外婆拖着病中的小姨,搭着采购员的货车去万县。他们来不及站在长江边看看,便迫不及待地四处寻医问药。遗憾的是,文革后期的中国,真正的良医大都被打倒下放,夺取医院“革命领导权”的小将们,看着小姨这般病躯也回天乏力了。这个苦难的古老国家,与我苦难的年轻小姨一样,都缺医少药,病入膏肓了。

外婆失望回到忠路,眼睁睁看着病魔从自己手中夺走女儿。她不知道如何与死神对决,更不知道为何自己博大的爱换不来女儿的生机。 1976 年的肃杀冬日,小姨萎然走了。

人世间最伤痛的三件事: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女,外婆几乎都默然蒙罹与承受了。她对生命的感悟也在这一次次悲欢离合中变化,以至于老年时,生来雷厉风行、快人快语的外婆,竟也日渐静默迟缓。外婆,终究在时光的年轮上衰老了。

十一

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都是在外婆身边度过。印象中她和蔼温情,并不像我的舅舅和姨妈们转述的那样性格刚烈暴躁。岁月无声,趟过深潭鱼不觉,大雪无痕,掩埋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悲辛。而这一切,足以彻头彻尾改变一个人。

她变成了像所有文学作品里描述的慈祥外婆一样的老太太,关心爱护着自己的孙辈、曾孙辈。带他们赶集买零食,为他们讲述讲了数十遍的熊外婆吃小孩的故事,告诫孩子们要讲卫生不要下河去游泳。她开始发福,走路也开始有些许蹒跚,更多的时候,她坐在家门口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街坊们都有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她微笑着回应,转而沉默,平静的面庞下装着一个大海的前世与今生。

有时候,外婆在我的追问下回忆往事,几乎都是溃不成章的记忆片段。那些生死、悲喜、劳苦、病痛,似乎都成为别人的故事。外婆并不愿意主动提及,或者她在努力忘记。

再后来,十六岁的我揖别外婆负笈远行,她告诉我要出人头地,要光宗耀祖,要走到距离忠路最远的远方去,更重要是活得幸福与充实,便不愧是她的子孙。我深知,这是她用一生苦难换来的生命感悟,她真正窥破了什么是人生。我去了距离忠路千山万水的地方,在异乡人的城市里读书、恋爱、工作、思考,我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人生路口回望忠路,都能看见外婆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微笑不语,看着我扭头走向更远的远方。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2011 年的重阳节,外婆在忠路病逝,享年 88 岁。她的葬礼极尽哀荣,在乡邻称颂的厚德懿行里结束了她的一生。舅舅把外婆葬在了外公的身边,暌隔数十年,他们终于在那块叫做“太阳心”的地方团聚,外婆得以向自己的爱人慢慢诉说他离开之后的生命故事。

十二

世界上许多地方,之所以有依恋与怀想,是因为那里有着心心相印的事和殊途同归的人。风雨过春半,诗书滞海涯。没有了外婆的忠路,似乎与我断了血脉上的联系。故土的魂萦梦牵,在惊梦哭醒的暗夜里,被一起深埋于太阳心的山坡上。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归思难收。

我在淅沥秋雨中再次背起行囊,表哥在询问面包车司机几时出发。我们要赶回利川去,迁思徙家,我们都离开了这生我养我的古镇,忠路已经少有外婆的后人。我的兄弟姐妹们从忠路出发,行遍天下,彼此幸福,我们都牢记着“嘎嘎的嘎嘎”姓田,牢记着外婆与忠路给予的厚重尊贵教养。

车在崎岖的公路上颠簸,盘山而上。我摇下车窗扭头回望,忠路愈来愈远,更远的山上,我的外公外婆目送着我离去。雨水飘进来,打在我的脸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和着雨水一起,模糊了那些渐行渐远的守望与背影。

岚霭中的古镇,一如千百年来的安详模样,岁月没有改变她美丽沉静的面庞。那是我的故乡,那是外婆的忠路,在时光的隧道里慢慢绽放,供我高贵的生命信仰,在世界的尽头静静芬芳。

转自《阅读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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