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你是谁?”——黄永玉画出心中的巴金

1989-06-04 作者: 李辉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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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黄永玉画出心中的巴金


作者:李辉

“前辈中,我最怕巴金。”谈到巴金,黄永玉常爱这样说。

第一次见巴金,是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黄永玉与黄裳、汪曾祺同去。他没有想到,早在作品中熟悉的那个充满热情的、敞开心扉的前辈作家,竟是如此不善言辞,更多时候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他们。

好在汪曾祺是巴金夫人萧珊的西南联大同班同学,他的无拘无束与风趣,活跃着两代人的相聚。后来,在表叔沈从文家中,黄永玉又几次遇到来访的巴金。两位前辈,坐在那里,沉默时候远比言谈要多。

素来喜欢热闹轻松谈话气氛的黄永玉,遇到这种情形,常常悄悄起身离开,留下两位前辈继续面对,享受他们用三言两语丰富起来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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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出版的这些译作,是黄永玉的精神食粮。李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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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珍藏的巴金出版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书。李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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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藏巴金平明出版社出版的约翰克里斯多夫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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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藏巴金平明出版社出版的约翰克里斯多夫 之二。

说是“怕”,是一种特殊表述。其实,黄永玉非常理解现实生活中喜欢沉默的巴金。他在《巴先生》中这样写道:“巴先生自己写的书,翻译的书,出的别人的书,我几乎都读过。认识新世界,得益于这些书最多。我觉得他想的和该讲的话在书里都写完了,他坐在椅子里,脸孔开朗,也不看人,那个意思是在等人赶快把话讲完走路。却又不像;他仍然喜欢客人在场的融洽空气的。只是难插一句腔。”

在黄永玉心中,巴金永远是一个巨大的存在。所谓“怕”,是热爱,是敬重,更是艺术化之后的透彻理解。面对巴金,无须多少交谈,在《家》《春》《秋》中,在《随想录》中,他已经熟悉了巴金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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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虹赠黄永玉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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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虹赠黄永玉书之二。

他熟悉的不只是巴金一人,而是围绕巴金活跃在上海的那一个文化群体。他感怀着影响过他的这个群体:“巴先生一生辛劳,不光是累,也美。他和数不尽的好友--陆蠡、朱冼、丽尼、师陀、朱雯、许天虹、李健吾……耕种长满鲜花的花园。

我是闻着这座花园的芬芳长大的。”他的书房里,至今仍摆放着巴金主办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六十多年前出版的许多图书,从巴金的著作,到傅雷翻译的《约翰 ? 克里斯朵夫》……每日相伴,当年芬芳,依旧浓郁可闻。对黄永玉这一代读者来说,巴金早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常在历史记忆之中。

二〇一一年十月下旬,黄永玉拿起画笔,来画心中的巴金。

“您能不能为故居设计一张藏书票?”问他。

“好。”回答得很爽快。

“我要好好画一张巴金的像。”几天后,他说。“画他的头发竖起来。”

找到一位法国摄影家拍摄的巴金晚年肖像照片,悬挂墙上。对视,端详。历史思索与现实感怀,在心中重叠,一个艺术化的巴金,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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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画巴金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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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10 20 日黄永玉完成并裱好巴金肖像与诗作。李辉 摄。

晚年巴金,银发果然竖起来,凌乱却显力度。作为画家,黄永玉说他喜欢巴金古典的、与众不同的面孔,他理解,这是一张“积压众生苦难的面孔,沉思,从容,满是鞭痕”。与照片两相比较,画中的巴金不仅形似,而且更准确,更有艺术表现力。水墨线条,产生如刀刻铜雕一般的立体效果,古典面孔的巴金,沉思,从容,凸显其精神的痛苦,从而具备了古典美特征。

环绕肖像,黄永玉设计了具有装饰性而又带有律动感的梅花作为背景的烘托。以五线谱线条作为树枝,满枝点缀的点点红梅,是激情与生命力的象征。同时,对熟悉巴金作品的读者来说,“梅”似乎又有另外的提示--让人想到《家》里的梅表姐,体味到梅表姐以及觉新性格中的感伤与忧郁,这种感伤与忧郁,恰恰是巴金本人性格的突出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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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特地再次书写巴金诗《你是谁?》。

《你是谁?》,是画名,也是诗题。为这幅画,黄永玉特意创作一首诗,题写于画之上,作为他献给巴金的一首歌:

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你是战士,还是刚出狱的囚徒?

是医生,还是病人?

是神父,还是信徒?

是作曲家,乐队指挥,还是

嘹亮的歌者?

是牧人,还是羊?

是摆渡者,还是河?

是远游人,还是他背上的包袱?

……

这是两代人的对话。反复设问,是理解的层层深入,是诗意的渲染,也是对画面内涵的揭示。在诗中,他甚至将巴金称作承受精神痛苦的、沉默中的古希腊悲剧人物拉奥孔,以此赋予其更多精神的古典之美。

“你是谁?”他在问。

“我是人!”巴金回答。

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丰富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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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故居修缮完工开幕仪式。李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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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12 11 日,巴金故居开始对外开放日举办仪式。李辉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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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正声与黄永玉交谈。李辉 摄。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巴金故居修缮完工仪式举行,黄永玉专程前往上海,走进他喜爱的巴金故居。故居开放日典礼仪式,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俞正声和上海市长韩正等,都前来出席。黄永玉创作的巴金肖像,悬挂在故居进门的小客厅墙上。俞正声与黄永玉谈巴金,谈上海,谈笑风生。于是,我请他们二人站在巴金肖像前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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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陈思和在巴金肖像前合影。

陈思和也来了。我们两人一九七八年走进复旦大学,年底在贾植芳先生指导下开始研究巴金,转眼已是三十多年。我们也在巴金肖像前合影留念。感怀巴金和贾先生。

巴金没有离开我们。

“这是我今年画得最好的一幅画。”黄永玉告诉我。

的确,黄永玉先生用心画出了他眼中的巴金。

修订于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北京看云斋

转自《六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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