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华祥:小人物磨难记(1958年-1962年)

1989-06-04 作者: 孙华祥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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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磨难记( 1958 年- 1962 年)

--作者:孙华祥

写在前面

实话实说,伤痕无边。

人民荣辱,国运相连。

小中有大,不信你看。

非为发泄,引以为鉴。

伤口愈合,后福自然。

国运亨通,九死无怨。

一九五八年八月初,那是一个阴霾的天气,太阳被乌云遮住,显得有些闷热。虽然响过几声滚雷,但只打了几点白雨,雷公爷好像只是吓唬一下人而已。这时,汉源一中大礼堂开大会的场景早已布置完毕。四周墙壁上贴满“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是光荣的、伟大的、正确的!”等口号。我们一批蜷曲在地铺上的“敌人”正等待着最后的判决。个个精神懊丧而恐怖,自从被抓出来后,这批人一下都变成了哑巴,整天只知抽闷烟。他们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我被一个思想疑团严重地困扰着。想整风前夕,我被派到雅安听取地委书记传达“毛主席的最新讲话”、“国际形势”、“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等。回汉源后,我还在九襄区向全体教师传达了关于“国际形势”的部分内容,整风中自己对党忠心耿耿,甚至还想火线入党。所以,号召发言,我是很天真地响应的,心里没有顾忌和包袱。为什么到后来别人抓住我的那么几句话,就东分析西分析,牵强附会地无限上纲呢?甚至成了“向党进攻”的反动言论呢?而且只许诬陷乱弹,不允许有任何申辩,这种离民主和法治十万八千里的作法,真让人很难理解和接受。但这种想法只能存于心底,一旦暴露就将大祸临头。记得刚把我抓出来的那一瞬间,我不服气,根本不听他们的所谓大批判,我还忿忿地说:“你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大组长立刻警告说;“你放明白点,再闹,就会升你的级!”这时我才低下头来由他们瞎说去。今天,算是等到作结论的时候了,只得听天由命。大约十点左右,命令我们全体起立,由监督人员领着我们鱼贯入场,个个低头站在会场的最前面,后面黑压压地坐满了“革命”教师和干部。鸦雀无声,一片寂静。一会儿,汉源县整风运动会胜利召开了。雅安地区派来领导“反右”斗争的宣传部邱部长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此人讲话斩钉截铁,趾高气扬,十足胜利者的姿态。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他说:“右派分子是客观存在的,你即使在运动中一言不发,仍然是右派分子。我们也要抓这样的右派分子。”他还说:“我们讲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但这是指革命群众而言,对于阶级敌人来说则是,言者有罪,不言也有罪。”我想,他这辩证法真太厉害了。运动初期,就是他三番五次恭恭敬敬地动员大家提意见,表现十分诚恳的样儿,还说什么“你们提完意见就走”。这时,骤然感到自己响应号召充当发言积极分子,真是傻瓜一个。原来政治斗争是可以不择手段,毫无诚信可言的。我们那个小组长在批判我的会上作总结发言说:“敌人像狐狸一样狡猾,我们要比狐狸更狡猾。”最后部长又说:“我们党历来是宽大为怀的,对‘右派分子’还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随之宣布给我的处理是降职降薪,到农村监督劳动改造。这一下我的心里倒踏实了,真是没有料到的宽大。明清朝代都有“文字狱”,那是要杀头甚至灭族的。再想那些按要求写的坦白交待材料,仅给以如此的裁决,何其幸运也!比起“文字狱”的处置来,要谢天谢地了。“劳动改造人类”,我教学生时也常讲劳动光荣,我等岂能“叶公好龙”?我们现在就来补“光荣”课吧!不过,我们这批开会处理的“右派分子”,只能算二等货,那些所谓的“极右分子”,早已逮捕法办,被收容劳改,不知送向何方去了。散会后,我们坐在地铺上等待着。顷刻,命令来了:“全体右派立刻收拾行装!”这时来了两个民兵,背着长枪,一前一后押着我们。“右派”们背着行李,成单行通过九襄镇狭窄的街道。这批人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蓝布中山装,也还保持着教师的整洁形象。街道两旁观看的人,多带着奇异的眼光,或许他们在想,这些平时在课堂上讲授知识、传播真理、有几分被人尊敬的老师,竟然是些“反动派”!他们迷惘了吗?

目标是九襄公社流沙河对门的“花果山”。我们十几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默默地前进。开头身上的包袱还觉得轻松,可走到了山脚要上山坡时,好像背上的东西增加了许多,跨步逐渐困难,只得忍耐着放慢了脚步。这时可以举目四望,“花果山”名不虚传,遍山的梨树,其它果树则较少,而且梨树已经挂果,接近成熟,已丰收在望。这些梨树都不高,果子压满了枝头。有些几乎挨着地面,伸手可摘,一时间精神振奋起来,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很想一下子到达山顶,找到新的落脚点。约行一小时,来到半山坳的一户农家。主人是生产队长,高高的个子,三十岁上下。他见到这批稀奇来客,并无厌恶的之情,还显出几分礼貌,叫大家坐下之后,居然端来一大撮箕梨儿,让大家随便吃,显示出“花果山”的好客特色。开初,谁也不敢动手,看看押送者的脸色,好像认可了。大家才大胆地吃起来。因为走得又累又渴,梨儿真爽口啊!静下来之后,我看看这个农民家庭,是个三间并排的瓦房,虽陈旧但不烂,也谈不上整洁,可我发现一张长桌上放有热水瓶和两个茶盅,这是当时农民收入较丰家庭的标志。因为许多山区农民是根本不烧开水喝的。下午六点左右,主人摆出一大锅米饭,豆菜子汤和洋芋几大碗。虽无肉美,吃着却很清香,而且这成了一伙清一色“右派”的“最后的晚餐”,我是有深刻印象的。不幸言中,五年后幸存者已无几许人了,此是后话。饭后,就被指派分散居住。第二天即开始了所谓的监督劳动改造了。这些人干什么活,似乎给生产队长出了道小难题。贫下中农毕竟不是劳改场所的管理人员,我们又是赤手空拳而来。又适逢农闲,只好东拼西凑给大家借来十几把锄头,领着大家去薅玉米。其实苗子早薅过,已长到一人高了,是不用除草的。大家便在玉米林,梨树下穿来穿去,东铲西刨,头顶上繁茂的梨树档住烈日的照射,因而毫无“汗滴禾下土”的感受。休息时,大树下边好遮荫。主人随手摘些梨儿让大家吃。并教给我们一些生活经验说,这种梨儿最后嚼几口梨核酸水就不会拉肚子。这里农家连喂猪都是梨儿,花果山的猪儿挨宰也幸福过。这样无变化地劳动了三天,似乎没有什么活儿适合我们做的。我想,在这里改造什么?恐怕并非久留之地。次日,果然来了命令,仍返回汉源一中。到了汉源一中,劳动就紧张多了。因为监督人员是同类中的“左派分子”,他们自然要显示自己的立场坚定。时刻都严格地看管着我们,无事也要呵斥几句,以表示他们的尽责。收工时,有人训斥说:“你们要常常记住自己是什么身份--右派分子!虽对你们是宽大处理,但不是宽大无边,必须老老实实地改造,不准翘尾巴!”幸而他们并未学会历史上的“内斗”功夫,手段还不算残酷,有些装模作样罢了。

“全国形势大好”是永恒的“玉言”,大跃进的风火燃遍大江南北、偏僻山村,报纸上常常有生产放“卫星”的报导。“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也是金科玉律。于是,用了四千多斤石灰,“亩产突破万斤关”几个大字被写在九襄公社塔子山的半山腰,十里之外也能望见,真是鼓舞人心。如果谁对此有半点怀疑,那就等检查思想是否“右倾”。汉源一中则想到大修养猪场这一招,以响应“大跃进”的号召,让“右派”们肩负重任,戴罪立功。每天起早贪晚地挖土方,抬石头,运木料。养猪场才开了个头儿,忽然又把我们送到大木树生产队去劳动,据说是为了给他们修养猪场增加力量,任务是去打开一座坚固的大坟墓。或许是因为挖人家的祖坟要遭报应,贫下中农自己不愿意干,故让我们去作孽。坟墓的主人本姓郭,相传是当过当旅长的大官,足见是个风水宝地了。不把它挖掉,恐其后代成了官僚地主,岂不为害人民吗?坟墓也的确坚硬,锄头根本挖不动。细细观察,有人分析说:这是石灰加捣烂的棉花,再以豆浆调和而成,所以坚似水泥。只好拿了钢钎大锤,像钻石头那样去打。几天后坟墓果然打开了,出现一付黑漆棺木,开棺一看,尸体骨骼完整,衣服似纸灰,风一吹就化了。埋葬了多少年,不得而知。第二天,我们再去时,只剩下残破的坟场了。在这段日子里,这支小小的右派队伍,昨天缺两个,今天少一个的,其实是分别送往其他地方去了。有一天,叫我和汉源一中抓出来的“反”字号曹奎收拾行李,要我俩同到清溪区去,派了一个民兵押送。一路步行到了清溪区政府,等候片刻,来了个中年汉子,黑黑的脸堂,上身着蓝色中山装,只是日久未洗,并不干净,但他手持长烟杆,抽的是柳叶烟,这表明他有点文化而且有社会收入。原来他是大队会计,同他一道走出清溪城外,这时才被告知,是到建黎公社“牛屎坡”海子村。当天直达这个大队会计家里,坐了一会儿,主妇端出大撮箕煮熟的洋芋块,外加一碗酸菜汤,叫我们吃了再安排住处。我两人东一口西一口,竟把那么多洋芋块全部扫光,旁观者有些惊异,没想到这两个城里来的伙计有如此肚量,过后获悉那是会计才子为了考验我们的肚量,煮的是八斤洋芋。临晚,曹奎被安排到生产队长刘某家。我则安排到大队书记朗登福家落户。从此开始了一生艰难而残酷的生活。

建黎公社牛屎坡地处汉源西部边缘,在泥巴山南麓,属高寒地区。一色的山坡地,每年出一季庄稼,主产玉米,其次是大豆、洋芋、荞子等杂粮。特产是花椒。据说贡椒就产在牛屎坡的海子村。由于土地干燥,树木很少,每到深秋,庄稼收拾完毕,翻了土地,远远看去,好像那里是寸草不生,一片荒凉的淡黄色的土地。海子村,虽说是这个公社较好的生产队,但从总体上看,根本没有脱贫,粮食短缺的农户还不少。

大队书记朗家就坐落在海子村的山坳里,是一排三通内外都没有粉糊的土墙平房。中间一通前半截是公用堂屋,左边是书记的伯姆家。右边一通和堂屋后房是书记一家五口居住,总共不到三十平方米,有个矮竹楼可以放东西或免强搭铺睡人,看来还不是我这个罪人的安身之地。幸好房子对面约两米之处有个牛圈房,下面养着一头黄牛,上面有个小楼。一米六五的我,也要稍埋头才可以进去,伸手就可以摸到屋顶,里边堆了许多杂物。我就依墙将油布,被子铺在楼板上,这就成了我的“家”。这里农家晚上不点灯,也无灯可点,吃晚饭时,把一根竹篙点燃插在墙洞上可以照明一会儿。他们是不喝开水的,口干了喝口冷水,是这里人的习惯。秋天里蚊虫也厉害,他们就烧点杂草来烟薰,是否有人见过蚊帐这很难说。至于洗衣服,不是因为用水难而懒得洗,主要是穷。不少人一件衣服穿上身从来不换,也无法换,直到穿磨烂了才想办法。肥皂、香皂在那里就成了怪物。每年发一丈五布票,好些人户还用不完把它卖了。刷牙,更没有人见过。我俩初到这里,从一身打扮和行装看,已是当地的突出人物了,实在很不协调。不过,我们会改造过来的。

朗书记,三十几岁,个子较高,脸膛铁青,眼睛无神,可能因少睡眠的缘故吧!背微驼,声音沙哑但有力度,时常穿着布扣子的灰布短衣,脚登草鞋,实是当时当地贫下中农的本色。没有上过学校也认得几个字,出门则不忘背上一支步枪,显得威风凛凛,神气活现,让人望而生畏。此人一呼百喏,对社员说话,出口就骂。他姓朗,社员在背后就叫他“狼豹子”。甚至有人在吓唬吵闹的小孩时说声“狼豹子来了!”,孩子们果真就会悄声下来;大人在他面前也只有挨训的份儿:足见他在当地的威风之大。这时正值大跃进时期,他更匆忙而积极,大早起床,出门一声口笛把我惊醒,知道这是出工的信号。我赶快穿衣出门跟他去上工。前两天给我一把锄头同大伙儿一起除草,后来就安排去出粪。给我借来一个粪背桶,虽不是最大却很陈旧而有缺漏。背粪时,桶放在一尺多高的石背台上,专人用长瓢把粪舀满,自己把盖子安上就起背。这家伙至少也是八十斤重,我本来体力就不足,刚走两步粪在桶里就晃荡起来,由于盖子不易封严,粪水往外溢出,这一下满裤子都浇上粪水,加之是在坡坡地上,放下时背桶向地上一搁,粪水受到震动,就大量地从衣领往身上流淌,使周身都浸上粪液。一般农民小伙子,一是气力足,二是家伙好不漏粪,就没有我这样狼狈像。我只能咬紧牙关支持着,回到牛圈房似的家,也不敢换衣服。俗话说:“变泥鳅,就不怕泥糊眼。”这就是改造。干脆刷牙的习惯也免了,大家一个样。当时我在朗书家搭伙吃饭,其实并未吃过大米,连玉米馍馍也没吃过。每天两顿都是洋芋,用小块不去皮的洋芋煮熟一大锅,用铲子叉烂就当饭吃,另外有点儿菜汤。我的口粮是按照人头分在他家的,并非白吃,但我在强劳动的情况下,每天都有饥饿感,只给我两顿,而他家人的晚上宵夜,我是不能享受的。无可奈何,我没有发言权。我想,让我去坐牢,恐怕还比这样好一点。

同屋顶下左边住着朗书记官的伯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娘。她似乎理解我的困境,有天傍晚,她招呼我:孙老乡,你过来。让我进了门,她就告诉我:你用水不方便,晚上洗洗脚就到这里来!我是老贫农,不要害怕,你坐,你坐。那火炉上已烤起了大块洋芋,一会儿,她就一定要我吃。这时,我象抓着救命稻草似地不客气吃起来。她又说:朗书记家粮食不多,每天两顿洋芋是不经饿的,他们晚上吃夜饭喊你没有?我默不作声。她继续说;朗书记那人工作积极,但心太狠,把老父、老母都分出去单独生活。我望着这慈祥的老人,忍泪在心头。从此,我在她家经常得到粮食补充,或两块洋芋,或一块半块玉米馍,都是很珍贵的。有一次,她特舀一碗冷水让我喝,我有些莫名其妙,只好接过来一喝,原来是甜凉的蜂糖水。这一甜真到心底,我十分感动。她告诉我,朗登福心狠不孝,才三十几岁背就驼了,他后事不好的。对老人的大胆评论,我当然不敢表示什么。她曾安慰我说:“看你是个好人,不过这是政策嘛,以后会有好结果的。”老人这种朴素的直觉,还灵验了。可惜这位老人于一九六 0 年也因黄肿病而离开了人世。至今,我还时常怀念她啊!

出粪之后,朗书记又给我布置新任务:上山背“敞牛粪”,说早饭后会有人来喊你的。我刚出门口,老大娘向我招手,我走进屋里,她立即塞给我一大块玉米馍馍,并说:快带上,背敞牛粪是一天的活儿,是要带干粮的。我迅速地把馍馍揣在怀里,随着外边的呼叫声出发了。所谓敞牛粪,是农闲时把生产队的牛集中起来,放在荒山上,派一个人去拾粪并堆着,然后队里派人去把它背回来。我得背起那个旧粪桶,附带一把镰刀和拐子,跟着几个成份高(地主、富农子女)的青年翻山到三四十里外的荒山上。牛粪象稀泥巴样堆着,用镰刀割几把蒿草,再用那糊满牛粪的烂撮箕把粪装在背桶里,甚至还得用手捧粪。装好后,盖上篙草。这时,吃了带来的干粮作午餐,才有力气负重下山。吃东西,却没有水洗手,满手牛粪的手在草地上擦几下,手上还是黄杠杠的,就拿出各自的洋芋或馍馍吃起来。这里是不能有“卫生”二字的。下山的路既陡又滑,歇气无经验,虽有拐子若不会使用而翻跷就危险了。我知其厉害,处处留心,打拐歇气时不敢稍有大意。居然学会打拐,可以放松缓口气了。老天保佑未出事故,同行的人还说:孙老乡城里人聪明,一学就会。我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回生产队还要过称验收,我的负重每次均在百斤左右。使尽全身力气,只是为了保持不受训斥和维护尊严。这样落后的积肥方法,至今该绝迹了吧!

全国人民公社化运动迅速发展。对“人民公社好”几个字谁也不敢有一丝半点的怀疑。它是三面红旗之一,农民对它美好的前景是绝对相信的。只要上面喊怎么干,人人都会举双手赞成。当时还提出过“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口号。于是,各公社以生产队为单位,纷纷办起了公共食堂来。还有声言:人民公社是“一大二公,做工不计分,吃饭不给钱”。这是称为共产主义的美景在公社中的初步体现。这些口号和举措,对于未解决温饱问题的农民来说,是具有强大的诱惑力的。不几天,海子村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就开张了,全队男女老少约二百多号人齐聚在一个食堂。食堂是旧房拆去隔板构成四通,放上十几张各种旧方桌。全队就挤在这里,吃起名符其实的大锅饭来。这时生产队的粮食似乎突然多起来了,每天两顿玉米馍馍或荞面馍馍,大块大块的,每块超过一斤重。谁吃多少不加限制。有人来自两三里外,像赶场一样。全食堂的人欢天喜地,人声鼎沸,大呼小叫,热闹异常。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没有过这样的好事。主粮之外,还煮有一桶桶的洋芋或豆豆等菜。人们好像越吃越香,吃饱了不知放碗,有的人胀得几乎站不起来,还在又吃又笑。小孩子吃得大腹便便,还打闹嬉笑。每到吃饭时,常常秩序混乱,要宣布个什么事,总闹得听不见。但有句话很灵--“朗书记来了!”--这下小孩大人都哑声,去听他的讲话和咒骂。食堂化初期,我的肚子也解放了,与在朗书记家吃饭相比,实实在在好多了。食量增加一倍,虽每天只有两顿,因吃得很饱,晚上不打补充也过得,所以,我也赞成食堂化能永远地“化”下去。

大跃进、大办钢铁、大协作之风,很快吹到各地人民公社。到处建高炉炼钢铁,“有条件要上,无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全民性的运动势不可挡。海子村临队有个鸦鹊坝,有百多亩地较平坦,就定为炼铁的基地。于是,要求各大队大力支援。采取大兵团作战方式,分成许多连和排,哪方有困难就由指挥部调兵遣将。他们看上清溪县(原汉源县)古城墙的大砖头,认为是建高炉的好材料,于是不管它建于汉代或明代,反正要砖头为大跃进献身。还说什么要破除迷信,九襄公社塔子山上的高塔都拆得,清溪城墙有何拆不得的?于是清溪区各公社的大队人马就蜂拥奔向清溪城。壮汉们用钢钎大锤敲打城砖,每敲一匹就抢着背走。我又被派到清溪城头背大砖,上千人白攻夜战,来回一趟约二十余里。每匹砖重约六十斤左右,质地坚硬,浑身呈青色,足见烧得很透。每人每天去背一匹砖回来交差,就算基本上完成任务。背砖人来自四方,是突击任务。广播上号召大家发挥“连续作战不怕牺牲”的精神,背两匹砖的有奖。我却没看到哪个农民那样革命。这大概与“做工不计分有关”。有的青年农民背上一匹砖,轻松得像观山望景那样悠然自得。我觉得很疲劳,这是在干什么?心里迷惘难解。不过,一匹砖就能换来两顿大锅饭,又何乐而不为?或许那时的农民们还在赞美社会主义人民公社好哩!中国农民大概是最容易满足的。

搬砖大军毕竟人多力量大,十几天功夫,鸦鹊坝终于建起了几个高炉子。高炉呈塔形,高约四米,底边也有四米左右,远远看去,很像少林寺的塔林。可惜那东西不顶用,也不知谁的技术指导,连一斤铁也没炼出来,却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劳动力和粮食,千年的古城墙也毁了。现在想起来,那真是异想天开的胡闹。可那个年头,人人好象不敢有自己脑筋似地活着,惟命是从。因为“右倾”帽子漫天飞,一不小心落在自己的头上,那可吃不消。

邻县荥经县泗坪区大矿山大炼钢铁和焦煤的热潮来得更猛烈,从四面八方抽调人去大协作。汉源县许多公社都奉命调人去参加,有男有女,有上五十岁的半老娘,有不满十六岁的少年,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也不少。人山人海像潮涌一样奔向泗坪公社。成千上万的人都在那里会师,接受任务。把个小小的泗坪场挤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法居住。可到处摆有大桶米饭和胡豆瓣,让人随便吃。大队人群在野地上吃了顿大锅饭后,立即向林区山头进发。这支队伍杂乱无章,既像难民又似盲流。“天天下雨天天溜”是荥经山区常见的现象。大量人流一路上踩着稀泥巴行进,途中根本找不到住宿地点,凡有房舍处,连牛圈猪圈都坐满了人,谁也躺不下去。因在泗坪出发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就不能继续上山了。我在一家牛圈里的一付棺材侧坐了一夜。幸而人们越来越分散,渐渐不那么拥挤。终于艰难地到达指定的林区。由于雨多,地下难寻干路,黄泥巴地见水就很滑,许多人三步一滑五步一跌的,出尽洋相。川西平原支援来的薄底草鞋,完全不顶用,刚穿上脚只走几步便两面溜。草鞋脱离了脚板的样子很滑稽,还不如光着脚走。这支毫无装备的炼钢铁大军,真让人哭笑不得。居然还有人唱着“超英赶美用不着十五年”的歌助兴。两只脚走不动的人,一个个拄上一根木棍或木杆,变成三只脚,就一拐一拐地向山上爬。原始林区本来无路,走的人太多了自然就成了路。人们艰难地奔向林区干什么呢?砍伐树木烧成木炭,运到泗坪铁厂去炼钢铁、炼焦煤,这就是许多普通老百姓来完成这艰巨而光荣的任务,真是史无前例,敢作敢为!

在林区开饭时也非常热闹,大锅饭随便吃。每人每天供应大米两斤,黄豆二两。那大米还是从四川平原地区调来的上等货,雪白,好吃!人到了森林都成了大肚汉,饭量大增。但要干活,许多人连走路都困难,怎能爬山涉水,动刀弄斧呢?而且还全无装备,人人身着便装,飘飘荡荡,赤手空拳,工具匮乏,哪里像来森林做工的人啊!但这是响应伟人的大跃进的号召,全民办钢铁超英赶美的壮举,谁能说不行呢?人虽杂乱也有组织领导。什么营长、连长、排长到处在发号施令,指派人们干起来。当时最优良的工具是东北板斧,可惜太少。森林里气候寒冷而潮湿,最需要的东西是火。于是先砍倒许多树木,切成六尺长左右的筒材,一堆堆地燃烧着取暖,然后在四周用树条架起高床,圆木破成两半就成床板,割些杂草铺上,就可以睡人。中间烧火的地方,上空留个大天窗,让火苗和浓烟冲上天空。此火,二十四小时不熄。人睡在周围,好像一条条烤肉,一点儿也不冷,再湿的衣服,经夜里烘烤全干了。炼钢铁大军就这样在森林里住下来。但一下床走出火棚,没两步就是坑坑洼洼的烂稀泥,布鞋、胶鞋全不管用。传统的特殊装备是竹麻草鞋,鞋底还要钉上两个有铁钉的圈子,叫“鞋爪子”,再用粗牛羊毛织的毪子连裤筒裹到膝盖处,然后紧束腰带。这样打扮在森林里走路和劳动才好一点。全劳动力的男子汉差不多都这样着装。我们这种人得自己花钱也跟着这样做。不然劳动起来出洋相还得挨批。

林中劳动也有分工,有专门砍树的,有专管烧木炭的。我被派去搞背运。原始森林树种很多,大小参杂。一砍起来,就不管它是桦木、杉木、青杠树,顺手就砍,越是笔直而优良的就最容易丧命!为了砍一根大树,周围的小树先倒霉。工具,除板斧外连大锯也没有,谁也不管工作效率的高低,砍倒了树除去枝条,又把主干裁成几节,每节又破成两片,烧炭的原料就成了。一根优质的木材,经这样一折腾,利用率只到二分之一了。运输队员则把一大批一大批的木材运到窑门口备烧。每天上午十时到下午三时这段时间,满山都响遍了伐木的声音。个个火窑浓烟四起,把木材烧成木炭,又派运输队送到泗坪高炉使用。没有任何运输工具,清一色的用人背。上山下山,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把宁静的林区搞得热火朝天,野兽和飞鸟都吓跑了。木材烧成木炭轻是轻了,却所剩无几。千斤大树未必能烧成百斤木炭,怎能满足高炉的需要呢?后来又命令说:只烧成半节烟头就行了。毁林炼钢铁,人们心里想的是大跃进,没有敢想那是浪费资源。至于炼一斤钢铁究竟要烧多少树木?这个经济帐更无人敢想敢问。不到一个月,窑子周围的树林就砍光烧光了。又急速地转移到森林茂密的地方,继续毁林炼钢铁。

有一天,连长派个老工人去另一个烧窑点协助工作,叫我作伴同行,两人各称一斤大米带上。老工人是原本地砍柴烧木炭的,他路径熟悉,一路翻几座山湾就到达了目的地。一看,人全部跑光了,只留下许多杂乱的痕迹,倾倒的窝棚,破损的窑坑。已临黄昏,夜幕即将降临,这时,森林里万籁无声,寂静得可怕,走了五六个小时,饥饿感非常强烈地袭来,但森林里是禁忌言饿的,只心照不宣地示意着要吃东西。这老工人胸有成竹,东寻西找,终于发现一片遗留下的烂铁锅。他说:赶快生火。两个人动手捡来大小树枝聚成一堆,他从腰间取出火石,揪一撮火草紧挨火石,再用小铁刀撞击火石,几下子火草燃出火星,把它夹在干草中间用嘴吹呀吹,一会儿燃起了明火,然后从加小枝条到加大树条,熊熊烈火就这样燃起来了。与传说中的燧人氏钻木取火大概是相似的。我们抱几个石头放在篝火边成三角形,把烂铁锅安上,现在就来做饭了。一个人洒米,另一个人不断地捧水到铁片上,捧水速度要快,不然锅里的水马上就干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忙碌,米渐渐胀大,但始终是夹生的,也只好这样进餐。吃完一斤米,也没有饱的感觉。在森林里,火是不能熄灭的。夜晚也不能再走,只好在这儿睡觉了。火塘就在沟边,捡些剩下来的杂草放在篝火旁边,两人就半坐半卧地躺着,一夜到天亮得注意加柴添火。一是取暖,二是防野兽袭击。当夜星光灿烂,月明星稀。我想起传说明太祖朱元璋穷途潦倒时曾有诗云:“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斗伴我眠。”这个滋味,我也在森林中真切地体验到了。挨到天亮,立即起程回归。又忍饥挨饿地赶了几十里路,走回原队。幸而我们的队伍还未撤走。匆忙地吃上两大碗饭,才静下来休息。

在森林里干了两个多月,不少人因生活艰苦难耐纷纷称病请假,人员迅速减少。粮食供应也渐渐捉襟见肘,时有短缺。于是,食不果腹的情况发生了。砍柴的无力,烧炭的没劲,泗坪炼钢厂也从烟火不旺到奄奄一息,什么钢铁,焦煤呀,究竟产多少?简报、快报也停止鼓吹。足见效果不佳,事情不妙(据荥经方面总指挥庹开荣云文章说,总共炼了六斤多无用的废铁)。

大办钢铁的全民大军,悄悄地消失了。大自然又复归宁静,森林却留下累累伤痕,烧掉成千上万的桦木、杉木,它们会哭泣吗?我也随大流无一收获地返回生产队,还是住进我那牛圈房的家。

只经过三个月的光景,“食堂化”这个人民公社的心脏就跳动不正常了。粮食不足,到处平调,困难重重。于是开始定量吃饭。全劳动力一天供应一斤粮,“次劳”八两。按户称粮蒸馍馍,菜汤每人一瓢,汤多而菜少。这时,炊事员也多长了一只眼睛,汤里的菜舀多舀少看人行事,他们的身价骤涨。开初,家里有存粮者还不十分紧张。真资格的贫农就现窘相。除衣被之外更无别物的我当然更感到饥饿的威胁,天天吃不饱,还得劳动,精神急剧下降。这时已到冬季,平坝地区是种小麦的季节。大跃进还在高唱,会议一个接一个开。要求“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牛屎坡是干地本无水源,一色的山坡坡。气温低,庄稼生长期长,从来不种小麦,每年只种一季玉米套种些杂粮。这时,也按照上级命令“非种小麦不可”,还规定“每亩用小麦种六十斤,实施高度密植”。大队书记朗登福如奉圣旨,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右倾”帽子满天飞的时代,谁也不敢反对和阻挡。果然运来了麦种。社员们把土打细,一个人在前面撒种子,其它人用锄头刨几下,就立即泼上粪水。分成几组进行,就这样,在高寒的山坡地上种起小麦来了。山坡上地亩面积常常大于统计数字,每亩六十斤麦种也嫌太少,光种子也相当于华北地区低产地一亩的产量了。他们舍不得把种子丢完,剩下来就往各自的包包里揣。上报种子完了就又去领种子,撒种子的社员都是队里的骨干,大家心照不宣。海子村的生产队长姓刘,年纪有三十几,五短身材,虽不壮实,但他是个有心机会计算的人。社员们主要听他的指挥,他表面上服从大队书记,心里却另有打算。他指派老婆管种子,派工自然是他说了算,隐瞒种子等事,他是看在眼里,却装睁眼瞎。

公共食堂做大锅饭,烧火靠砍树子作燃料,先把附近的树子砍光烧光,然后由近及远。本来就是光秃秃的山坡,根本没有几根树,怎样经得起砍伐?有柴砍的地方越来越远,自然要增加运柴人员。我就被派去干这个活。可是肚子里半饥半饿,力气锐减,每次只能背三四十斤慢慢地拖着走。随着粮食的缺乏,许多人同样饿着。忽然又接到新的任务,继续跃进。汉源县东大堰重点工程要打攻坚战。在富庄公社山顶上“宰”岩石,凿堰道。堰道从河底算起有三十几米高,岩宽约百米,堰道就要经过这段长岩,必须从岩的顶端把岩石“宰”下十几米,开凿个堰道来。这个工程土法上马,靠手工操作。由于工程较大而艰巨,所以要求大协作,求援四方。建黎公社牛屎坡海子村等地,地势居高,根本不受益。但那时动辄就讲发扬共产主义风格,被点到名上就非去不可,还宣称支援人员到工地有优待。每天保证一斤粮食还有蔬菜,统一由大队解决。我又被指名前往。工地设在岩顶上,住在一户农家的堂屋地上。铺上点稻草,被盖一摊就是床,而这支打岩攻坚队伍并非精兵,共计三十余人,大多是成份不好和身体衰弱之辈。但既来了也得干活,打岩子的工程,早在半年前,已有一批人用钢钎打眼加炸药,开出约一米多宽的毛路。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排荒,把岩石往下推到河里。有一天,我和另一人,抬一根约四米长的木杆,去拨弄还贴在岩壁上的巨石,忽然这石头刷的一声飞下悬岩,木杆被弹起老高,从我的头顶上飞过也滚下岩去了。我则跌到在悬岩边。但同伙那人腿部鲜血直流,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我慢慢爬起,拍拍身上的泥灰,感觉并未受伤。看着的人都说:你命大,你站在木头中间,他在尾部,应该把你打下悬崖,咋个你反而没事呢?奇怪!奇怪!见那人伤势严重,我自觉地走过去把他背到工地医疗站。那时,“阶级报复”的帽子也是吓人的呀!我不这样做行吗?他比我更惨,连被子也没有。我连忙把垫的一庆棉絮给他,他也就无话可说。过后,得知那受伤的人也是“五类份子”中的“坏”字号,我们算是“一丘之貉”了。

修东大堰期间,粮食供应已明显不足,每顿饭半斤馍馍,其实四两也不足,而且不是净粮。蔬菜供应不上,只有热水汤。做工的人越来越消瘦无力,哪来的干劲。工程无法进展,管理人员也只能听之任之,可是每天下午,他们还是拿起量杆到岩边去东比西比的,写下数字去汇报天晓得的工程进度!人们饥饿难受,于是找野菜,买米糠来填肚子,工程管理上不得不放松。我身上有几个钱,就下山去转悠。富庄公社是个赶集市场,许多房屋形成街道。过去每隔三天赶一次集还是很热闹的,但这时街上门面大都关门,冷冷清清。只有供销社的门半掩半开,卖点水果糖和醋等,我也买些来当饭吃。忽然发现有农民在卖熟南瓜,算是珍品美味了。不论价钱,用两元钱买了四片南瓜。这点儿食品,它居然陪伴我渡过了当时称之谓“革命化春节”。那是一九五九年了。由于粮食来源紧张,平调无方,就时而产生断粮现象,许多人因此浮肿得走不动,根本无法干活。这时,实事求是的领导们下达了新命令,让大伙儿各自回生产队。我立即整理行装,地上的稻草已被我压得粉碎而潮湿。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衰弱的身躯。我艰难地回到牛圈房。有少数体弱者走到清溪城下,要爬高坡,因精力耗尽再也跨不上去而倒下来了。他们的死亡算什么呢?

回到生产队,食堂虽在,但只能喝玉米汤汤了。可大跃进仍在高唱,还号召什么科学种田,搞“定向玉米”高度密植大增产。不准辩论,如果有农民持怀疑态度,会被斥之为“保守”或“右倾”。而大队书记朗登福则“坚决”到了家,对持怀疑的农民骂开了。他说:“现在大家都要挨饿了还不听党的话,种‘定向玉米’产量会成倍增长,你们怕粮食多了把你们胀死了不成?”骂得大家哑口无言,只好照办。于是,每挖一个窝子,摆上四粒玉米,盖上一把灰,浇上半罐粪水。这时,“定向玉米”已没有“定向”了,但依然盖上土了事。还要每隔六寸挖个窝以保证密植。山区一般是地广人稀,这样干法,一天种不了多少亩积,农时又不等人,群众心里发慌,嘴里又不敢明说。只要朗书记不在场,大家就加快速度不摆定向玉米。终于用较长的时间把玉米播种了下去。但去年种下的麦苗还在地里,那麦苗细密如丝,看来不可能有收成。还有延误大春的危险。可以在种玉米的同时,将麦苗大部份扯掉,把玉米夹种其间,就构成了大春小春共同生长的奇怪现象。

这时食堂里粮食供应更紧张,因为要到别处去调运,有时等到天黑,早饭还未运到,于是就吃青(偷地里未成熟的粮食的美称)、吃野菜来充饥。得肿病的人多起来,去冬种下的麦子未扯掉光,也稀稀疏疏地结些青颗粒。社员们连麦杆摘下来用野火烧烤它几下就吃起来。地里的洋芋开始结块,尚未成熟就不断发现被挖了。赶快派民兵守夜,结果丢失得更多。实际上他们在监守自盗,是明摆着的,谁也管不了,只好提前挖洋芋。

大人挖洋芋,利用小孩在周围作扯草的样儿。大人挖到洋芋就会丢些在小孩的背篼里,盖上几把草,小娃儿背起就跑。没有小孩的就往怀里揣,利用休息时间带回去。另外一些人则干脆在地里吃起生洋芋来。我比别人更饿,又不敢拿走,只好参加吃生洋芋行列,真是饥不择食了。结果产量耗散过半,集体的收入就更少了。玉米苗经过三个月的生长期,长到两三尺高时,苗子又细又密,很快就会不通风了,怎能挂包结实?上级这下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赶快下令疏苗。大家忍痛把苗子扯掉许多,而留下乱七八糟疏密不均匀的玉米苗,“定向玉米”何在呢?这就是以后评价的瞎指挥。农民饿肚子的原因何在,不是很明白吗?

玉米挂包又开始了丢失,已形成群众性的活动,很难制止,又只好提前收获。掰玉米的活儿全队劳动力都参加,工作中社员们普遍地大吃生玉米包包。因为私下带走,一般群众是要被搜查的,所以弱者只有这样干。一边搬大玉米包包,发现有较嫩的撕开就啃。我也跟着照此办理,味道还甜哩。嫩玉米包包烤熟或煮熟吃,在城市里也是可口的小食品。然而这时的饿殍们只能像猴儿那样“返祖”了。而且这样吃了还不拉肚子,人真是怪物!这样一来当然又是集体收获大大减少。食堂仍然只供应玉米汤汤,立时吃下肚子胀了,可是一会儿,几道尿水一排饥饿就袭来。许多人舀了汤汤还背回去加工,有的加粮或野菜米糠等。有一天,有个四五十岁的大娘背着全家一大沙锅汤汤往家走,她已骨瘦如柴,举步艰难,慢慢行进,那是全家一天的口粮啊!走到中途,想歇无处,她突然停了下来,两脚分开,那尿水从裤裆直流到脚跟。裤子打湿大半。我目睹这样的情景,根本没有笑意,而是一股悲凉之气,从头麻到脚。老天啊!你这是怎么啦?

生产队原来养了三头猪,由于饲养不善,先后死去了两头,剩下一头已有七八十斤。于是,另找一个贫农姑娘专门饲养。每天生产队给一斤粮食,她本人可以不出工,打算年底杀猪过年。经过三个月的饲养,已到年关。生产队长等人叫把猪儿牵出来看看是否长肥了。姑娘(饲养员)把猪赶出来,大家一看,大吃一惊。为什么猪儿越喂越小了?猪儿变得骨瘦如柴,大概已不足六十斤了!队长大声问:“这猪是怎么喂的?”姑娘答道:“每天一斤粮,另外什么饲料都没有,连人都不够吃,何况是猪?”队长无可奈何地说:“算了!算了!”下午,队长在食堂内当众宣布:“明天生产队杀猪过年,大家来吃饭时,准备好家什。”众人听了此话,一下子高兴起来,人声鼎沸。第二天吃早饭时,忽然增加了许多人,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沙锅、大碗、小碗,在食堂内早早地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待着难得的“牙祭”。我也排在其中,闻到从伙房飘溢出的肉香,口水不停地往外冒。不一会儿,肉端出来了。看到木盆中不多的肉片,大家有些不满,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炊事员见状说:“大家不要闹,今天的毛猪不到六十斤,除去骨头肚杂,还有多少肉呢?每人只有两筷子,汤汤可以多舀点。”大家听了这话便泄了气,没人说话了,也没人愿意离开。炊事员静观一会儿,便开始分肉。他拿一双长筷子,按每户人口的多少,每人夹两筷子。而筷子夹多少肉,由炊事员掌握。轮到我时,我将手伸出,炊事员将不足一两的猪肉放在我的掌心。没有油味的肉汤,众人也不放过,仍然将它弄回去。就这样,全生产队的人,杀了一条小猪,每人吃了几片肉,就算过年了。

那年除夕上午十点左右,我到食堂取粮,看到食堂里一个人也没有,心知不妙。回来的路上听一老大娘说,还早着呢,到清溪城背粮的人刚走,共去了六个人,每人只背五十斤。今天是区上供应过年的粮食,每人要补助一斤,不知何时回来。我只好举步艰难而失望地回“家”等待。守着火炉,看到白开水沸腾翻滚,却无食物下锅,只好倒头去睡觉,以减少运动量,也许要经饿些。直到下午五点左右,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听说粮运到了,匆忙拿起家什就朝食堂跑。我分到的是四两面条和四两稻谷。看着这稻谷,我一下不知该怎样吃。回到住处,见主人家有个很大的手推磨,便有了主意。先将磨子打扫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谷子放进磨心,用力拉动。可是,把四两谷子放完也不见米粒和谷糠出来。为什么呢?心里非常担心,这是今天的口粮啊!望着这大大的石磨,忽然恍然大悟,真是心慌意乱,那么大的石磨,四两谷子,还不够填磨心呢。我只好用力将磨子搬开,好啊,磨烂的谷物全在磨槽里。随即找来烂纸将谷物从磨槽中逐一刷出来,经过好几个小时的努力,终于将谷物聚集在一起,但是损失严重,米粒加谷糠大约也只有三两了。面条,这时在这里是非常珍贵的食物,我和曹奎都想尽量把面条弄好吃些,便东张西望,希望找点能吃的东西与面条一起煮,但是,地里、树上早已没有可吃的食物。我俩在主人家院坝里站着,曹奎两眼盯着那歪歪斜斜的竹楼说:“老孙,那上面可能有吃的东西。”我四处看,没有梯子,便对曹奎说:“你来踏在我的肩膀上,看看上面放的是什么东西。”曹奎看后说:“上面放了许多干胡萝卜叶子。”我说:“管它三七二十一,弄些下来。”我们将干胡萝卜叶子淘洗后,放在锅里煮,企图用它下面条吃。哪知煮了很长时间,试了几次,总是咬不动,而且这汤既难看又难吃,只好放弃。面条,还是要吃的。于是,我们只得用白开水将面条煮熟,没有油,也没有盐,但我俩吃得很香。一会儿,四两面条便没有了,我一点饱的感觉也没有。好在那磨好的谷物可吃,又将锅儿在火炉上烧起,放入米粒和米糠,搅成糊状,仍觉得太少,再加上一些野菜,这便是晚饭了。

从此,公共食堂不做干的食物了。每天供应两餐用少许粮食或谷糠熬的汤汤,给多给少由炊事员掌握。我的是每次半木瓢,吃下去,只能使肚子暂时不咕咕叫。后来,去食堂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舀了汤汤端回去,再加点什么可吃的东西煮了吃。食堂虽然还是摆着几张大方桌,但那桌子上面积了很厚的灰尘,已长时间没人在这里吃东西了。再看看山地里,一片荒凉,一个人也看不见。想起食堂化初期,地里的劳动场面,食堂里的笑闹声,短短的几个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大路上有几个提着沙锅,拄着拐棍的乞讨者,踽踽而行。我只得来到生产队的“肿病医院”,进去,见住有很多人,但他们不与我说话,也相互不说话,大部分像死人一样地躺着。我知道,这是为了节省力气。大家都只关心与粮食有关的事,默默地活着,等待着,有些人,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这段时间,因饥饿而死亡的人不会少。但我听到的宣传却是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真话是讲不得的。四川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大学生何某某,清溪公社人。他回家探亲,见父母已经被饿死。返校后,将此情况无意中讲了出去,结果被视为反社会主义分子,开除了学籍,不分配工作,让他回家去。听人讲,他的人生经历很精彩,他在社会上流浪了十几年,为了谋生,除了偷人、抢人,什么事都干过,还在成都卖过鸦片。一九七八年落实政策后,他被分配到中学教书。由于已染上许多恶习,性格变得很坏,神经兮兮的,学历虽高,但没有多大的作用了。这是后话了。

大队肿病医院早已开张,我为了继续活下去,想方设法去住医院,天天按摩自已的脚是否肿了,而且但愿其肿,实际上我能逃得脱吗?下腿一天肿甚一天,迈步颇为吃力。有一天我背个烂背篼,拄着一根竹拐杖,偏偏倒倒地向大队医院走去,中途偶然遇到一个农民小伙子,可是他的形象已大变,形似枯槁,面色饥黄,精神萎靡不振,提着空沙锅,衣着又破烂,很像个讨饭的。见我有气无力地招呼说:“孙老乡,我们还能吃得饱饭吗?”我沉思片刻答道:“只要熬得过这段时间还是吃得到的。”他默默地走了。过了几天,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我初到生产队时他是个大力士,能背三百多斤,食量自然很大。那时,首先倒下的就是这种强劳力的老实农民。岂止他一个啊,不用赘述。

我慢慢地走到肿病医院,请求医生检查。医生看了后,知道我的身份,举棋不定地,不敢决定收我这样的人。幸而巧遇上李区委视察到此,得到他的点头,我才第一次住进肿病医院。医院是利用农民的空房子,地上铺些干草就是病床。每天供应一斤玉米馍,没有汤菜,偶尔给一碗红糖加药的消肿大锅汤,这便是医院的医疗了。我每天躺在床上就等两块馍馍吃,当然满足不了肚子的需要,得想法搞些野菜来和着吃。

我住医院的优越性还在于不出工,不受训斥。如果在生产队,大跃进仍在进行,反“右倾”正激烈。忽然,夜战命令来了,朗书记走出门口就大吼一声:“夜战了!”我得马上起床往地里跑。其实每次夜战都只能喊动十人左右,到地里是除草积肥。大家东薅西刨搞些乱七八糟的树叶或草草堆起来,用火一烧,待火熄灭了就回家睡觉。第二天收材料的人来了,就报称:某队夜战积肥五万斤或十万斤。明知是弄虚作假自欺欺人的浮夸数字,但已习惯了谁也不会去揭穿。但是夜战又冷又饿,真不好受用。还有更严重的是生产上不去,农民饿着肚子,那是要命的,所以几乎人人都“吃青”。拿着没办法。自然会想到“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就说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打击敌人的破坏活动,于是,常在晚上或深夜,突然命令五类份子集中训话,只要朗书记喊一声:开会了!我得马上就走。跌跌撞撞地走到会场,等很长时间,会议方开始。总是臭骂一顿,根本无实际内容,然后抓几个所谓的典型出来瞎斗几下,就喊滚回去。这种抓阶级斗争的方式基本上是固定的。有一次,我不幸当了典型的反面教员。会开到中途,骂完了。武装部长大吼一声:“孙右派,站出来跪下,你老实交待偷过粮食没有?”我回答没有。“为什么你的锅里煮得很响”我说那是在煮野菜。“放屁!”部长骂开了。“你污蔑社会主义,食堂里每天供应你饭吃,你还吃什么野菜!”又问:“你还煮过什么东西?”我说:煮过一个鸡蛋。部长又骂了:“你这家伙真坏,大家都没饭吃,你还敢吃鸡蛋,资产阶级剥削思想相当严重。还喊几声‘打倒孙右派’,打倒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回去老实交待,滚!”我真的煮过鸡蛋,那就是朗书记的老婆悄悄卖给我的,我付了她两元钱,我正煮时朗书记出门就听见我的锅响。他立刻进屋检查,愤怒地端了我的锅儿,将汤泼在地上,还咒骂我一顿,我心里难受不敢说出真相。看他背着长枪我曾说:你不让我活下去,干脆把我枪决了。他恨恨地走了。我推测这件事就是他控告我的。他又立了一功。这种自相矛盾的批判斗争,你受得了吗?到医院一住便可以幸免。所以肿病医院还成了我的天堂。

这个医院最多容纳二十人。有进也有出,有因消肿出院的,也有因无法活下去抬出院的。我住了三个月的光景,居然活到了 1960 年。医院里同时住过三个从整风运动中抓出来的“分子”。他两个戴的是“反革命”帽子,一个叫张正益,一个叫曹奎。论待遇,我每月有二十九元五角钱的生活费,他们只有十元。但曹奎是幸运的,因为他住在生产队长的家里。他是近视眼。队长派工时常说,老曹是瞎子,因此夜战没有他,重活苦活没有他,甚至连训话也免了。队长真有点人道主义。过后曹奎才告诉我,他初来时就把一床锦绣被盖面子和一件毛衣借给队长家用了。我才明白那两样东西起了多大的作用啊!不然我还认为,他们觉得“右派分子”比“反革命分子”更可恶呢!

时到暮春,肿病医院叫我们三人都回生产队去。张正益说:“我们还有许多病,一点力气都没有。”但非出院不可。果然张正益出院不足一个月就呜呼哀哉了。我刚回牛圈房的家的第二天,朗登福就赶我走,我不知其故。结果安排与曹奎住在一起,我则求之不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两人都是五类分子一路货色,这下是同睡一间床,同烧一炉火,一同去食堂舀汤汤,同在地里找野菜捡粮食。不同点是各吃各的。真有点相依为命的味儿。劳动休息时,我们就躺在地上懒洋洋地用竹筒子抽烂叶子烟。不敢乱说乱动。但可睁大眼睛在地里寻找掉落的豆子、玉米、洋芋等,或掏苦马菜、札耳根。总之,只要是无毒的草都如至宝搞回去吃,喂猪和养人无多大的差别。队里的干部则不屑于此,他们也喊不够吃,但各有神通弄粮有术。有一天夜里,我俩已入睡多时,宁静的夜晚,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把我惊醒,我从门缝里往外一看,有好几个人背着满背篼的洋芋往外走。我明白了,他们在私分队里的粮食,当然不敢叫喊。我假装拉屎把门打开,人家根本不理睬我。待天亮了,我们也想捞点油水。果然在院坝里捡到几块背掉的洋芋。过后有人反映到区政府,报称该生产队被盗了五千斤洋芋,上面曾派人来调查,不曾有结论。其实,我目睹这一情况后曾不记名地写过一封信到区上。我天真的想法,又干了件蠢事。有趣的是,队长家里的两个男孩子,约三至六岁之间。这一段时期,他们常常躺在家门口的凳子上呻吟叫唤:“我饿得很啊!饿得很!”有时抹了些白土在嘴上叫喊:“我们不吃观音土,吃了胀得痛啊!”实际上,他们在演戏。队长一家人精神不减,人不瘦,更无肿病患者。这是为什么?下面有答案。在夜静更深的时候,常听见他们家的锅锅碗碗的碰撞声,那是悄悄地在宵夜,却指使孩子白天装模作样,欲盖弥彰。实在可悲可笑。我们才是真正的饥饿者,每天半斤掺假的玉米粉够什么?我连刺手的猪草——火麻,都夹来煮熟充饥。吃了米糠大便不出来,自已用竹棍掏,肛门被刮出血来。这时我的形象已大变,眼皮掉下来几乎遮住眼睛,头发蓬松,满脸胡渣,青瘦似鬼,有个农民问我:“孙老乡,你恐怕满六十了吧?”我说还差得远。他凝视我的面孔后又说:“你这几十斤肉恐惧要丢在这里了!”听到此言,心里万般凄楚。但并不悲伤,我已不怕死,也不愿意自杀,总觉得这种状况是暂时的,如果长此下去,非亡党亡国不可。而且据我的切身感受,这是“人祸”不是天灾。有的天灾,人们不可抗拒,但“人祸”总是可以得到纠正的。物极必反嘛!我当然还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只好听天由命吧!

我和曹奎每天都要到地里去寻野菜野粮,也是消磨岁月,活一天算一天。有几天,曹奎说,他胃病发了出不了门。第四天,我发现他的枕头下面有个口袋,用手一摸约有两斤玉米粉。我疑惑了,莫非他得道成仙?居然不吃喝而精神不败。我没有声张,次日我一人照样出门寻野菜消磨时间,约半小时后,我立即转身回家,一手把门推开,呀!原来他在用我的锑锅盖子来烤玉米吃哩!我问他玉米从何而来?他指指方桌下面,我看见泥土地面翻得松松的。他说:“我看见有老鼠从那里面跑出来带有玉米粒,就赶快用手去刨,果然地下有一背桶玉米和一大沙锅黄豆,还有‘六六粉’的农药味。”这显然是生产队的种子。我比捡金子还高兴。马上弄些来烤起吃,我责怪他不够朋友。因为烤着吃太干燥,就边吃边喝水。总之尽量填胞肚子,也不怕它有农药而中毒。第二天晚上,我们有些奢求了,觉得烤玉米不如煮熟吃有营养。于是,我们用沙锅把玉米黄豆混合煮起来,并密密地封严。哪晓得到了深夜,沙锅里发出煮食物的声音,惊动了队长夫人。她用力把门推开,揭锅一看就愤怒了骂道:“你两个家伙还偷我家的粮食。”但声音不高。接着队长也披衣赶来。他却和缓地说:“吃了就算了。”他立刻去方桌下面,把背桶和沙锅提上来,两夫妇各抱一个,就把全部粮食拿走了。我俩无可奈何,一言不发,当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队长就通知我们搬家,让我们搬到山岗上一个空草房里。房子的主人,就是大队书记朗登福的父母,被分出来单独生活于此,不久即双双死去。那男老人犁地时我还跟在他后面捡过洋芋呢!当时他还硬朗,收工时曾要我拿几个洋玉回去吃,我哪敢要。我问:你是朗书记的爸爸吗?他表现有些无奈而苍凉的样子。我就不再说什么了。现在我俩就来住这个鬼屋。里面仅有一张陈旧不堪的床,一个土炉子,其余什么家具都没有。但我们总是想在屋里找到点可吃的东西。于是到处去翻,连竹楼也搜遍了,一无所获。忽然好像发现新大陆,墙上挂着个积灰很厚的肉吊子,细细一看,明知是猪苦胆,却希望它是尿泡,把它取下来,用水淘几下,像“万里长征”煮皮带那样放在沙锅里煮。但久煮不和软,而且锅里的水越煮越黑,用嘴去尝是苦味,只好可惜地放弃。算是做了一场吃肉的梦。

我俩这样苟延残喘,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有一天,传来了特大新闻:大队书记朗登福被逮捕坐牢去了!说这消息的人好像是某某,他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我则非常惊讶,他是屋里墙上贴有四张奖状的先进分子,犯了什么错误?他只是左得不近情理罢了。渐渐才晓得缘由:牛屎坡海子村有个煤矿,共有二十号人,他们集体养了一条猪,而那时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谁知有天晚上被人偷走了,自然惊动了大队书记,经过侦察,认定是两个农民干的,朗书记派民兵把人抓起来,进行夜审。因拷打过重,又是饥饿之人,熬不过疼痛都死了。上级闻讯派人来追查,认为大队书记朗登福私设公堂,严刑拷打致死两个贫下中农。于是召开大会,当场拿下他的长枪,就地宣布逮捕。此事于我非喜也非忧,因为它不能解决我肚子饿的问题。我的脚是浮肿的,听说生产队也建了肿病医院,我即去医院检查,承蒙医生同意,让我住进了生产队的肿病医院。如果朗登福在,我是不会有这个幸运的。

这个医院规模更小,只能容纳十人左右,都是些本队的老病号。仍然是地铺,每天供应一斤玉米面,连大锅汤也很难吃到。病人拿到粮食后,都要加米糠或野菜和着吃。有个老头端着沙锅,气喘吁吁地连说几声:我要吃顿纯粮唷!他家里人果然给他搅了一沙锅玉米糊糊,他坐在矮凳上用小木瓢往嘴里送,吃着吃着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慢慢地从凳上倒在地上,从此就再起不来了。吃顿净粮是他生命的最后呼唤!另一个老头和我头顶头地在地铺上睡,不断地出大气,呼吸急促,睡到深夜,突然没有声音了。有个病号有气无力的喊:孙老乡,你摸摸李老头怎么啦?我反手摸了他的口鼻说:没有气气了。有人主张立即通知他家里的人。我反对说:深更半夜的哪个能去?等天亮再说吧。大家无话了。于是,我就头顶着头地陪着死人睡到天亮。他的家人得知后来了两个年轻人,想抬死人却抬不动。人们常说,死人最重或许有些道理。其实当时年轻人也多是饿汉又有多大的力气呢?我并不关心他是怎样被弄走的。我是想用他的铺床的稻草。死人被弄走后,我把自已的薄薄稻草,通通弄到死人睡过的铺上去,再把油布、被盖重叠铺好,倒头照样睡下。有人说:啊哟!刚死过人你就睡在那里是不吉利的。我说:他死他的,我活我的。那时,我有什么资格去怕死人?犹如战场上的士兵,遇到尸横遍野的局面,他还害怕死人吗?在这个肿病医院没有住多久,肿还未消除就叫我出院了。我左右思之盘算着一个求生的主意——回家,到富林去。我又到医疗站找医生检查。因我的脚还是肿的,医生同意我休息半个月不出工。我凭此向生产队长请假休息一个月回家治病,队长居然恩准了,但说生产队里的粮食不够,只给我五斤玉米面带走。我只能同意,急忙把生满虱子的贴身衣服丢了,一是恐怕回家妻子见了伤心厌恶,更怕有人说我故意臊共产党的皮,可吃罪不起。打扮停当,便踉踉跄跄地向九襄镇进发。走了四十余里,天便黑下来了。

九襄镇,解放前老百姓称“汉源街”。解放后,汉源县由此得名。这个九襄区是汉源县最富庶的地方,物产丰富,而且是粮食主产区,也是水果之乡,气候宜人。街头古亭上有“汉源春色”四个大字匾额就是证明。城镇人口不到一万,但四周良田甚多,人口密集,三天赶一次场,商业繁荣,人来人往。因街道窄小,显得非常拥挤和热闹。解放前有个俗谚叫:“盘不空的汉源街,填不满的汉源场。”解放前西康省政府主席刘文辉曾在这里办过一所军事学校,训练地方干部,还建有“中山堂”什么的。解放后,以此为基地办起了汉源县第一完全中学,是汉源县最高学府了。一九五八年,我们“右派”们从这里送去农村改造时,九襄镇早通过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已没有私营商业。凭票买布和卖针头麻线各种百货的称国营商店;卖回锅肉,面条的馆子叫国营食堂。每逢赶场,也比平常时多几倍人。时隔两年多,我这次从这里经过,情况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首先是清冷无人。人民公社食堂化了,把农民的自留地也革掉,卖几个鸡蛋也被称为资本主义尾巴!加上大跃进,大人们都被赶去劳动,赶集的习俗也就消失了。我猛然到来,想买点食物充饥。并非天黑商店关门了,即使在白天也很难办到。只听说,车站国营食堂卖过用豆渣加面粉做的油炸圆子,国营糕点铺也卖过花生油枯做的糕。这些东西即使正在卖,我还没有资格买呢!只好忍着饥饿去找住宿。终于在街上找到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小客店,一位老婆婆接待了我。房钱每天三角(相当于三斤平价大米)。虽是楼板上铺床,还算干净暖和。我借老太婆的火,搅了些玉米糊糊,吃后倒头便睡。这一夜感到好久没有过的舒服。第二天打早又向富林进发。还有四十五里路程才能到家。步行十余里感到饥肠辘辘,饿得走不动了。问了几户农家,终于以高价买了个南瓜儿煮熟了吃,才能继续往前走。到了富林镇已是午后几时了。在银行找到妻子。然而银行也要抓阶级斗争,不准我住在家里。我无权讲理,只好在姓罗的居民家里,用木板搭床住下。

富林镇是县政府所在地,城镇人口居多。当时街上的景象也萧条。百货公司也不能买到瓷盆、瓷碗、热水瓶等日常用品,凡生活必需品都是凭票供应,而且数量大大少于往年。商店、饭店只要是粮食制品,都要收粮票。城市居民的口粮,由每月供应二十八斤降到每月十八斤。副食品缺乏,没有自由市场,当然也不易买到蔬菜。我到富林来,主要是治饿病的,家中大小四人,每月粮食都很紧张,要想得到她们的粮食支援,实在是困难而残酷。我只好自已想办法,但是缺乏钱,于是赶快把防震、防水的瑞士手表,以一百三十五元加五斤粮票的价值卖给了铁路局的干部。继而又把毛料下装也卖掉。这两件高档东西,都是一九五六年所谓的知识分子四大喜事年补发工资购置的。有了钱天天去看中医。医生明知是什么病,但不说穿。每付药开头就是附片一两,进行大补虚。医生还说,多吃点粮食就好得快。我无言以对。只管用高价去买粮食、青菜等,尽量想办法吃饱。但身上的钱消失得很快。

满一个月了,精神略有好转,可不容许超假的。只好硬着头皮返回生产队,去与群众共同接受饥饿的考验。这时生产队并无好转的景象,食堂已不开伙,只按定量称食物,地里产什么就吃什么。我每天定量只按半劳力算即半斤粮食。是洋芋就折合两斤,四季豆也这样算。肉类不在考虑之中。这样的供应量当然不够吃。孔子说他曾“三月不知肉味”,我是几倍于他的。生产队的粮食紧,多一人吃,不如少一人吃。他们突然想出个新花招,要派二十个人到老林去就食。老林离生产队约四五十里,已属泥巴山的范围,是大片灌木丛林荒山,也有部份高大树木。沿途无人烟,不知是何年何月,生产队有人在那里烧荒种了两三亩地。过后有两个老农民分住在那里留守,而生产队长在动员时说的是:那里生产的粮食、大豆、蔬菜运不出来,你们到那里能吃上几天饱饭。让饥饿的人到荒山里求食,这也是个创举吧!我被派随大伙儿整装上路,左等右等只来了九个人。另有一个背长枪的武装部长同行,又像是押解犯人的样儿。走了半天,到达目的地一看,只有个老头住在草棚里,地里只有点稀稀疏疏的散叶莲花白菜,大家感到失望、受骗。在一个三角草棚里,九个人挤着住下。马上动手搞吃的,三刨两转,莲花白菜叶就全部被扫光,各自用各色各样的锅儿煮食。还说那里的蕨菜根很多,水沙子(一种灌木野果子)已成熟红艳艳的满山遍野都是。我们用力去挖蕨菜根,但无工具和设备,是无法把它磨烂、过滤取粉的。我们只好叹气地放弃了。第二天打早,我们向山沟里望去,果然山溪边有许多水沙子树,红红的果子结满枝,真逗人喜爱。我扳开荆棘一步一拐地走近树旁,就动手边摘边吃,一刻也不停留。不断地摘呀吃呀,一直站着吃到下午。手指上剌了不少伤痕,临走还折断一枝拖着,才依依不舍地转回窝棚。我赶快去被盖里一摸,完了,我的五斤玉米粉被偷了,只剩下二三两。这是我的命根子啊!失掉它,我会饿死在老林里的。幸而脑子还是清醒的,我当即立断——走!押送我们的武装部长早已溜走。我匆忙把背篼背起,放进小锑锅。为了轻装出发,把一床棉絮交给了富农的哑巴儿子,赶原路返回。没走到五里路,夜幕就降临了,可路程还远呢,怎么办?努力向远处望去,发现中途有个冒烟烟棚子。我拼命往前行,走近棚子,一下子闯进去,原来是个老头子正在烤火抽草烟。我说:老乡,我走黑了在这里住一夜行吗?他没答话。我就在唯一的矮凳上坐下。床前有个火坑,有根粗大的木柴在里面燃烧着,上面掉了个铁锅,不知煮的什么食物。我从荷包里摸出两元钱,口水欲滴地说:你随便给我点吃的都可以。他听懂了我的话后,也是无力地回答:只煮有洋萝卜。我点点头,他就用土碗从锅里舀出一碗萝卜汤。虽觉得汤多萝卜少,也不便讲价还价,立时把它吃个精光。见草棚角里堆有干草,我什么也不说,就倒头睡在草窝里,昏昏沉沉地挨到天亮。趁精神尚好赶快动身,约到中午时刻抵达了生产队。但食堂大门紧闭,寂无一人,觉得奇怪,究竟是走光了,还是死光了?我东张西望,才见到一个拄拐棍的老妪。从她嘴里得知,全队人员都到清溪城会战去了。那时这种作法,美称叫“共产主义大协作”。队伍在哪里干活就在哪里吃住。我得知此情,只好耐着饥饿再赶十多里路,赶到清溪城(解放后改称汉源县)。这里是解放前的县政府机关所在地。解放后县政府设在富林镇,这里便被冷落了,但仍然是个城镇,有集市贸易,三天赶一次场,还是较热闹的。这时,但见城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整个城镇没有什么商店,尤其是没有吃的东西可买,清静得象个大庙堂。如果只用耳朵,恐怕要认为入了无人之境了,但眼睛又清楚地看到沿街都坐着许多七倒八歪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犹如一捆捆木柴,弱不禁风的样儿。论穿着,似乞丐,又非乞丐,衣服无补丁或不烂者,几乎找不到。他们手中除有棍子外还有各种劣等餐具在身旁,有大小沙锅,坛坛罐罐,土大碗,甚至还有香炉等,他们真是五花八门,这都是吃大锅饭时用的。记得公共食堂化初期,有人说;社会主义真正好,只要一个碗一双筷子就可以吃遍全中国。有人还把铁锅砸烂支援炼钢哩!上述清溪城头的清凉景象能算今古奇观吧!但我无心审视这些特色,赶快去寻本队社员,才有饭吃。一会儿几经寻问找到了。社员们正在帮助突击种洋芋,我连忙加入队伍中。收工吃饭时,我混到一碗洋芋屁股,那是削种子时留下的。但肚子仍然十分饥饿。我从众人口中得知,清溪城办了几个肿病医院,大量吸收病人。可能是重灾区,西昌专区还派有医生来支援。那沿街坐着的人群,就是来等着住院的。听了这些消息,我住肿病医院保生命的心被打动了。我匆匆忙忙找到医院,遇到一个医生,听他的口音真不是汉源县人。我向他讲我的脚已经肿了很久。他审视我片刻,问我的姓名及年龄,还加问一句,干过什么职业。我悄声回答:教师。他似乎明白了。经过简单的检查,开了张条子,批上同意住院的字样。这下我像捡了金子一样高兴。走到指定医院报个到。挤着别人在地上打开铺被就算住院了。

这里的待遇较好,每天供应一斤粮,有一顿是大米稀饭为最好的饮食,还可以喝到加红糖的大锅汤。我躺在地上昏昏沉沉似醒非醒地睡着。只要听到一声吃饭了,马上就来了精神。稀里哗啦把饭吃光后,身子反而一下软了,又倒头便睡,第二顿饭又是如此。人们常说,吃了饭有精神,而对饿得虚脱的人则恰恰相反,真有点奇怪。这种体验却不是容易得到的。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才逐渐正常起来。除了吃医院供应的粮食外,还去外边想办法买点可吃之物来补充。好在住医院不付钱这个优越性还存在。我就去买些“折耳根”,木耳等来填肚子。价钱再贵,只要能买就干。我这个有社会收入的罪人,就比农民病号强多了。不知不觉地跨进了一九六二年,该是春节来临的时候吧?我在街上觅食物转悠,忽然看见一个关了门的药店,招牌还在门上挂着,门上居然贴了一付红纸黑字标语式对联,上书:帝国主义工人凄凄惨惨受剥削。下联:社会主义人民欢欢喜喜过新年。对照眼前的情景,心里真不是滋味。也不知写对联的人是在说心里话,还是在开玩笑,但它是无可指责的,也教育了我当时说话应该怎么说。

在这个肿病医院住的时间最长,一直住到一九六二年三月。刚听到有人议论政策有变化,旋即通知来了,通通回生产队去。我背着铺盖卷刚跨出门口,阳光一照,突然觉得眼花缭乱,东西看不清楚。天昏地暗地好像老天就要黑下来的样子。走到城北门,清溪城的风是出名的,迎面吹来,每前进一步都很吃力,只好埋着头弯着腰迎风而上。奋力走出风口,才渐渐缓解。到了生产队,果然食堂已经取消了。队长找个王姓家的空房子要我住下,而且每人给了二分自留地。队长指给我一块坡坡地说:这是分给你的。我望着光秃秃而干燥的一片土地,心里奈何不得。正在心焦怎样才能活下去的时候,忽然,县组织部派来一个干部。他找到了我,对我审视良久,似乎怀疑我不是本人。然后问道:你就是孙某某?我回答:是。他开口就问:你在生产队改造得怎样?我平静地说:我自已不好评论。他立刻提高了嗓门:“你在队里没有好好改造,态度极端恶劣。好像没有人管得起你,你这是没有服罪认罪的表现。”我默不作声由他说去。最后他才说:你马上收拾行李到清溪林场报到,集中学习。最后这句话才使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正整理行装时,生产队长来了。他主动告诉我:今天县组织部老李同志找我了解你的情况,我给你反映得很好。你就安心地去学习吧!我在下山的路上,左思右想,两人说的话为何如此矛盾,很难理解。过了一会儿我忽然醒悟,他们都是党的干部,立场坚定的“左派”。他们岂敢说“敌人”一个好字而不怕戴“右派”帽子吗?我释然了。到达了清溪林场,见到几个似曾相识的同路人,但谁也不理谁。而后快去报到,找地点住下来。正赶上吃晚饭。从此成了我生活中的转折点,它结束了我在农村三年劳动改造的生活,我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历史见证人和实践身受人。

但改造还远远没有完结,又开始了十七年的艰难历程。整整二十年啊,我用青春和生命在特殊的环境中,在政治帽子千斤重的待遇下,屈辱地生活下去,是死里逃生的幸存者,终于等到了两个字——错案。这本是我个人的经历和磨难,但它与当时的社会经济、政治气候,国家命运紧密相联的。中国人民群众的命运如何?在长期的“人治”社会里,领导者可以“一言兴帮”,也可能上面一句话“失之毫厘”,而下面则会“差之千里”。它会给国家造成困难,带给人民的伤痕,是永远也抹不掉的。难道今天我们在丰衣足食,万众欢腾的光景中。历史的教训是可以忘记的吗?。一九八三年我满六十岁,虽然组织上给我平反纠错,承认我有三十六年的工龄。但其中有二十年是在被专政的条件下度过青壮年时期的。我能做些什么呢?

今天感慨万千,遂写下一首小诗,附于此文之后:

他将归去,他将归去,

自然规律不可抗拒。

抚今扪昔,何必哀叹人生荆棘。

环球逆旅六十春,

酸甜苦辣备尝尽。

假如你弹一只曲子,

没有高音,只有低音,

怎么和谐扣人心?

假如只有高山,而无流水,

哪能算得胜景!

善烹鱼者得加点酸味,品起来更加鲜美。

战火纷纷的年月,也一样还有爱神。

睡在安乐椅上多舒服,往往会导致无能。

永不凋谢的鲜花,却是塑料,缺乏灵魂。

严寒的夜里,炉火人人可亲。

纵身烈火,却是特殊的滋味。

他曾望世上只有真善美,

但没有假恶丑,真善美哪来光辉?

也曾望太阳没有黑点,没有黑点却失了真!

人类在矛盾中前进,事物在对立中生存,

劫后余生,更感受生之可贵。

苦尽甘来,甜进了心底。

祸福相依,物极必反,

我深信不疑。

用千万人的生命去交学费,

希望探索到科学的精深。

喜看青山夕阳照,万紫千红总是春。

退休归去何昔别,大渡河畔寄深情。

一九九五年七月写于汉源工行

二零零一年九月整理

转自《浅草》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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